定計
長門別賦
出了長門宮之後，沁涼的風迎麵吹來，微微吹散了劉徹心中的陰霾。他回頭看了一眼漸漸變得模糊的長門宮，心中閃過不知是喜是怒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傷了阿嬌，他本無意說那些話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會突然失去了理智。他隻知道，當他看到一舉一動都那樣與慕容軒酷似的劉婉時，當他看到阿嬌那樣真心含笑的目光時，他便再無法冷靜下來。
而如今，麵對著自己一時衝動所造成的局麵，劉徹忽然有些後悔了。如果，他今天沒有因了那莫名其妙的懷疑去長門宮質問的話……
隻是劉徹到底是一國之君，雖然心中是有些懊悔，但更多的，卻是對阿嬌違抗自己的不滿。或許，是自己太寵她了吧？
對於阿嬌的放肆，劉徹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而思及此，他心中忽然騰起一個想法：既然，是自己的寵愛讓她忘了麵對自己時該有的尊卑，那麽，就先冷上她一段時間吧。
這樣想著，劉徹當真在以後的日子裏沒有再去長門宮了。就算偶爾心中想著念著，隻要阿嬌沒有低頭，他便絕不肯先退步。那樣的執拗，看的楊得意都有些心累：原來愛一個人，竟是這樣累，這樣苦的。還好，他不用擔心自己會有那樣的煩惱。
在劉徹刻意冷落阿嬌的時候，阿嬌也並沒有閑著。她是被那一次的劉徹嚇到了，真的被他嚇到了。嚇得她，不得不為了劉婉的未來再次謀劃著。
“娘娘。”月兒從外麵進來，俯身在阿嬌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阿嬌微微抬頭：“有回信了嗎？”
“是。”月兒一麵應著，一麵迅速的從懷中掏出一封封著火漆的信交給阿嬌，“這是楊琳剛剛秘密送進宮來的。”（楊琳者，忘記的親們請參考前文家書一章。）
阿嬌接過信，一把撕掉上麵蓋著的火漆，急急的將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末了，阿嬌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再次拿起信，這一回卻是非常仔細的，認真的看完了整封信，然後這個人倒在了椅子裏。
“娘娘，有什麽……不妥嗎？”月兒看著阿嬌的臉色變得越來越沉重，心中不由得開始擔憂了起來。往日裏有什麽事阿嬌都會先跟她說上一聲的，可是這一次，阿嬌什麽也沒說，隻是讓她往宮外遞信、傳話，莫怪她心中會焦躁不安。隻怕就連周嬤嬤亦是不想她表麵上那樣平靜的。
“沒有。”阿嬌搖搖頭，伸手撫了撫垂下的青絲：“月兒，去將周嬤嬤和小福子小路子都叫進來。”
“是。”雖然不知道阿嬌想要幹什麽，但是月兒還是聽話的出去喚人了。
“娘娘？”關上房門之後，眾人都是一臉疑惑的看向阿嬌，不知道她究竟意欲何為。
“你們先坐下吧。”阿嬌微微抬手，示意他們在一旁坐下。
“這怎麽可以？”他們是奴才，在主子的麵前，哪裏有奴才的座位。
“都坐下吧，待會兒，我還有事要跟你們說呢。”阿嬌輕聲的歎了口氣，這是這麽些年來，第一次，她沒有自稱本宮，而是說我。
這讓周嬤嬤等人心中一稟，都知道接下來恐怕有什麽嚴重的事情要發生。因此也就不再推搪，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請娘娘吩咐，奴才（奴婢）等萬死不辭。”
阿嬌擺了擺手：“沒有你們說的那樣嚴重。再說了，若是真的出了什麽事，自有我這個領頭羊去頂著的。”她早已下定了決心，若是真的出事了的話，就由她去承擔劉徹的怒火吧，這些人，這些真心為她的人，她如何能去連累。
“娘娘……”
“好了，不要說了。我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事要跟你們說。”說到這裏，阿嬌的手撫了撫放在桌上的信箋，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讓月兒偷偷送了封信去堂邑侯府，現在，有回信了。”
眾人聽著阿嬌淡淡的語調，不約而同的想起了劉徹怒闖長門宮的事情。
“我決定，將婉兒送出宮去。”突然，阿嬌拋下一個驚天霹靂。
“什麽！”
“婉兒，不能再留下來了。”阿嬌緩緩閉上雙眼，他們的震驚她都知道，畢竟，要將一個公主送出宮去，隻怕不是那麽簡單的。
“可是娘娘，小公主她，她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怎麽能送出去呢？”還是周嬤嬤最先反應了過來。是啊，依著劉徹對劉婉的寵愛，又怎麽會允許阿嬌將她送走呢。
“寵愛……嗎？”阿嬌低下頭，輕聲喃喃著：可她隻怕這寵愛有一日會變成婉兒索命的鉤鎖。
“是啊，陛下一定不會同意的。”月兒等人也忙點頭附和著。
“可是帝王的寵愛，能持續多久呢？”阿嬌抬起頭，掩去了眼中的猶豫，“尤其，他並不缺子女承歡膝下。”
“但是哪怕是最不得寵的皇子皇女，也不可能被送出宮的啊，除非是陛下親自下的旨。”但是很明顯的，周嬤嬤等人並不認為劉徹會下這樣的旨意。更何況，“小公主是娘娘的心頭肉，娘娘如何忍心將她送走？”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啊。可是，你們還記得那日的事情吧，我隻是擔心，若是再多來幾次的話，婉兒會怎麽樣？”她知道他們幾個都很喜歡婉兒，都舍不得她。可那是她的親生女兒啊，若是可以，她又如何願意將她送走！
阿嬌的話，讓周嬤嬤等人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日劉徹盛怒時的模樣，那樣周身冒著冷氣的劉徹，讓他們幾乎從心底開始畏懼著。
隻是：“陛下對娘娘的心意，這幾年來奴婢都看在眼裏，隻要娘娘跟陛下解釋清楚，應該就沒事了。”周嬤嬤斟酌著說道。
“真的這麽簡單嗎？”阿嬌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卻接下去說道，“我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瞞著你們過，一路走來，你們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原本也以為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隻要過好眼下的日子就是了。可是天不遂人願，他的疑心又起來了。周嬤嬤，你是宮裏的老人了，你說，他的疑心，有那麽好消除嗎？”
“這……”在阿嬌詢問的眼神下，周嬤嬤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嗬嗬，不容易啊，不是嗎？當初，一場死裏逃生換的了他的信任，換來了這些年的平靜，也算是值得了。隻是這一次呢，還要付出什麽代價去取得他的信任，嗯？”
“但小公主畢竟是陛下的親生女兒，就算是……陛下也應該不會傷到小公主的吧？”小路子琢磨了一下，小心的開口說道。
阿嬌聞言看了小路子一眼，心中有苦澀的滋味兒一閃而過：“小路子，你，你們，當年都是見過軒的人，難道你們不覺得，婉兒的氣質，太像他了嗎？”而這，也正是她最擔心的地方。都說女兒肖父，當初看著婉兒與自己相似的容顏時，她甚至暗自慶幸，卻哪裏知道，這些年下來，雖然婉兒長得是越來越像自己了，但是那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是與慕容軒如出一轍。這，就是父女血緣嗎？起初她一直沒有在意到這一點，隻是偶爾會看著婉兒失神，可是經過劉徹那樣一鬧，她忽然驚覺，若是婉兒再大些……難免劉徹不會看出什麽來，那個時候……
阿嬌的話讓所有人都沉寂了下來，是啊，或許以往並不覺得有什麽，但是現在聽阿嬌這麽一說，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浮現出了那個已經逝去多年的人，那樣的風華絕代，那樣的出塵脫俗。而後來，漸漸消失了那男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婉兒嬌小的模樣，女童俏麗，氣質除塵，宛若同源。
阿嬌看著眾人的模樣，心中不禁苦笑：“現在，你們該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麽了吧？”
“娘娘是擔心陛下……”周嬤嬤神色複雜的看了阿嬌一眼，眼底，有著淡淡的憂慮。
“或許他現在還不會對婉兒怎麽樣，但是終究他心裏有了那根刺，我隻怕到時候婉兒會……”說到這裏阿嬌頓了一下，複又說道，“所以，我必須將婉兒送出宮。”
“可是，娘娘準備將小公主送去哪裏呢？”小路子腦子轉得快，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清穀。”阿嬌張了張嘴，緩緩地吐出這樣兩個字。
“清穀？”是什麽地方？
“隻要將婉兒送去了清穀，她便安全了。”阿嬌輕聲說道，婉兒是軒的女兒，她想，那個奇怪的老頭兒應該是會願意照顧婉兒的吧。
小路子等人見阿嬌說的這樣肯定，盡管他們都不知道清穀究竟是什麽地方，也就默認了。隻是：“娘娘準備如何送小公主出宮呢？沒有陛下的允許，這件事……”
“我已經跟娘商量好了，今天叫你們來就是要跟你們將其中的細節說清楚。”阿嬌的手中緊緊地捏著那封由楊琳送進來的密信，一麵將自己的計劃說與周嬤嬤幾人知道。“我已經於寫信跟娘說了，讓她……”
“如何？”將一切的說完之後，阿嬌輕聲問道，現在，她需要他們的表態。
“……”周嬤嬤幾人相視一眼之後異口同聲的說道，“奴才（奴婢）等但聽娘娘的吩咐。”在這個無情的皇宮中，他們能碰到阿嬌這樣的好主子，是他們的福氣。他們也不是不懂得報恩的人，更何況，是為了那個讓他們都疼在心裏的粉雕玉琢的孩子。
“那好，這件事，就麻煩你們去準備了。五日之後，我要送婉兒出宮。”隱去心中的不忍，阿嬌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是奴才（奴婢）知道。”
“你們都出去吧，我像一個人靜靜。”當事情都定下來之後，阿嬌揮了揮手，讓周嬤嬤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一個人麵對著無盡的虛空，滿目淒愴。
“母妃，母妃！”
忽然，一陣清脆的童聲驚醒了阿嬌，她忙將手中的信箋收起。這時，一個身影一蹦一跳的鑽進了她的懷裏：“母妃一個人在這裏想什麽呢？都沒有聽見婉兒的聲音。”
“母妃在想咱們的小碗兒什麽時候回來啊。”阿嬌平複了心情，微微一笑，“婉兒今兒又學了什麽，說給母妃聽聽。”
誰知劉婉聽到這句話卻是小嘴一撅轉過了頭去，引得阿嬌詫異不已：“婉兒怎麽了，誰欺負母妃的婉兒了？”
“母妃，父皇他欺負婉兒！”劉婉小嘴一撇，帶著哭聲說道。
阿嬌聞言心頭一震：“你，你說什麽？”
“婉兒今天去找父皇玩兒，可是父皇理都不理婉兒，還讓楊公公趕婉兒走。”劉婉此時正生著劉徹的氣，恨不能讓阿嬌給劉徹的點顏色看看，自然是誇大了一些的。而實際上，劉徹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對劉婉解釋那日的事情，所以才借口政事繁忙讓楊得意將劉婉送了回來。隻是習慣了將劉徹當做是一個父親而不是帝王的劉婉，哪裏會聽得進這樣的借口了，也所以才有了後麵的別扭。
可是阿嬌並不知道這些，她聽了劉婉的話心中的擔憂更甚。看樣子不能再拖了，她必須要盡快將婉兒送出去才行。
“母妃？你都沒有聽婉兒說話！”劉婉撅著小嘴指責著阿嬌的走神。
“母妃聽見了。”阿嬌將劉婉抱在懷裏，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後背，輕聲說道：“婉兒，你要知道，你父皇是一國之君，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處理。所以啊，不是父皇不理婉兒了，而是因為父皇太忙了。”即便是已經決定了要送劉婉離開，但是在這個時候，阿嬌不得不再三小心，防止劉婉跟劉徹之間再出什麽意外。
“真的嗎？”
“嗯。”阿嬌點點頭，莞爾笑道，“父皇一向都很疼婉兒的，不是嗎？隻是最近父皇太忙了，才會顧不過來跟婉兒玩兒的。婉兒是個懂事的孩子，要體諒父皇的辛苦，知道嗎？”
“嗯，婉兒知道了。”畢竟還隻是一個孩子，在聽了阿嬌的話之後，劉婉馬上就跑開了心中的不快，反而關心起劉徹來了，“那父皇那麽忙，會不會累壞身子啊？”
“不會的，你父皇很厲害的，不會累壞身子的。”阿嬌一麵安慰著懷中的劉婉，一麵抬頭看向遠方，眼中閃過一抹擔憂之色：那個別扭的男人，他，應該會照顧好自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