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所以,你是沒有打算資產清算,帶著你那份早早跑路?”昏睡了多日的老者此時仿佛從那些冗長的夢中醒來,那股壓迫感也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尹昊有點無所適從,不隻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亦是他話裏的沉重感使得原本想說的話說出口卻打了個彎,向另一個方向轉去。

他突然覺得有點心慌。

“當然不是,我隻是與歐洲那邊商談關於資本重組的事。”

“哦?這件事什麽時候提上議程的,難道我已經糊塗到這種程度了嗎?”

“不,不,不在議程上,我隻是,先做了些準備調查,還沒有正式向您申報。”

聽著明顯帶有顫音的匯報,老者欣慰自己的話目前看來還是頗有分量的,不管還有多少時間,但能鎮的住幾時就先鎮著吧,等日後……

到時就怕自己也是有心無力。

但是,不是不難過的。

眼前這個唯唯諾諾,說出任何一句話都要細細考量一番,唯恐有一句說錯引火上身,這樣一個人,即使是最昂貴的西服,也已撐不起挺拔的脊柱。

誰的錯。

這樣的人,是自己的兒子啊,一脈相承,血濃於水。

尹羽無聲的歎息。

“有想法是好的,但方向若錯了,我也不想看你做無用功。”

尹昊的頭幾乎低到看不見。

“是,是,我知道了,我會停止,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不用了,既然已經開了個頭,就做下去吧,不過該有的計劃還是該有的,你做個報告,下次呈給我看。”

如釋重負。

“是,我會盡快完成。”

“峰兒最近的動作,你知道嗎?”

剛剛放下的心眼又提起,自己的事剛繞過,卻不想這埋著一顆定時炸彈,尹昊心中暗暗叫苦,還隻得強打起精神應對:

“二弟最近……他……據我所知,他似乎與下議院的艾瑞克近來交往甚密。”

“哦?那你猜猜為什麽。”

“這……我真的不知道。”

尹羽本來合著的眼眸瞬間睜大,一道精光從中泄露,獅子終歸是獅子,即便沉睡多時,一有風吹草動,便又是那個無可侵犯的王者。

“哼,那就當他是去為艾瑞克畫肖像的吧。”

尹昊一時竟不知該接什麽,王擲出的話,看似調笑,但他不知該反對還是複合。

他覺得房間中的空氣愈來愈少,麵色蒼白,不知是不是壁爐中火太旺的緣故,額上已滲出汗珠。

幸好,王的疲態解救了他。

“今天就先這樣,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是。您好好休息。”

尹昊起身離開,眼皮始終低垂著。

握在門把上的手有那麽一絲的猶疑,他斟酌了半晌,還是決定把已湧上喉嚨的疑問吞回去。

“哢噠”

聽著木門輕輕合上的聲音,尹羽睜開了剛剛眯著的眼,隻這一次,那雙眼眸裏沒有精幹,沒有活力,甚至沒有疲憊困倦,隻剩了麻木,空洞。

他轉過頭看著窗外,初春的天空藍的心醉,孤獨了一冬的樹木枝頭有點點新綠冒出,沉睡了一季的花園也仿若蘇醒般重新煥發出無限生命力,迎春、木芙蓉、美人蕉、文心蘭、含笑、茶梅、三色堇、金葉女貞……都在競相綻放出自己最奮力的姿態。

一旁的合歡樹依然落寞著。

屬於它的季節還沒有到來。

那自己呢,已是走到了人生的深冬了罷。

想著這些,他已覺疲倦,便任由自己再一次墜入了睡夢中。

壁爐中的火苗仿佛被打擾到,發出“啪”的一聲。

艾瑞克•費汀呆在俱樂部的休息室,無聲地啜飲著杯中的威士忌。他盯著電視屏幕,那雙鷹眼裏射出的光仿佛要探進屏幕裏把裏麵的人身上燒出幾個大洞。

電視上放映著的是Og。Y公爵受到女王接見的紀錄片,畫麵上的尹羽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齡,帶著深深西歐文化烙印的燕尾服穿在他身上意外的合身,絲毫沒有違和感,在一群金發碧眼中他一頭黑發顯得更耀眼,他恭敬的彎下身對女王行吻手禮,抬起頭時眉眼滿是溫順,脊柱筆挺,那樣溫文爾雅,誰

知道那樣柔和的眼眸下掩蓋著怎樣的野心和陰暗。

艾瑞克“哧”了一聲,盡管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他卻像個受虐狂一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細細品味著每一個畫麵。

政治是肮髒的遊戲。他不認為在野黨此刻上台就能解決困擾任何一個福利社會國家最頭痛的經濟問題:如何平衡政府支出、稅收以及社會服務。凱因斯在提出一般均衡理論時一定沒把“宏觀”當一回事,如果他知道每屆政府最多隻有五年的任期。

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憤恨,明明是一家子外人……

大英帝國的影子麽……

威士忌沒有起到任何舒緩情緒的效果。他更加陰沉地盯著屏幕,看著錄像回放。

他看的如此認真,以至於沒發現有人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晚上好啊,艾瑞克。”

他猛然從思緒中驚醒過來,看著眼前的人。

對於這個私人隱蔽的俱樂部而言,這個人的出現太意外了,不,不隻是這裏,對於這個領域,對於他正在思考的事情而言,麵前的這個人,都是一個意外。

尹峰和往常看起來很不一樣,這麽說,好像他和這位尹家二公子很熟一樣,事實上,他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隻是偶爾的聚會上,會過麵。

剪裁合身的三件套西裝,灰藍條紋外套搭配杏黃色領帶,寶藍色絲綢手帕。鼻梁上架著黑框,掩蓋了眼眸中的神色,臉上那和顏悅色的微笑倒是和記憶中如出一撤。

隻是,除了這個笑容,其他都太詭異了,難怪會被嚇到,他印象中的尹家二少爺,明明是一個隻喜歡穿破破爛爛的牛仔加套頭T的小子。

“噢,晚上好,Mr。Finneen。Y”他在沙發上調整了一下坐姿,也順便調整了一下麵部肌肉群:“這小破俱樂部真是蓬蓽生輝。我還以為你們尹家人不會屈尊降貴地出現在這種下院議員紮堆的地方呢。來一杯?記在我賬上。”

他打了個響指,召來侍者:“一杯卡慕。”

尹峰笑,四周環顧一下空無一人的休息室。“今天好像人不多。”

“是啊,這個時候了,能期待什麽,所有人都趕回家去,躲在被子裏哀悼大英帝國的脊柱即將倒塌的悲劇。”

不知是不是由於酒精的作用,他覺得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這番話倘若在清醒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不會說出口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節骨眼上,惹惱尹家人怎麽看都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但現在他管不了了,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尹峰不會把這裏的話題帶出去,否則,也不會空降到這裏。

“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不過,還是多謝關心。”

艾瑞克哼了一聲,沒做任何評價。

“說實話,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以為你在夏威夷某個小島上畫畫海景,喝喝小酒,摟著美女享受生活呢。”

尹峰度量甚好,一番話裏,硬生生過濾到那些不怎麽友好的暗語。

“太熱。”

這下,換艾瑞克沒聲了。

“不需要這麽大的敵意,事實上,我是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個人對女王的忠誠不亞於你們任何人。”

“幫助?什麽樣的幫助,你那五彩的畫筆能起什麽作用呢,女王的私人畫師還健在,否則,你倒是能頂上。”

尹鑫沒有絲毫不耐,依然是雲淡風輕的笑,這個艾瑞克該說是單純還是膚淺呢,現在不興文字獄那套,不過就今天這些廢話,任何一個其他議員聽到都可成為最有用的把柄吧。

簡單過頭就是愚蠢。

“我這次不是以個人身份來提供幫助的,而是以尹家人的身份加入。”

聽到這裏,艾瑞克驀然驚醒。

“加入?什麽加入?”

侍者的出現恰是時候。

端起卡慕,他真是有些渴了。

“加入到為女王分憂的團隊中,加入議會。”

“自然也是加入費汀先生您這邊。”

艾瑞克聽得目瞪口呆。

“就我的觀察來看,你在短時間內狂飲了三杯純威士忌,我能說是這件事讓我兔死狐悲嗎?可憐的人。”

“我可不覺得你的同情心有這麽充沛。說說看,你想要什麽?”

“別說的好像咱

們之間純粹就是交易關係似的,艾瑞克。我可是真心想在政治圈裏交幾個朋友呢。”

“圈子?”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艾瑞克毫不在意自己刺耳的聲音回蕩在屋內。

“一個混吃等死,自詡為畫家的二世祖,我還真看不出來,您的圈子和我的圈子能有什麽交叉點。”

尹鑫也不惱,隻眯起眼,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看來費汀先生不喜歡我的畫。”

“說不上,我壓根就沒看過。”一口子飲完杯子裏的威士忌,艾瑞克毫無顧忌的說。

“哦?”尹鑫微微後仰,纖長的手指在空杯子上輕輕敲著節拍,他這個樣子看上去竟與尹昊有了八分相似。

真不虧是尹家。

“客套就此省略吧,費汀先生,我這次可是帶著善意來的。”

他從旁邊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卷宗。

艾瑞克帶著疑惑接過卷宗,翻開一頁。

“……喔。”他輕叫,立刻著了魔一樣閱讀了下去。

看完綱要,他笑了,把文件放在一旁,其舉重若輕的姿態未免有幾分刻意。他又拿起酒,這次沒再偽裝,吞了一大口。“看來某人要背叛自己的家族了。”

伸手找來侍者,尹峰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背叛說不上,我隻是要回屬於我的東西。”

可能是對麵前的人有了“戰友”這樣的認識,說話也愈加大膽起來。

“老實說,我現在真的有點糊塗,我到底是在跟誰打交道呢。畫家Finneen?尹家二公子?還是你有更多不為人知身份?”

艾瑞克有些恨這樣的自己,嘴上再怎麽狠毒,但是有這樣的一位盟友加入,內心第一反應竟是竊喜。

“費汀先生對我的畫亦不感興趣,所以現在在你麵前的隻是尹峰,至於是不是尹家的人,如果你覺得我帶上這個名頭會更有誠意,那就是吧。”

“沒有其他意思,不過政治圈子就是這樣,平白無故天上掉個餡餅我也得掂量自己受不受得起不是?”

“完全理解,但是這次我可是帶著誠意來的,我提供給你所需要的一切資金,您需要做的就是為我牽牽線搭搭橋,我有資金您有資源,我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會很愉快。”

“您家那邊……”

尹峰有些好笑。

“怎麽,費汀先生對我父親和兄長多有顧慮?”

艾瑞克訕訕的。

“那倒不是。”

“那就好,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

直到尹峰起身離去,艾瑞克還沒回過神來,他在下議院這麽多年,才一步一步走到這個位置,都說下院是通往政治權力的必經之路,但是為什麽會有一種愈往前愈偏離正軌的感覺,這些年的交鋒中,影子內閣占上風的次數簡直寥寥無幾。

不,不應是這樣的。

艾瑞克憤憤的想,都說那個尹家,黑發的外人,來掌控這個國家命脈,不是很可笑嗎,他不懂,首相和女王從哪裏來的信任,那一家人就會真正的效忠這個國家。

但更可怕的是,即便這樣,他也一直無能為力,有好幾次,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尹羽那陰冷的視線就從他身邊擦過,驚的他連下一步的走著都忘了。

現在倒好,尹峰提出的條件簡直是天大的誘惑,即使明知背後不可能會這麽簡單,尹家的人何時給人過便宜,但眼下,要他眼睜睜的看著這麽個機會流走,是萬萬不可能的。這也可能是這輩子他最有籌碼的一次博弈。

艾瑞克飲盡杯中最後一口威士忌,瞳孔脹滿了血絲,像個獵者終於找到了他的獵物一般,愈發陰狠。

一走到外麵,迎麵的風讓尹峰不由緊了緊大衣。

已到中午,街上行人開始多了起來,西裝革履的人紛紛走出摩天大樓,路邊的小餐館登時熱鬧開來。

尹峰站在路邊愣了一會,可能是室內外的溫差讓他覺得眩暈,他掏出外套口袋裏的Mayfai,抽出一支點上,緩了一會,才慢慢步入行人如織的大街上。

“握了十多年的畫筆,也是時候讓那些老古董讓位了。”

這麽想著,臉上卻是沒有半分表情,一派平和。

在中國的農曆裏,這樣的氣候已過立春。

而驚蟄即將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