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當一切都辦妥當的時候,已經到聖誕節了。這是屬於所有人的假日。假期要關閉莫爾頓學校,並且不能讓這些孩子空手而歸。我剛剛交了好運,所以出手也變得大方許多,當然這也是我發泄異常激動之情的一個機會和理由,所以我把自己得到的大量東西都分給了孩子們。早先,我就感覺到這些鄉村的孩子是喜愛我的,就在離別的時候,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她們的情感表達樸實而強烈。讓我覺得驚喜的是,我發現自己已經在那些純淨、無邪的心靈中占據了一個位置,要我答應每個星期都去學校看她們,並且給她們講一個小時的課。

裏弗斯先生來了,現在這所學校已經有六十多個學生了。我親眼看著班裏的學生走出教室,才離開並且鎖上了門。此時,我手裏拿著鑰匙,站在那裏,和班上五六個最優秀的孩子告別。我認為這幾個姑娘舉止得體,雖說是在農民階層長大的孩子,但是她們品格高尚,懂禮貌、謙遜,見多識廣。這一點意義重大。畢竟英國農民是整個歐洲農民中最有涵養、最懂禮貌的。那之後,我也見過法國、德國的一些農婦。和莫爾頓的姑娘們比起來,就算她們當中最出色的也遜色很多,看起來有些愚昧和粗俗。

“忙碌了整整一個季節,你覺得你的付出有回報了嗎?”那些姑娘走後,裏弗斯先生問道,“你覺得在你風華正茂時用充沛的精力做這樣的事情,會給你帶來快樂嗎?”

“當然。”

“可是你現在隻是辛苦了幾個月,如果你將畢生的精力都投入提高民族素質的事業上,不是很有意義嗎?”

“是的,”我說,“但我不會永遠這麽做下去。因為與培養別人的能力一樣,我也要發展自己的能力。現在這個時候到了。不要再讓我的心停留在學校時的狀態了。現在我隻想安心地過一個假期。”

他神情嚴肅地打量著我,說:“怎麽了?為什麽你給我的感覺變得很急切?這是什麽意思?你想要做什麽?”

“我要讓生活變得積極起來,要盡我所能主動地做些事情。首先,我得拜托你讓漢娜離開你的住所,再找別人服侍你吧。”

“你需要她嗎?”

“是的。讓她和我一起回到沼澤居。黛安娜和瑪麗一星期後就要回家了。在此之前,我得將一切都收拾妥當,迎接她們。”

“我知道了。我還以為你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呢。這樣也好,就讓漢娜和你一起收拾那裏吧。”

“你通知她在明天之前準備好。這個是教室的鑰匙,明天早上我會把小屋的鑰匙給你。”

他接過鑰匙。“你這麽高興放棄這份工作?”他說,“我不能很理解你此時輕鬆的心情,因為我不知道你在放棄這份工作後,需要找什麽工作來代替。現在你的生活目標是什麽,你的雄心是什麽?”

“我最首要的任務就是打掃(你理解我所說的話的全部意義嗎),先將沼澤居中的每一個房間甚至地窖都清理一遍;第二個目標是用蜂蠟、油和數不清的布頭把房間擦得鋥亮;第三個目標是以數學的精密度來安放屋內的椅子、桌子、床和地毯,然後我要充分利用你的煤和泥炭,把每個房間裏的火爐都生起來。最後,在你的妹妹們預計到達的前兩天,我會和漢娜打雞蛋,挑選葡萄幹,研磨調料,做聖誕蛋糕,剁肉餡,隆重地沿襲每一項聖誕烹飪習俗。不過,像你這樣的門外漢,無論向你怎麽解釋,你都不會懂的,總之,會很忙碌就對了。我要在下星期四黛安娜和瑪麗到家之前,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的雄心就是能夠在她們回來時,給予她們最熱情的歡迎。”

聖約翰微微一笑,對我的答案不是很滿意。

“目前看來這個計劃很好。”他說,“不過,認真地說,當你享受完這一波快樂,你不會還將自己的眼界僅僅放在親人和家庭的歡樂上吧?”

“這可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我打斷了他的話。

“不,簡,這個世界不是用來享樂的天地,而且也不要將它變成那樣,這裏不是一個休息的地方,所以不要讓自己的意誌懈怠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陣子了。”

“簡,我可以暫且諒解你此時的心情,並且可以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去充分享受這份對於你來說新的家庭稱呼,可以去為你剛剛找到的親人興奮一陣子,好好兒陶醉一番。但是以後,我希望你能夠把目光放得長遠一些,不要隻看見沼澤居和莫爾頓,看重自己的姐妹圈子,看重自己安寧的生活,並且隻是讓文明和富有僅僅給予你肉體上的享受。我希望到那時可以看到充沛的精力促使你去做一些大事。”

我驚訝地看著他。“聖約翰,”我說,“我覺得你這樣說太不善良、太惡毒了。我一直都希望我的心可以像女皇那樣滿足,而你卻希望我的心處於不安的狀態!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讓上帝賜予你的天賦派上用場。簡,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關注你,提醒你,我要告訴你必須克製自己投入平凡家庭中的熱情,更不要迷戀肉體上的聯係,你需要把你的堅定和熱情留給更值得你去做的工作和事業,不要將它們浪費在平庸的事情上。懂了嗎,簡?”

“啊,你好像是在說希臘語。我覺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去享受快樂,並且我也一定會快樂的。再見!”

我在沼澤居的忙碌生活過得很愉快,我很努力地工作,漢娜也是一樣。她會入迷地看著我在房間裏忙活,看著我清掃啊、擦灰塵啊、清理啊、燒飯啊,總之就是樂不可支地忙個不停。的確,在一兩天比較混亂的日子過後,我們的努力初顯成效,並且在混亂中也逐步恢複了秩序,這讓我們兩個都很開心。回到這裏之前,為了給這裏添置一些新的家具,我去了一趟S城。我的表兄表姐們將布置的大權都交給了我,隻要我高興,怎樣布置都可以,並且都出了錢來做這件事。對於普通的起居室和寢室,我大體上保持了原樣,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和瑪麗看到樸實的桌子、椅子和床時,會比看到那些豪華時尚的家具更愉快。但必要的新意還是要添加的,我想讓她們在回來的時候感受到驚喜和新的生氣與希望。所以我在屋子裏鋪上了漂亮的新地毯、新窗簾,以及幾件精心挑選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銅器,另外還有新的床罩、鏡子和化妝台上的化妝盒等。不過,我選的顏色雖然鮮豔,但絕對不會刺眼。還有一間空置的客廳和臥室,我選用古色古香的紅木家具和大紅的帷幔來裝點。過道上鋪了帆布,樓梯上也鋪了地毯。當一切都完成以後,在這樣寒冷的季節,沼澤居則是窗明幾淨、舒適典雅,真是與外麵凋零落敗的景象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令人期待的星期四終於來了,但是她們可能晚上才到。在黃昏之前,我就把樓上樓下的壁爐都生起了火,也將廚房打掃幹淨了。漢娜和我都穿戴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妥當。

聖約翰先到。在此之前我一直央求他先不要回來,因為我要打掃屋子,等我都布置好了才行。說實話,光想想四周又髒又瑣碎的亂七八槽的樣子,就足以把他嚇得躲很遠了。他回來時,看見我在廚房裏照看正在烘烤的茶點餅幹,於是走近爐子問道:“你是不是對女仆工作感到滿意了?”作為回答,我邀請他全麵參觀一下我的勞動成果。不過他的參觀無非就是向我打開的房中看了看。當他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之後,說我一定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給這裏帶來如此大的變化。但是他沒說這種變化給他帶來的愉悅心情。

他的沉默讓我很掃興。我想或許這種變動擾亂了他從前在這裏的珍貴回憶。於是我問他是不是這樣,當然我在問話的時候心情有些失落。

“一點兒也沒有。相反,我認為你已經顧及到了每一個能夠引起回憶和聯想的細節。而且,我還真怕你在這方麵花了太多的心思,那就不值了。譬如,你花了多少時間來考慮如何布置這間屋子的?隨便問一下,你知道××書放在哪裏嗎?”

我用手指著書架上的那本書。他拿了下來,像往常那樣拿著書走到窗邊的一個角落,讀了起來。

可是,讀者啊,這個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他這副模樣。沒錯,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相信他對自己的判斷了——鐵石心腸的人。在這個世界的喜怒哀樂,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吸引力——平靜的享受對他而言也不具魅力。他生活的目標就是追求,追求傑出、偉大的東西。他從未停下來休息,而且也不讓旁邊的人停下來。當我看著他岩石一般蒼白、平靜、高聳的額頭,看著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麵容時,我立刻明白他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應該也是一件很受折磨的差事。恍惚間,我似乎領悟了他對奧利弗小姐的愛的實質。我同意了他的看法,他對她的愛隻是一種感官的愛。我也能夠理解為什麽他會因為這種愛而鄙視自己,同樣也理解他為什麽渴望這種愛快些被扼殺和毀滅,而不相信愛會永遠有助於他或她的幸福。我終於明白他是大自然所雕刻出來的英雄——基督教徒和異教徒英雄——法典製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托巨大利益的堅強堡壘,但是在家裏,他像是一根冰冷、沉重的柱子,陰鬱沉悶,與生活格格不入。

“這間客廳可不是他該待的地方,”我沉思道,“或許喜馬拉雅山穀、南非叢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幾內亞海岸的沼澤,才是他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放棄寧靜的家庭生活,因為家庭不是他的活動場所,隻能讓他的感官變得遲鈍,沒有地方施展才能。然而在充滿爭鬥和危險的環境中——確實能夠顯現出勇氣、發揮能力、考驗韌性的地方——也隻有到了這種地方,他才會像首領或長官那樣,會說話,會行動。可是在這樣的壁爐邊,一個快樂的孩子也會比他強。他選擇傳教士的工作是絕對正確的。此刻我終於明白了。”

“她們回來了!她們回來了!”漢娜打開客廳門嚷道。與此同時,老卡羅也興奮地高聲大叫。我跑了出去,此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但是我能聽到車輪碾過土地的嘎吱聲。漢娜立刻點上了提燈。馬車在小門的旁邊停了下來,車夫打開了門,一個熟悉的身影先下來,隨後是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刹那間我的臉就已經埋進了她們的帽簷下麵,我先是觸碰到了瑪麗柔軟的臉,接著是黛安娜瀟灑的鬈發。她們大笑著,親吻著我,隨後親吻了漢娜,拍了拍卡羅的頭。這可讓卡羅樂得差點兒瘋掉。她們急著問家裏是不是一切都好,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她們就匆匆進屋了。

她們從惠特克勞斯一路車馬勞頓到這裏,現在已經渾身僵硬了,夜間的寒氣一定把她們凍壞了。當她們看到溫暖而令人振奮的火光時,臉上便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車夫和漢娜忙著將馬車上的行李搬進屋子裏的時候,她們問起了聖約翰。這時,聖約翰從客廳裏走了出來。她們倆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也輕輕地親吻她們,並且小聲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之後說很快就去客廳,並且真的像避難一樣急速鑽進了客廳。

為了能讓她們上樓,我早早就點好了蠟燭,黛安娜囑咐了幾句招待一下車夫的話,她們兩個就一直跟在我的後麵。她們對房間的整修和裝飾,還有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澤鮮豔的瓷花瓶,都非常滿意,慷慨地表達了感激和驚喜之情。此時我才覺得很高興,因為我的安排讓她們很滿意,完全符合她們的期望。我的行為給她們的回歸家園之旅增添了一些生動的氣息。

那天的夜晚真的很美好。表姐們興高采烈,口才都很棒,她們講述著,談論著,她們的熱情掩蓋了聖約翰的沉默。看到妹妹們,他也會由衷地感到高興,但是她們閃爍的熱情和流動的喜悅卻無法引起他的共鳴。那一天的大事——就是黛安娜和瑪麗回家了——說到這裏,他感到很愉快,但是接下來的熱鬧、滔滔不絕和隆重的款待,都讓他覺得厭倦。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裏祈禱第二天快點兒到來。用完茶點後的一個小時,那晚的歡樂氣氛達到了一個**,此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漢娜進來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他說自己的母親快不行了,想要請裏弗斯先生去看看。”

“她家住在哪裏,漢娜?”

“要到惠特克勞斯坡,距離這裏差不多有四英裏的路,而且路上全是沼澤和青苔。”

“你去告訴他,我這就去。”

“先生,我覺得你今晚還是不去為好。外麵天太黑了,這樣難走的路很危險,而且沼澤地是沒有路可走的,今天的天氣還這麽糟糕——我覺得從來就沒刮過像今天這麽大的風——先生,我還是幫你傳個話,明天再去吧。”

但是他已經披上了鬥篷,沒有任何怨言地出發了。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夜時,他回來了,盡管四肢冰涼,身體疲勞,但是神情比走之前還要愉快。因為他又盡責了一次,又努力地做了一件事,對自己這種舍己為人的魄力感覺不錯。

我真擔心在接下來的七天中他會不耐煩。因為聖誕周期間,除了陶醉於家庭的快樂溫馨氣氛,沒有什麽事情可做。荒原上空的空氣、家中無拘無束的溫馨氣氛和對未來的美好期許,對於黛安娜和瑪麗來說都是心靈的慰藉,是可以治療百病的良藥。從上午到下午再到晚上,時刻充滿了快樂。她們總能找到話題,並且講的話總是那麽機敏、精辟、見解獨到。我被她們深深吸引著。我喜歡傾聽,也願意參與其中,隻要是她們喜歡做的事,我就願意參與。聖約翰對我們談論的話題和說笑並無非議,但也不會參與,經常躲避。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區很大,人們又居住得分散,他每天都會去訪問不同地區的貧苦人家。

一天吃早餐的時候,黛安娜有一會兒顯得很憂鬱。於是她問道:“你的計劃有變化嗎?”

“沒有,而且也不會變。”他回答道。之後他便通知大家,他將在明年離開英國。

“那麽,羅莎蒙德·奧利弗呢?”瑪麗問。這句話好像是沒經過思考就說出來的,所以在說完後她做了一個手勢,好像要將話收回一樣。聖約翰手裏捧著一本書——吃飯時看書這個習慣,可與普通人不大一樣——他合上書,抬起頭來。

“羅莎蒙德·奧利弗,”他說,“她馬上就要和格蘭比先生結婚了。他是弗雷德裏克·格蘭比爵士的孫子和繼承人,而且住在S城,不僅家庭背景好,也很受那一代人的尊敬。這個消息是我昨天從她的父親那裏知道的。”

他的妹妹們相互看了看,又看了我一眼。之後我們三個人又一起看著他,而他卻像一塊玻璃般平靜。

“這門婚事一定是匆忙決定的。”黛安娜說,“他們不可能認識很久。”

“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他們是十月份在S城的一個鄉間舞會上結識的。而且,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樁婚事是很完美的,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而且也無須拖延下去了。現在隻要等弗雷德裏克爵士留給他們在S城的那棟房子重新裝修好,他們就能住進去了,那個時候他們就結婚。”

在這次談話之後,我有一次看到聖約翰獨自一人,很想問問他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很傷心。但是我轉念一想,他或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所以也就沒有冒昧地去打攪,反而因為前幾次沒有摸清底細就貿然行動而自覺慚愧。此外,我也很少和他說話,因為他的臉總是被一層冰覆蓋著,將我的坦率全都冰封在下麵了。他沒有像承諾過的那樣待我如妹妹一樣,對我總是有一點兒小小的差別,讓人心寒。看來他一點兒都沒有真心想和我成為真正的親人。雖然我們現在住在同一棟房子裏,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比我當女教師的時候還要遠。當我回憶起他那時對我的信任,我便更加不能理解他現在為什麽對我冷漠了。

當他突然從書桌上抬起頭來和我說話時,我還真有些吃驚。

“你看,簡,仗已經打完了,而且獲得了勝利。”

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所以沒有立刻回答。猶豫了一會兒後,我說道:“可是,你確信自己可以為了勝利而不計代價地付出嗎?倘若再有一次這樣的戰役,你會不會被毀掉?”

“我想不會。即便我的處境如此,也沒有關係了,

因為我永遠不會將自己牽扯到那樣的戰爭之中了。戰爭的結局是不可逆轉的,所以我前麵的道路已經清掃幹淨了。為此我要感謝上帝!”說完,他又回到自己的那些文件和書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氣氛(即黛安娜、瑪麗和我)漸漸地趨於安靜了。我們恢複了往常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計劃,這樣聖約翰待在家裏的時間也就多了。他會和我們坐在同一個房間,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通常,瑪麗繪畫,黛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她總是能讓我驚訝和敬重),我苦讀德語。他則思索著自己神秘的學問,也就是東方的語言,他覺得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就一定要掌握這門語言。

他就那樣一直忙碌著,坐在自己的角落,十分安靜。隻是他的目光不那麽投入,他的藍眼鏡總會離開古怪的語法書到處看,有時甚至會看著我們三個人,一旦他的目光與我們之中任何一個的目光相遇,他就會避開,而且總是注視著我們三個人用的桌子上。我很疑惑他的用意。我還不明白,為什麽我覺得我每天去學校上課一個小時,而他每次都要抓住機會表示滿意。我更加不明白的是,但凡遇到不好的天氣,比如刮風、下雪、下雨,他的妹妹們都會勸我別去了,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天氣的影響,反而鼓勵我克服阻礙,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在我的認知中,簡絕對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說,“她一定會頂住狂風驟雨或者暴風雪,同我們一樣。她身體健康,並且適應能力強,比許多看起來身體強壯的人更能經得住風雪。”

回到家時,我雖然被風吹雨打得有些疲憊,但是我從來不敢抱怨,因為我知道假如我開口,他一定會生氣的。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我不屈不撓,他就會為我感到高興;反之,他就會生氣。

但是在一天下午,我獲準留在家裏,因為我確實感冒了。這一天是他的妹妹們替我到莫爾頓去上課的,我則坐在家裏看席勒1的作品。而他呢,一直在破譯天書一樣的東方文字。當我打算去練習翻譯時正巧碰到他的目光,才發現自己一直在他那雙藍色眼睛的監視下。我真不知道他已經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目光總是很犀利、冷酷,而刹那間我竟然有些迷信了——我覺得,除了我和他之外,房間裏還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存在。

“簡,你在做什麽?”

“學習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很認真,而且我會告訴你為什麽。”

接下來他所給我的解釋是,印度斯坦語是他目前正在學習的語言,但是學了後麵的,又容易忘記前麵的。如果能有個學生,對他的幫助是很大的,這樣他就可以頻繁地講述這些基礎的知識,也會加強記憶。而人選嘛,是選我,還是他的妹妹,他想了許久。最終他定下了我,因為他認為我比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耐得住寂寞。我會幫他嗎?而且,我也不用為他作太久的犧牲,因為再過三個月,他就要離開這裏去遠行了。

可不能輕易地拒絕聖約翰這個人。隻要是他給你的感覺,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都能讓你刻骨銘心。於是我答應了。當黛安娜和瑪麗回到家中時,發現我前一刻還是她們的學生,現在已經轉投他人名下了,於是大笑不止。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絕對說服不了她們做這樣的事情。他也平靜地回答說:“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一位很有耐心但十分嚴厲的老師。他對我的期望很高,而且,隻要我達到了他的要求,他就會用他自己的方式對我表示認可。逐漸地,我失去了自由,因為他在用某種力量控製著我。他的褒獎和用心,可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縛我。我隻要看到他,就立刻不能談笑自若,因為有一種強烈的、糾纏不休的直覺告誡我,他討厭輕鬆活潑,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已經完全明白了,讓他滿意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努力做好,態度要認真,而且要做正事。所以,隻要他在場,我就不敢有別的想法。我感覺自己已經被一種凝固的力量套牢了。他說去,我就“去”;他說回,我就“回”;他說做事情,我就去“做事情”。但是,我真的不喜歡被奴役,有好幾次我都想讓他變得像從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裏,到了睡覺的時間,他的妹妹們和我都圍著他站著,和他說晚安。他依照慣例去親吻兩個妹妹,並且也按照慣例將手伸向我。而碰巧那天黛安娜正玩到興起(她並沒有被他的意誌控製,從另一方麵來看,她的意誌力是超級強大的),便大聲叫道:“聖約翰!你過去總是說簡是你的第三個妹妹,你卻沒有像對待我們一樣對她,你應當也親吻她。”

說著,她把我推向他。我剛想黛安娜的言行有些讓人惱火,心裏還亂著,聖約翰已經低下了頭,將他那希臘式的麵孔與我的臉擺到了同一個平麵上,而他的眼睛探索著我的眼睛——他親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大理石的親吻或冰塊的親吻這一類東西,否則我一定會說我的牧師表哥對我的親吻就與其相同,或者是一種試探性的吻。親吻之後,他還看了我一眼,結果肯定是不明顯的,因為我的臉沒有紅,或許還有些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像是又來束縛我的繃帶。從那天之後,這個禮節就一直沿用下去了。每一次我都默默地忍受著,心情十分沉重,或許這樣的心情是為這個吻增添魅力。

至於我,幾乎每天都希望自己更能討得他的喜歡。但是這麽一來,我就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我必須放棄掉自己一半的性格,扼殺一半的才能,還要強迫自己改變原有的愛好和情趣,強迫自己去從事那些缺乏毅力去完成的事。他迫使我到達一個我自己永遠無法到達的高度。而我每時每刻都在期望自己能夠達到他的要求,並且承受著煎熬。但是這似乎無法實現,這就如同讓我那不均勻的臉變成完美的古典麵容,也如同將他藍色的光澤和嚴肅的光彩放到我那一成不變的青色的眼睛裏。

但是,讓我動彈不得的不僅是他的支配與控製,還有最近我很容易傷心的情緒,有一個魔鬼侵入了我的心,它耗盡了我的幸福之泉,這個魔鬼就是焦慮。

讀者,你或許覺得在這樣的地方,在命運的轉折過程中,我已經忘記了羅切斯特先生。但是事實上,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他,我還是懷念他。因為我對他的想念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迷霧,也不是狂風就能吹散的沙雕,它是刻在石碑上的碑銘,注定了要同石碑一樣存在久遠。不管我在什麽地方,我都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消息。在莫爾頓,每當晚上我走進那間小屋,我就會想起他;現在在沼澤居也是一樣的,我走進臥室的時候,一想起他,心情便會起伏不定。

在辦理有關遺囑的事的時候,我也寫信給布裏格斯先生,問他是否知道羅切斯先生的近況,他住在哪裏。但是如聖約翰所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之後,我又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拜托她和我說一下他的近況。我原以為這樣一定能得到他的消息,並且很快就能收到回信。但是,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始終沒有收到回信。我感到很意外。後來,兩個月又過去了,日複一日,始終沒有收到回信,這讓我更加憂慮了。

我又寫了一封,因為我擔心是不是第一封信被弄丟了。新的希望伴隨這個新的努力而來,結果同樣是隻有一道閃光,便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暗淡下去了。我沒有收到一行字或者一句話。在無謂的等待和期盼中,半年過去了,我的希望幻滅了,接著心墜入黑暗的深淵了。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無意享受。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想要我振作起來,她說我的臉最近又有病容了,所以建議我去海邊走走。聖約翰則反對,他說我並不需要散心,而是需要去找一些事做做。

我本沒有用心在眼下的生活中找到一個目標。我想他大概是想為我補缺,所以延長了我學習印度斯坦語的課程時間,並且更加嚴苛地要我去完成。我就像一個沒有思想的傻瓜,從來沒有想過反抗,或許我根本沒有辦法反抗他。

這一天,我又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還要低。我的失落源於一種太過強烈的失望。早上,漢娜說有我的信。於是我立刻去取,確定這封信正是我期盼已久的。但我發現,這隻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信箋,是布裏格斯先生的公務信。我努力控製自己悲傷和痛苦的情緒,但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坐在那裏仔細地讀著印度斯坦語的字母時,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聖約翰將我叫到他的旁邊讀書,但我的嗓音是哽咽的,讀出的字已經混雜在抽泣中了。此時的客廳裏隻有他和我兩個人,黛安娜在休憩室練習彈唱,瑪麗在修整園子。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五月天,空氣清爽,陽光明媚,時有微風陣陣。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並沒有感覺驚訝,也沒有問我是為什麽,他隻是說:“我們休息幾分鍾吧,簡,等你的情緒穩定下來再說。”他則鎮定地坐在那裏,耐心地等待著。他倚著書桌,如同一位醫生,用行醫者的態度看著眼前這位病人,這種病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也很清楚。我不再啜泣,而是擦掉眼淚,喃喃地說早上的時候身體不適,之後便繼續完成我的功課。我完成之後,聖約翰終於把我們各自的書放到了一邊,將書桌鎖起來,說:“好吧,簡,和我出去散散步吧。”

“那我去叫黛安娜和瑪麗。”

“不,今天上午就我們兩個人去散步。去穿好衣服,從廚房那邊出去,到通往沼澤穀那邊的路上,你隻管往前走,我會去找你的。”

我不知道該怎樣運用折中的辦法。當我與比我還要自信和冷酷的人相處時,我除了順從就是反抗,不知道還有別的辦法。我往往忠實地執行前者,有時到了無法忍耐或者忍無可忍的時候,我會選擇後者。可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還沒到需要反抗的時候,而且我現在的心情也不允許,我隻能選擇服從聖約翰了。十分鍾之後,我們兩個就並肩走在通往山穀的路上了。

從四麵八方吹來的風越過山穀,夾帶著歐石楠和燈芯草的芳香;蔚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朵;溪水由於雨水的加入更加有活力,輕鬆愉悅地從山穀中流下,清透充盈,在太陽金黃色的光與天空璀璨的寶石藍的映襯下,真是美極了。我們偏離了小路,走到一片草地上,這裏的草就像苔蘚一樣細嫩,如綠寶石一般翠綠,軟綿綿的,走在上麵很舒服。偶爾還能看到零星幾朵小花,有白色的,還有黃色的,如同星星一樣裝點著這片草地。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山,我們已經到了幽穀的盡頭,這裏是眾山的中心。

“我們在這裏休息一下吧。”聖約翰說。此時我們的正前方是岩石群邊上散落的一塊岩石。它是這個隘口的看守,一條小溪從隘口的另一頭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在更遠一點兒的地方,山巒已經將身上的綠草和花朵抖摟掉,隻有歐石楠蔽體,用岩石般的珠寶作裝飾,不再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已經被這荒涼誇大成了蠻荒,臉上滿是愁苦的表情。在這裏,山為孤寂守護著無望的希望,為寧靜守護著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則在我的身旁站著。他時而抬頭看看遠處的群山,時而低頭俯瞰著空曠的山穀。他將帽子取下,讓風盡情地吹著他的頭發,親吻著他的額頭。他好像經常來這裏,這裏是他與他的守護神之間交流的地方,他的眼神好像在與什麽東西告別。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喊道,“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還有,在更遙遠的未來——當我再次沉睡的時候——在一條不知名的小溪的岸邊。”

很離奇的話,很奇怪的愛,表達了一個質樸、執著的人對祖國的愛戀!他也坐了下來,半個小時內,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他不開口,我也沒有吱聲。一陣沉默後,他說:“簡,六星期以後我就要走了,我已經在‘東印度人’號船上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起航。”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是在為他工作。”我回答道。

“是的。”他說,“那是我的榮耀,也令我快樂。我是在為一位永遠都不會犯錯的主人當奴仆。我的這次遠行,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下,更不在法律的製約下,所以不會受到軟弱無力的同類錯誤的指導。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完美的上帝。我覺得很奇怪,我身邊的人為什麽不以同樣的熱情投奔到這麵大旗下,和我一同參與這項事業呢?”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麽有魄力。倘若弱者期盼與強者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愚蠢。”

“我說的不是弱者,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們。我隻同那些有能力勝任這些工作的人說。”

“那些人很少,所以很難發現。”

“你說得對,但一經發現,就要鼓勵他們加入。敦促和激勵他們作出努力,告訴他們所擁有的才幹,並且告訴他們這些才幹的意義,向他們傳遞上天的信息——直接代表上帝,在選民的隊伍中為他們保留一個位置。”

“如果他們真的能夠勝任這樣的工作,那麽他們的心靈不應該在第一時間得到感應嗎?”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有一種可怕的魔力在我周圍和頭頂上積聚起來。我渾身發抖,唯恐聽到某些讓我立刻殞命的話,因為隻要我聽到,那些話就會變成事實。

“那麽,你的心靈說了什麽?”聖約翰問。

“我的心靈沒有說任何話——是沉默的。”我回答道,但此時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

“那麽我來替它說吧。”他繼續說,語氣深沉而又冰冷,“簡,你和我一起去印度吧,做我的伴侶和同事。”

此刻我眼前的溪穀和天空開始旋轉,群山也翻騰起伏,我好像聽到了上天的召喚——如同一位像馬其頓那樣的幻覺使者在我的麵前宣布:“過來幫助我們吧。”但我不是使徒啊,我看不到那位使者,也感受不到他的召喚。

“啊,聖約翰!”我叫道,“憐憫憐憫吧!”我向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隻知道履行職責卻不懂得同情和憐惜的人請求道。

他繼續說:“上帝和大自然已經下旨讓你做一名傳教士的妻子。並且,他們已經賦予了你才華,並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你是為了這項工作而生的,並不是為了愛情。你一定要做傳教士的妻子,而且很快就是了。你馬上就屬於我了,我需要你,不是為了個人享樂,而是為了侍奉上帝。”

“我不合適,而且我也沒有你所說的才能。”我說。

他大概已經預計開始的時候會遭到我的反對,所以並沒有生氣或者大發雷霆。他背靠著一塊岩石,雙臂合抱在胸前,看起來很平靜。我猜到他已經作好了準備,來對付我持久而煩人的反對,而且已經準備好了極大的耐心,決定要與我抗衡到底——下定決心以勝利為句點,一定要征服。

“謙卑,簡。”他說,“是基督最基本的美德。如你所說,你不適合這項工作,但是除了你,還有誰合適呢?或者,那些真正受召喚的人,又有誰能夠確信自己真的被召喚了呢?在我看來,不過都是一群普通人而已,跟聖保羅相比,我承認自己是最大的罪人。但我不允許這種個人的罪惡感讓自己畏縮不前。我了解我的指引者,他正直、強大,在選擇一個卑微的仆人為他完成偉大的事業時,他會賦予這個人無限的智慧,讓這個人充滿向前的意誌,並且為了達到目的而彌補個人的不足。你現在像我一樣去思考問題,簡,和我一樣對此深信不疑吧。我要你去依靠的是不朽的磐石,不要再猶豫了,它將承受住你性格中的任何弱點。”

“我不了解傳教士的生活,我從來沒有研究過他們的工作。”

“聽著,盡管我和你一樣對此知之甚少,但是我可以為你提供一些幫助。我可以每個小時都告訴你去做什麽,我會一直站在你的身邊,幫助你。這是在最初的階段我能做到的。工作不久——因為我深知你的能力——你就會像我一樣強大了,一樣適應了,不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的能力——證明我能夠承擔這項工作的能力——又在哪裏?就在你說話的時候,我感覺不到有任何聲音與我的心靈對話。我感覺不到激情在燃燒,我也感覺不到生命的脈搏

在猛烈地跳動,更加感覺不到有人勸誡和鼓勵我。但願我能讓你也感覺到我的感受,我的心此刻已經處於陰暗的地牢,在地牢的角落裏有著一種畏縮的憂慮——那就是擔心自己會被你說服,去做我將無法完成的事情。”

“我來告訴你答案——你聽就好。在我們第一次見麵之後,我就開始觀察你了。我已經研究了你十個月,在你的身上做了各種試驗,以證明你是有這種能力的。你知道我了解和發現了什麽嗎?在鄉村學校中,我發現你能按時而且忠實地完成那些你不願意也不合乎你習慣的工作。當你能掌控自己的時候,你就是勝利的。當你得知自己突然有了許多錢的時候,你很鎮靜,此時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底馬罪過的心靈——錢財對你的吸引力根本無關輕重。你十分堅定地願意將自己的財富分成四份,隻為自己保留其中的一份,其他的你按照公道分給了其他三個人。從這裏,我看到了自我犧牲的精神,還有十足的活力與堅定的個性。我看到了我所尋找和需要的一切品質。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忠心、堅定、勇敢。你非常溫和,同時也很勇敢。不要再質疑自己了,我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掌管印度學校,幫助那些印度女人,對我來說,你的協助是不可估量的。”

硬套在我頭上的鐵圈越箍越緊了。說服在穩健地步步逼近。我閉上眼睛,他隨後的描述掃清了我原以為幾乎堵塞的道路。我所做的工作本來隻是模糊淩亂的,但是被他總結之後,我理出了清晰的框架。他在等我的答複,但是我不得不再次冒險提出,再給我一刻鍾的時間思考。

“好的。”他回答道。他站了起來,快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之後躺在一塊隆起的歐石楠地上,就那麽沉默地躺著。

“我不得不看到,並且承認,假如生活已經將我拋棄,那麽我是可以做他要我做的事情的。”我沉思著,“但是在印度那個陽光長期照射的地方,我能夠活多久?接下來,我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他是不會關心我的。或許等我死了,他就平靜而神聖地把我交給賦予我生命的上帝。我非常清楚我的狀況,離開英國,就意味著離開了一塊我所熱愛的但沒有掛念的土地——因為羅切斯特先生不在英國。即便他在,那麽又與我有什麽關係呢?現在我要做的,正是在一個沒有他的地方生存下去。沒有什麽比這樣挨日子,一天一天委靡的生活更讓人覺得可恥可笑的了。在這裏,我好像是在等著一個不可能的變化,之後將我和他再次連接起來。當然——正像聖約翰所說的那樣——我需要在生活中找一些事情做,找一些有趣的事情來代替曾經失去的。所以他現在給我提供了一份工作,而這份工作不正應該是我要接受的,也是上帝對我最好的安排嗎?從他非比尋常的關心和美好的願望與結果來看,這不正好適合彌補因感情破裂和消逝的希望而致的空缺嗎?我覺得,我一定要說,是的——但是我渾身發抖。啊!如果我跟隨了他,那麽我就必須拋棄自己個性中的一半。如果我去印度,就是默認了自己的生命會更早枯竭。而離開英國到印度和離開印度到墳墓之間的空隙,我又該如何填補呢?我很清楚,到那裏我會為了使聖約翰滿意而讓自己忙個不停,直到身體不允許我繼續這樣。我會使他滿意,做得絲毫不辜負他的希望。如果我真的跟他去了,那麽隻要他需要我犧牲,我就會徹底地犧牲。我會把心靈和肉體都扔到聖壇上,作出全部犧牲。他絕不會因此愛上我,但他一定會讚同我的做法。我會向他展示他還沒有看到的我的能力和才智。是的,我會像他一樣去工作,毫無怨言。

“這麽說,我可能會接受他的請求。但是還有一條讓我顧忌——最可怕的一條——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他那顆作為丈夫的心,並不比峽穀中能夠讓小溪泛起泡沫的凹凸不平的石塊強多少。他對我的珍視,如同長官對士兵的珍視,因為這是一個好武器,僅此而已。如果不同他結婚,我一定不會感覺到悲傷,但同他結婚能讓他如願——冷靜地將計劃付諸實踐——我要不要同他結婚呢?我可以從他那裏得到婚戒,享受婚禮的儀式(我不懷疑他會審慎地做到),然而我所獲得的愛的形式隻是他為了自己的原則而作出的犧牲罷了,我可能接受嗎?不,絕不,這種結合太畸形了,我不可能忍受。我要作為他的妹妹,而絕非他的妻子,去跟隨他,我就這樣告訴他。”

我向隆起的草地走去,他依舊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很像倒在地上的一根柱子。他將臉轉向我,眼睛裏放出銳利、警覺的光芒。他猛地站起,向我走了過來。

“我準備去印度,但是我要自由自在地去。”

“我想你需要解釋一下你的話,”他說,“我沒明白。”

“你到目前為止都是我的表兄,我是你的表妹。就讓這種關係一直存在下去吧,我們不結婚為好。”

他搖了搖頭,說:“這種表兄妹的關係是行不通的。假如你是我的親妹妹,那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可以帶著你,也不去另尋妻子。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的結合是必要的,而婚姻的形式能將我們的結合神聖化,否則我們是不可能結合的。現實的障礙不允許有其他打算。你難道沒有看出這一點嗎,簡?考慮一下吧。你堅強的理智會引導你的。”

我已經考慮過了,我的理智雖然平庸,但也給我指出了事實:我們之間沒有夫妻那樣的彼此愛戀,因而我們不能結婚。於是我對他說:“聖約翰,我一直把你當哥哥,而你也把我當妹妹,就讓我們維持這樣的關係吧。”

“我們不能——不能。”他堅決地說,“這樣行不通。你已經說過要同我一起去印度了,這是你說過的話,你記住了。”

“可是,那是有條件的。”

“好了——好了。在關鍵的問題上——你和我一起離開英國,我們在未來的工作中一起努力合作——這一點,你沒有反對。這已經等於你將手放到了犁頭上,你得說話算數,不能反悔。現在,你隻要想著一個目標——如何把你的工作出色地完成,將你那些複雜的情感、興趣、想法、願望都清除,將所有的目標都會聚成一個:全力以赴,有效地去完成偉大上帝賦予的使命。然而要實現這個目的需要一個幫手,他不是一個哥哥,因為那樣太散漫了,你需要的是一個丈夫。我也一樣,我不需要妹妹,需要的是一個妻子。因為妹妹在任何時候都會從我的身邊走掉,妻子則會成為我生活中能施與有效影響的唯一伴侶,能夠陪伴我一生。”

他說話的時候我在顫抖。我感覺到他的影響已經深入我的骨髓,將我手腳都捆綁了起來。

“別在我身上動腦筋了,去其他的地方尋找幫手吧,聖約翰,去找一個適合你的。”

“你的意思是一個適合我目標的——適合我天職的。我需要再強調一次,我要做的事情並不是為了我這個渺小的個體——一個帶著自私觀念的男人——而是作為一名傳教士的希望。”

“我會將自己的精力都獻給傳教士的,而且他所需要的也就是這個而已,並不是我本人。對於他來說,我無非是一枚果子,上麵既有果殼,也有果仁。他所需要的隻是果仁,不是果殼。但是果殼是我需要保留的。”

“你不能——也不應該。你覺得上帝會接受一半的祭品嗎?他會接受不完整的犧牲嗎?我們所要擁護的是上帝的事業,所以我們也要按照上帝的標準招募他的屬下。我不可能代表上帝去接受你一半的忠誠,必須全部,毫無保留。”

“啊!我會將我的心交給上帝,”我說,“但不是你,而你也不需要。”

讀者啊,我不能保證我說這句話的語氣和伴隨著的情感,是否充滿嘲諷和壓抑。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很害怕聖約翰的,因為我對他並不了解。他令我敬畏,因為他總是很神秘,讓人猜不到他在想什麽。他的身心到底有多少屬於聖人,多少屬於凡人,我無法判斷。但是從這次的交談中,我受到了啟示,對他的本性進行了分析。我看到了他的錯誤,但我可以理解。那個坐在歐石楠岸邊的漂亮身軀,其實同我一樣都是有缺陷的。他坐在我的對麵,我看到冷酷、專橫的麵具從他的臉上滑下,正是因為我感受到了這些,我便覺得他並沒有那麽完美,於是我鼓起了勇氣。現在我同他是平等的了,我可以同他爭辯了,隻要是我認為不合理的,我就會反駁。

當我把最後一句話說完,他沉默了。我立刻大膽地抬頭看他。而他也看著我。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訝異和急切的探尋。“她是在嘲諷我嗎?是嗎?”這個眼神似乎在說,“她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請不要忘記,我們所談論的事情是非常嚴肅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大膽輕易地談論,或者思考,或許這都是罪過,有悖它的莊嚴。簡,我相信你一定會將心交給上帝的,在為他服務的時候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誠的。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你一旦將你那顆熾熱的心掏出來,放到上帝所創造的任何人身上,他們都會為了上帝的精神而在現實生活中全力以赴,並且以此為樂,將普及上帝的思想當做畢生追求的事業。凡能推動這一目標的一切,你都準備立即去做。你會看到我們肉體和精神上的結合將對你我的事業有多麽大的推動作用!隻有這種結合才能使人類的命運和設想永恒。而且,隻要你擺脫一切瑣碎的任性——克服感情上那些微不足道的障礙和嬌氣——放棄考慮個人喜好的程度、種類、力量或是柔情——你就會立刻急於達成這種結合。”

“我會嗎?”我簡短地說。我看著他的五官,它們雖然是那麽漂亮勻稱,但也出奇的呆板可怕;我看著他的額頭,雖威嚴,但並不舒展;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明亮、深沉、銳利,但缺少溫柔;我看著他那高高的威嚴的身軀,設想著我是他的妻子——啊!這絕不可能!做一名牧師的助手,做他的同事,這都沒有問題。我隻願意以那樣的身份和他一起漂洋過海,到東方的日頭下勞作。我可以用助手的心態去敬佩他,效仿他的勇氣、虔誠和活力,並且默默地接受他的領導,平心靜氣地嘲笑著他對工作的執著和野心,區分基督教徒和一般人,對一個深為敬重,對另一個表示寬恕。沒錯,即便以這樣的方式依附他,我也會常常感覺到痛苦。我的肉體被置於緊緊的枷鎖之中,至少我的心靈和思想是自由的。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可以求助於另外那個不曾枯竭的我,與未被奴役的感情交流。那樣,我的心中還會保留一塊屬於自己的角落,情感也可以在那裏發展,新鮮而隱蔽。那裏是他無法觸及的,當然也無法控製。他的嚴酷無法讓它枯竭,他那勇士般的整齊步伐也無法將它踩倒。如果做了他的妻子,那麽我就要永遠待在他的身邊,永遠被束縛,我要永遠克製自己的情感。將我的天性火焰壓成微弱的火苗,隻能在內心中燃燒,永不能呼喊出來,被禁錮的火焰燒焦了一個又一個器官,這種痛苦是我難以忍受的。

“聖約翰!”想到這裏,我喊了出來。

“嗯?”他冷冷地回答。

“我再重複一遍,我很願意以傳教士夥伴的身份去印度,而不是以你妻子的身份去。我不能嫁給你,也不能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沉著地回答,“否則這就是一句空話。除非你跟我結婚,否則怎麽能讓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帶著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去印度呢?我們怎麽能夠沒有結婚卻總是待在一起呢?我們有時會單獨相處,有時還會和野蠻的民族相處。”

“很好。”我爽快地說,“既然這樣,那麽你就當我是你的親妹妹,或者當我是像你一樣的男人——一名牧師。”

“誰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能那樣把你介紹給別人,不然會給我們招來閑言碎語或者中傷。至於其他,盡管你有著男人一樣活躍的頭腦,但有一顆女人的心,這樣不行。”

“可行。”我有些不屑地說,“完全可行。我有一顆女人的心,但這顆心與你說的無關。對你而言,我們隻是抱有共同想法的最堅貞的同伴、戰友,我們之間隻需要坦率、忠誠和友誼,如果你願意,那麽還有新傳教士對師傅的敬重。請你放心,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情感。”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自言自語,“我正需要這個。在我們的事業中,一定會遇到不同的障礙,而我們要將其一一排除。簡,我相信你是不會後悔同我結婚的,一定不會。我們必須結婚。我再強調一下,沒有其他辦法。而且,結婚後我們的愛情會順其自然地產生,到了那個時候,你更會覺得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了。”

“我看不起你的愛情觀。”我情不自禁地說,我站起身,背靠著岩石站到他的麵前,“我鄙視你所奉獻的虛情假意。的確,聖約翰,當你那麽做的時候,我就看不起你了。”

他看著我,抿著有棱角的嘴唇。他究竟是被激怒了,還是感到吃驚,或是其他什麽,我不知道。他對自己麵部表情的駕馭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從你那裏聽到這樣一番話。”他說,“我認為,我並沒有做過或者說過讓你看不起的事情。”

我被他溫和的語氣打動了,也被他的傲慢與淡定震懾住了。

“請原諒我剛才的話,聖約翰。不過,這也怪你,是你逼迫我說出了毫無顧忌的話。你說起了一個我們天生就不站在同一立場的話題——一個我們絕不應該討論的話題。‘愛情’這個詞本身就會挑起我們的爭端。要是從實際出發,我們該怎麽辦呢?我們該怎麽感覺?我親愛的表兄,放棄你那套結婚計劃吧,忘掉它。”

“不,”他說,“這個計劃我已經考慮很久了,並且是能確保我實現偉大目標的計劃之一。不過,我現在不想再勸你了。明天我要去劍橋,與我的朋友們告別,大約要待上兩星期的時間。你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兒考慮我的建議。但我得提醒你,你的回答如果是否定,那麽你舍棄的不是我,而是上帝。上帝通過我為你找到了一項這樣崇高的職業——作為我的妻子——隻有這樣,你才能從事這項事業。如果拒絕做我的妻子,那麽你就永遠將自己局限在自私、閑適中了。恐怕在這種情況下,你會被有信仰的人拋棄,甚至比不信仰更糟糕。”

說完,他就離開了,並且說:“等待消息,遙望山坡。”

就在此刻他已經將自己的情感全部封藏在心裏了,我已經沒有資格聽到他的宣泄。當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從他一路的沉默中覺察到了。他專橫、嚴厲的個性,在胸有成竹能夠說服對方的情況下,卻得到了反抗,於是他失望了。他憑借自己原有的自信和判斷力覺得一定可以辦到的事情卻沒有辦到,於是情感和觀念向他表示了不滿。總之,作為一個男人,他原本希望逼迫我就範的。但隻因為他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所以才容忍了我的執拗,給我那麽長時間去思考和懺悔。

那天晚上,他吻了他的妹妹們以後,認為忽略同我握手這一禮節比較妥當,於是默默地離開了房間。盡管我對他沒有愛情,但有著深厚的友誼,所以他冷冰冰的態度刺痛了我的心,我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我看得出來,去荒原散步的時候,你和聖約翰吵架了,簡。”黛安娜說,“可是,去追上他吧,他一直在過道裏走來走去,在等你呢——你們會和好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多少自尊。與其小心翼翼地保持尊嚴,還不如保持一份快樂的心境,於是我跟在他的後麵跑了過去。他在樓梯前站住了。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鎮定地回答。

“握握手,好嗎?”我加了一句。

他的手觸碰到我的手指時,是那麽鬆軟,但也那麽冷淡!看來今天發生的事情確實讓他很不開心。熱誠已經無法讓他溫暖起來,眼淚也打動不了他。我們已經不可能達成完美而愉快的和解了——他沒有激勵人的笑容,也沒有慷慨大度的話語。可是這位基督徒仍舊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我問他是否原諒我,他說他沒有記恨的習慣,也沒有什麽需要原諒的,因為我從來沒有冒犯過他。

說完,他便走開了。可是此時,我倒希望他充滿怨恨地將我打倒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