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的執意

尹鑫看著被一大堆人圍在中間的沈茗,上揚的嘴角泄露了內心那點小小的幸災樂禍。

沈茗看上去有些無奈,但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著,微笑,側身,不時轉過身配合著。

趁著檢查裙子下擺的時候,早已疲憊的沈茗抬頭狠狠瞪了一眼坐在沙發上悠閑享用下午茶的尹鑫。

接到犀利的目光,尹鑫隻是歪了歪頭,對著沈茗作出個:“what”的口型。

沈茗氣結,層層疊疊繁複的禮服把她的臉憋的通紅。

“尹先生,好了,您看這樣如何?”

絲毫沒有在意到他們之間的你來我往,忙活了半天的服裝師終於直起身,將沈茗轉過身麵對著尹鑫。

如果說初識的沈茗是一朵盛開在幽暗深穀的小花,那麽現在,在他麵前的就是一株完全綻放開來的百合,每一瓣花瓣都極盡伸展的姿態,在陽光的沐浴下,重生。

裙身上開滿絢爛的繡花,似花似羽的刺繡細節令人迷醉不已,裙擺兩側也抓起蓬鬆的褶皺,隨著輕微的擺動,托出一個華美的拖尾,同樣延展到身後在起起伏伏的褶皺中,繡著一顆巨大的桃心。

尹鑫看的有些發呆。不意外的,又挨到沈茗眼刀。

“Perfect。”

一旁的服裝師顯然鬆了一口氣。

“但還差一點。”

似乎想到了什麽,尹鑫突然從沙發中站起來,直直走到沈茗麵前,直直看進她清清亮亮的眼眸。

沈茗來不及躲閃,繁瑣的裙擺絆住了後退的腳步。

尹鑫知道在南美玻利維亞3660米高原上有最大的鹽湖,也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尤其是在雨後,湖麵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與純藍的天空連成一片,形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美景。

就是傳說中的“天空之鏡”。

尹鑫在網上看到過那裏的照片和視頻,在雨季,硬殼般的鹽湖表麵會形成平滑的明鏡,反射著好似不是地球上的,美麗的令人窒息的天空景色。

尹鑫一直想親身去到那個仙境。

現在他就置身於其中。

沈茗的瞳孔是華夏子女特有的烏黑,泛著水光般的清亮,因為驚訝而瞪大的的眸子仿佛兩汪清澈的湖水,尹鑫在裏麵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是他們靠的最近的一次,呼吸著彼此的呼吸。

“還差一點。”伸出手撫上沈茗的肩頭,向後退了些。歪著頭目光一寸一寸掃過裙子。

接著快步走到一旁的布料架,取下一塊,向服裝師示意:

“顏色,米白的太普通,到時,在場的燈光會讓米白顯得更暗沉。”

“純白色,更適合。”

“是,我知道了。”服裝師忙不迭的接過尹鑫手中的布料。“我們會盡快重新製作。”

尹鑫偏過頭:“喜歡嗎?”

沈茗隻是垂下了眼眸。

尹鑫隻有在很小的時候來過父親的書房,那時他們住在西街的別墅裏,整座帶著明顯歐式風情的房子中,那裏是個例外。

與華美繁複的西式家具大相徑庭的是,父親的書房,可以說是“古味”十足。

棕色係的壁紙,花梨木書桌,紅木的牆式書櫃透出特有的厚重感,米色亞光木地板,書桌和茶幾間鋪著柔和的毛絨地毯,牆上掛著一副字:翰鼎。

筆酣墨飽,蒼勁有力。

幼年時的尹鑫隻覺得這個空間與外界的不同,是一個他從未見識過的世界,他像誤入仙境的愛麗絲樂此不疲的探索期間,牆上的書有的是英文,有些是法文,德文,還有一些方方正正的文字,是中文。

有時他會想,爺爺對父親的偏愛,是否就是因為在三個兒子中,父親對這種東方的文化情有獨鍾,在他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到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愚蠢。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開始無意識的疏離那間書房,那些厚重的實木,連帶著清晰的紋理,隻讓他感到冰冷

,壓抑。

現在他就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尹修坐在書桌後,伏在案頭,翻過書頁,柔和的燈光打在肩頭,一頭黑發中竟參雜了幾縷銀絲。

尹鑫隻覺心中一痛。

“有事?”尹修抬頭。

“海蒂小姐說,明天的宮廷舞會,爺爺也會出席。”

“是。”

“難道你不清楚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嗎?”那點歉疚也被拋在了腦後,尹鑫的不自覺提高了嗓音。

“這話從一個離家出走一年,在身纏重病的長輩幾次催促下才出現在病床前,也從未給過一個好臉色的人嘴裏說出來還真是有深刻的批判力度。”

是了,他們都流著尹家的血,骨子裏的固執淡漠果然是一脈相承。

尹鑫挑眉:“明白了,抱歉打擾了。”

“鑫兒!”按在門把上的手顫抖,這樣的稱呼,是有多久遠了。

記憶從遙遠的深處撲麵而來。

“你忙嗎,不忙的話坐一會吧,我們,好久沒有聊過了。”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尹家的孩子從不缺少玩具,但他就是喜歡這裏,父親工作,他就窩在沙發捧著磚頭一樣的書一行一行字掃過去,其實根本看不懂,但是這樣,他還是樂此不疲,直到夕陽西下,金黃色的光芒照進明亮的落地窗,醒過來時,手裏還牢牢的抓著書籍,身上是父親的大衣。

滿室溫暖。

他看著有些局促的父親,心中某塊柔軟輕輕搖曳。

“鑫兒,爺爺已經老了,你看他的時候,應該也發現,他清醒的時間已經愈來愈少,總有一天,他會徹底疲倦,陷入最後的平靜中。”

尹鑫沉默,有些不敢看父親的眼睛。他知道這是事實,曾經的王者漸漸沉寂。

“但你還年輕,鑫兒,就像四季更替,冬春輪回,這裏,早晚會是你的。也隻能是你的。”

尹鑫有些好笑,根本沒有什麽是“必須”。

“你大叔沒有兒子,兩個千金整天隻知道玩樂,二叔至今未婚亦沒有子嗣,隻有你,家族的傳承隻能到你手中,這座王國,最後的歸屬隻會是你。你明白嗎?”

尹鑫抬頭,有太多事他早已知曉,所以才那麽難以接受,他與父母的冷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們上一次坐下來聊天、飲茶、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無論是哪個兒子做繼承人,都無法保證家族的延續,隻有尹修,但若選他,勢必太名不正言不順,所以,最後隻有他,尹家唯一的孫子。

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尹鑫知道,他們,本來並不是沒有選擇。

想到這,他心中一涼。

“沒有什麽是必然,父親,你們本可以有選擇,本可以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我們本可以不用這麽相互折磨。”

有些東西,任再長的時光洗刷過,自己,始終無法釋懷。

“你,你們卻沒有抓住。所以,我不知道你所謂的必然從何而來。”

他本想說“你毀了一切的可能。”但是還是狠不下心。

“你,還在介意?”尹修眯起了眼,微微後仰,表情躲在暗影裏,分辨不明。

“不是我,我再說一遍,整件事,與我無關,鑫兒,公平一點,你不能憑臆猜就毀了這一切。”

沉默。沉默。

厚重的空氣在兩人之間徘徊。

“現在爭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無論如何,鑫兒,你要爭氣一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明明是處於下風的無奈,為什麽卻透著強勢的命令。

這是尹鑫長期都無法猜透的規則,為什麽尹家的人處於任何場合,都是一副理直氣壯的勝者姿態。

他覺得有點無聊,說來說去都是一樣的主題。

父親,他抬頭看著尹修,才發現,尹修一直坐在書桌後,而他,則坐在待客的沙發上,終歸是隔了一張桌子的距離和高度。

“這幾天,和沈小姐相處的如何?”可能也是厭煩

了一樣的話題,尹修換了個他認為更容易溝通的話題。

“很好,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聽出了他語氣裏的笑意,尹修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那就好,至少,我們做的還有一樣是你滿意的。”

“……”

“好好陪陪她,現在是你們小年輕的黃金時間,婚後,可能就沒這麽多時間膩在一起了。”

末了,像強調般加重了語氣。

“她可是貨真價實的沈家大小姐。別忘了。”

尹鑫已經起身,身形一頓。

“你說,貨真價實,是什麽意思?”

尹修像是聽到了幼稚的笑話一樣,話裏的高高在上讓尹鑫很不舒服。

“家族千金隻身飛越太平洋來尋未婚夫的橋段,不覺得太戲劇了嗎,更何況沈家的地位和影響也不會容許她這麽做。”

“你調查她?”

“是調查過。也沒什麽,隻不過與沈老先生通了電話,請他放心他掌上明珠在我們這裏很好。”

“是啊,我怎麽就沒想這麽詳細周到呢?”怒極反笑。

尹修皺眉,決定忽視掉明顯的諷刺。

“不明白你到底在不滿意什麽,放心,她是真貨,大概是在家裏憋了太久,趁著這個機會出來玩玩透口氣。好好相處。”

無話可說,尹鑫無言起身離開。

“關於你爺爺的事……”

尹鑫已經不想回頭了,就那麽直直站在門前,上好的胡桃木,美麗的大拋物線花紋紋理清晰可見。

“這不是我們任何人的意思,是他自己的要求。”

書本在手指間摩挲的響動。

沒有回頭。

“因為他覺得,比起自己的生命,有更重要,更值得的事情去完成,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書頁劃過空氣,即使背對著,尹鑫依然能想象父親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書籍上。

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門在背後緩緩合上。

他沒有再回頭。

即使知道他與沈茗之間再無可能,他還是不自覺的會為她考慮:“真貨”這兩個字,深深的刺痛他,這就是尹家一貫的風格,隻有交易,利益。

她不是物品,不能任人按斤買賣,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感受和生活。

他很想把這些話狠狠的砸向那個雲淡風輕的說著一切的人,他才是最沒有資格說公平的那個人!但最終上湧到喉嚨的話還是艱難的咽了回去。

自己又有什麽立場去說這些呢。

他想起沈茗的微笑,隻覺內心溫暖。

“我知道……”

……

“我說了,我知道。”

站在沈茗的臥室門前,尹鑫思考著用什麽理由來敲門:

重新試裙子?新裙子昨天已送來,一切完美。

談談明天舞會需要注意的事項?沈茗已經能熟練的背出來了。

賞臉喝杯咖啡?已是晚上九點,沈茗生活作息良好,這個時候應該是睡覺時間。

其實,他隻是覺得疲憊,與父親的談話讓他心裏很不舒服,想找個人聊聊天,隨便什麽都可以,總好過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一通。

舉起的手就落在空中,他聽到房內沈茗的聲音,與一貫的柔聲細語不同,帶著強勢,急躁。

“有什麽不可以呢,您也說了,這已經不隻是我一個人的事。”

……

“我隻覺得這是最佳方案,沒有什麽適可而止,我也從來沒有越過界。”

……

“哦?那抱歉了,看來現在我們是登上了同一條船。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拜托您那邊了。”帶著冰冷的調笑。完全不是印象中那個靜若幽蘭的女孩。

“您放過他吧,也放過我,要知道,我也姓沈。”

屋內安靜了,尹鑫眼前浮現出沈茗悲傷無奈的眼眸。

“哢噠”門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