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我繼續盡自己的職責積極地為這所鄉村學校服務著。剛開始的時候確實遇到不少困難。但是經過不懈努力,我終於能夠了解一些學生的性格了。她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受過教育,所以在感官的體驗上都很遲鈍,我當時真的覺得有些無藥可救。粗略地一看,覺得她們都木呆呆的,但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她們之間確實存在差異,就如同受過教育的學生之間也存在差異一樣。但在我們彼此了解之後,當她們適應了我的語言、習慣和生活方式之後,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她們不再是那些目光呆滯的小農民了,而是頭腦機靈的小姑娘。在我的這些學生中,有許多孩子是可愛、懂禮貌的。她們的天性中有這些東西,她們自尊自愛,很有能力,並且能夠贏得我對她們的好感和敬佩。這些學生很願意將功課做好,並且注意自身的清潔,她們會養成保持安靜和遵守紀律的習慣,在某些方麵的進步簡直快得驚人,我真誠地為她們感到高興和驕傲。而且,在她們當中,我特別喜歡幾個女孩子,她們也同樣喜歡我。在我的學生中,有幾個農夫的女兒,幾乎是少女了。她們已經會讀、寫、縫紉,於是我開始教授她們語法、地理,還有許多曆史方麵的基本知識,以及更加精準的針線活技巧。我還在她們當中發現了幾位很少見的孩子,她們是那麽渴望進步,渴望獲得知識,所以她們在我的家裏度過了不少愉快的晚上。她們的父母對我的態度也很友善。我很欣然地接受了他們質樸的善意,並以尊重他們的情感作為回報。對此他們不一定會覺得習慣,但是這讓他們迷戀,並且對他們也是有益的,因為他們已經看到自己地位提高了,並且渴望無愧於這種厚待。

突然,我感覺,我已經成為這個地區備受歡迎的人。每次出門,我都會聽到不同的聲音向我熱情地打招呼,不同的麵孔向我友好地微笑。生活在普通人的關愛之中,即便是農民的關愛,也讓我感覺如沐浴在陽光中安靜、甜美。內心的恬靜感覺開始萌芽,並且在陽光下綻放出美麗的花。在這段時間,我並沒有自暴自棄,質樸的力量讓我更加懷揣感恩的心繼續生活。但是,讀者,我還是坦白一切吧。在這樣平靜而又充實的生活中,白天我為學生們的長進努力著,而晚上我有充足的時間繪出有成就感的畫作,還可以繼續看書。但是隻要我進入夢境,就會有各種各樣的夢來煩擾我。有令人心煩的,有充滿理想的,有令人激動的,也有急風驟雨式的,總之,什麽夢都有,讓我的情感裏充滿了冒險、焦急和浪漫的感覺。令人激動的夢境中,會有我的主人羅切斯特先生。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擁抱,聽到他的聲音,與他的目光相遇,可以真真切切地碰到他的手和臉頰,就這樣愛著他,也被他愛著。於是,我心中重又燃起在他身邊度過一生的希望,像曾經有過的感覺那樣強烈、炙熱。之後,我還是會從夢中醒來。於是,我慢慢記起自己身在何處,現在的生活環境。接著,我便渾身顫抖地從沒有幔帳的床上爬起來。隻有黑夜能夠看到我的心已經絕望到**,聽到我的怒火在爆發。不過,隻要到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依舊會按時上課,平心靜氣地為一天的工作作好準備。

羅莎蒙德·奧利弗沒有食言,她確實經常跑來看我。通常她在早上出來遛馬的時候順路過來看看。當她騎馬到門口的時候,還有一個隨從騎馬跟在她的後麵。她的騎裝是粉紅色的,一頂亞馬孫式的黑絲絨帽英姿颯爽地戴在從臉頰一直披到肩上的鬈發上,真的很難想象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她更標致的人。她總是這樣走進簡陋的教室,穿過被她弄得眼花繚亂的鄉村孩子的隊伍。她來這裏的時候,通常都是裏弗斯先生上教義問答課的時候。我猜想,這位女訪客的眼神已經穿透了這位年輕牧師的心。他有一種直覺告訴他,她來了。即使他沒有看到,或者視線正好從門口轉開時,也是如此。然而倘若她的到訪被他看見,他的臉會立刻紅起來,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盡管依舊緊繃著,但是仍然會有難以形容的變形。在平靜中流露出一種被壓抑的熱情,這可比肌肉的活動和眼神的躲閃明顯得多。

而她對於自己的魅力也是很有自信的。不過,他也沒有向她隱瞞,也無法隱瞞。因為盡管他的心已經被基督教禁欲主義所束縛,但當她走近他,同他說話,對著他興高采烈、滿含鼓勵乃至多情地笑起來的時候,他的手會顫抖,他的眼睛會燃燒。他無須用嘴巴說出來,隻要用哀傷而堅定的目光就可以表達他要表達的含義,他在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我並不是因為成功率低而保持緘默,我相信你會接受我的那顆心。但是我的心已經奉獻給了主,現在已經放置在四周都點著火焰的神壇之上了,很快它就會成為供品。”

可是這次,她像孩子一樣把嘴嘟起來,好像一片烏雲遮住了她原本活力四射的精神。她將自己的手從他那裏拿開,任性了一次,並且也將眼神從這位英勇的殉道者身上移開。她這次離開的時候,很顯然聖約翰想不顧一切地去挽留她,讓她回來,但是他的理智又告訴他,不能因為兒女私情而放棄進入真正的天國的希望。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沒有辦法將天性中的一切都集中到一個人狹小的感情上。他的天性是流浪者、追求者、詩人和牧師。他是絕對不會為了獨自享用寧靜的山村生活而放棄遠方滿是硝煙的戰場的。盡管他從未提及,但有一次,我還是大膽地闖入了他心底深藏的密室,因此從他本人那裏,我了解到了更多的秘密。

奧利弗小姐來我的小屋拜訪過許多次了,所以我對她的性格也有了些許了解。她沒有什麽神秘的地方,也並不虛偽;她浪漫,不冷酷;她挑剔,但不自私;她絕對生活富足,但沒有被嬌生慣養;她的性子火暴,但幽默;她愛慕虛榮(但這也不能怪她,因為隻要她隨便往鏡子中看一眼,都能看到她的可愛與美麗),但不裝腔作勢;她出手大方,但並不因為自己有錢而自鳴得意;她的頭腦機靈,相當聰明,但是她快樂得沒有城府。總之,她很讓人著迷,即便是我這樣一個冷眼旁觀的人,都對她著迷。但是她給人留下的印象不會很深,或者是不可能留下深入人心、不可磨滅的印象。比如,她與聖約翰的妹妹們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她們的思想也不同。如果用一個比喻來說明我對她的情感,那麽就應該像對阿德拉一樣喜歡。她們之間的唯一不同,可能就是我們會對自己看護和教育的孩子比對同樣可愛的成年朋友更加親近一些。

後來她突然心血**,對我友好起來。她說我在某種程度上與裏弗斯先生很像,隻是我雖然也是一個幹淨利索的小人兒,但不及他的十分之一美麗。她覺得他是一個天使,她還說我像他一樣聰明、冷靜、堅定。她宣稱,對於一個鄉村的教室來說,我就是一個怪人。而且她認為我之前的生活一定很曲折離奇,如果我能告訴她的話。

有一天晚上,她又像孩子一樣好動,有些輕率,但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她粗心而好奇地翻騰我廚房裏的每一個碗櫃和桌子的抽屜。她先是發現了我的幾本法語書、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語語法和詞典,接著看到了我的繪畫材料和幾張速寫。在畫作中,有一張是我用鉛筆畫的我的一個學生——如同天使一般的小姑娘——還有幾張是莫爾頓溪穀及周圍荒原不同的自然景色。她先是有些驚訝,隨後興奮不已。

“這些都是你畫的嗎?你懂法語和德語?你真可愛,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你比S城裏一流學校的教師畫得都好。你願意給我畫一張畫,讓我拿給我爸爸看看嗎?”

“沒問題啊。”我回答。一想到有這樣完美又充滿活力的美人兒做模特,我做畫家的激情就激發起來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絲綢衣服,胳膊和脖子都露在外麵,她身上的飾品就是她栗色的鬈發,猶如波濤一樣垂到肩頭。我選了一張精致的畫紙,用心地勾勒著她的輪廓,準備將它著色。可是此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所以我讓她改天再來給我當模特。

她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的父親,說得很仔細,以至於第二天晚上奧利弗先生親自陪著她來了。他身材高大,五官也粗獷,雖說是中年,但頭發

已經發白了。她的女兒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如同一座古塔旁搖曳著的一朵鮮花。他看起來應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或許還是一個很自負的人,但是對我很客氣。羅莎蒙德的那張速寫令他很高興,並且囑咐我一定要完成,並且誠摯地邀請我去溪穀莊園度過一個夜晚。

我去了,發現那是一棟很寬敞、漂亮的宅院,充分地顯示出了主人的富有。我在那裏做客時,羅莎蒙德一直非常高興。她的父親很和藹可親。茶點之後,我們便開始聊天。他對我在莫爾頓學校裏的表現大力讚揚,但是按照他所聽說的關於我的事情,他擔心我在這個小地方教書有些屈才,可能很快就會辭職,去尋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有可能!”羅莎蒙德嚷道,“她那麽聰明,即便做一個名門的家庭教師都綽綽有餘了,爸爸。”

而我的想法是,與其去哪個名門宅院做一名家庭女教師,還不如在這裏生活、工作。之後,奧利弗先生說起了裏弗斯先生,還有他的家庭。提起他的時候,他滿懷敬畏。他說,裏弗斯在這一帶是一個古老的姓氏,在那棟老宅子裏生活的人都很富有,而且以前整個莫爾頓都屬於他們家族。即便就現在而言,他覺得,隻要裏弗斯的繼承人願意,那麽就可以與富商聯姻。他覺得如此有才華、長相出眾的年輕人去做傳教士的工作,有些可惜,甚至是放棄了更有價值的生活。由此可以看出,羅莎蒙德的父親絕對不會反對她與聖約翰的婚姻。奧利弗先生還認為,即便這位出色的年輕人缺少家產,但是他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姓氏和神聖的職業也足以彌補這一切。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正逢假日。我的小助手們幫我清掃了房間後便離開了。出於對她們工作情況的滿意,我以一個便士作為酬勞。我周圍的環境簡直一塵不染,地板擦洗過了,火爐旁的欄杆被磨得鋥亮,椅子簡直都在發光。我穿戴整齊,正準備打發這個下午。

我先翻譯了一個小時的德語,隨後拿來畫板和畫筆,準備進行一項更輕鬆愜意的工作,將羅莎蒙德·奧利弗的畫像完成。頭部已經畫好了,剩下的就是為背景著色,給服飾畫上陰影,再為那成熟的嘴唇添上一抹胭脂紅。對了,還要在頭上加些柔軟的鬈發,覆蓋她那天藍色的眼睛的睫毛的陰影需要加深些。正當我全神貫注地添加這些有趣的細節時,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打開門,聖約翰·裏弗斯先生走了進來。

“我是過來看你如何度過假期的。”他說,“但願沒陷入什麽思想。哦,沒有,那很好,隻要你畫畫,就不會覺得孤單寂寞了。你看吧,即便現在我沒有完全相信你,你也已經挺過這麽長時間了。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用來打發晚上的時間。”他把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到了我的桌子上。這是一本詩集。

當代正處於文學發展的黃金時期,人們可以很輕易地買到一本正規的出版物。可在我那個時代,讀者們就沒有那麽幸運了。不過還是得打起精神!我不會停下來,用大量的時間去控訴和發牢騷的。我知道詩歌並沒有死亡,天才也並沒有被泯滅,金錢是不能將這兩者消滅與征服的。我相信總會有一天,他們都會展現出各自的風采,讓大眾看到它們的存在,感受到它們自由的氣息和無比雄厚的力量。強大的天使,穩坐天堂吧!當肮髒的靈魂獲得短暫的勝利,弱者為自己的毀滅痛哭流涕時,它們在微笑。詩歌被毀滅了嗎?天才遭到了禁足了嗎?沒有!普通人,不,別讓嫉妒燃起你的這種想法。不,它們不僅活著,而且一直統治著、拯救著。假如它們真的消亡了,那麽缺少它們神聖的影響,你會進地獄——你自己的卑微造就的地獄。

在我欣喜若狂地翻閱《瑪米恩》輝煌的篇章(因為《瑪米恩》確實如此)時,聖約翰走到我的畫板前,看著我的畫作。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又將身體站直,但是什麽都沒說。我抬起頭看他,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很了解他的心思,也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出他的想法,所以此時我是占有優勢的,因為我比他冷靜。不過如果有可能,我倒是很想幫一幫他。

“他那麽堅定不移,總是嚴控著自己。”我想,“實在是對自己太過苛刻了。他把每一種情感和痛苦都封鎖在自己的內心裏。什麽都不說、不流露,也不傾訴。我深信,讓他談論一下為什麽不娶可愛的羅莎蒙德,會對他有好處的。我要讓他開口。”

又是我先說話,我說:“坐一下,裏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答複我,他不能在這裏逗留很久。“很好,”我心裏說道,“如果你高興,你就站著吧。隻是你還不能走,因為我的決心已下。寂寞對你我而言都不是好東西,我倒要試試,看看我能否探索出你心底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上鑽一個孔,我可以從那裏將同情的精油灌進去。”

“我畫的這幅畫逼真嗎?”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逼真!是畫的誰?我沒仔細看。”

“你看了,裏弗斯先生。”

他被我的直率和突如其來的唐突嚇到了。他疑惑而又驚訝地看著我。“哦,這還不算什麽。”我在心裏想,“我可不會因為你的態度生硬就將計劃擱淺。我準備作出更大的努力。”

我對他說:“你剛才看得很仔細,很清楚。我不反對你再看一遍。”我站起身,將畫放到了他的手裏。

“一張很出色的畫。”他說,“色彩柔和清新,是一張很優美、很寫實的畫。”

“是的,是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像不像呢?像誰?”

他將自己的疑惑控製住了,回答說:“我想是奧利弗小姐。”

“當然。那麽,先生,作為你猜對的獎勵,我答應再畫一幅複製品送給你,如果你肯接受這份禮物。如果你不想要,那麽我可不想把時間和精力放在一件毫無價值的東西上。”

他繼續看著這幅畫。而他看得越久,手裏的力道就越大,越是放不下。“的確很像!”他自語道,“眼睛畫得很好,顏色、光線、表情都很完美。她是微笑著的!”

“保存這樣一張精美的複製品,會令你覺得欣慰,還是會令你更加傷心?請你回答我。當你在馬達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這樣一件紀念品,是能夠成為你的安慰,還是隻能激起你的憂傷回憶?”

這時,他偷偷地抬起眼,猶豫而忐忑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看這幅畫。

“我肯定會要的。但這樣做是否審慎與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現在我已經明白了羅莎蒙德的心意,她是喜歡他的,而她的父親也不大可能反對這門親事,所以我——我的思想沒有像聖約翰那樣崇高——在我的心裏是完全讚成他們結婚的。我認為,假如他能獲得奧利弗先生的一大筆財產,那麽他足可以用這些錢做他偉大的事業,這總比暴露在炙熱的陽光下讓自己的才思枯竭好得多。

想到這裏,我便這樣勸他:“在我看來,你能夠將畫中的人娶走,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時,他坐了下來,將畫放到桌子上,雙手支撐著額頭,癡情地反複看著這張畫。我為此感到驚訝,因為他沒有對我的大膽和放肆感到惱火。我甚至看到,當我坦率地談論這個原本以為是一個他不可碰的話題時——聽到這個話題隨意讓人談及,作出結論——好像是他出乎意料的一種安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去談論他們感情上遭遇的不幸,而眼前這位看似嚴酷的禁欲主義者,也是人。大膽、好心地“闖入”他們靈魂的“沉寂大海”,往往會成為給予他們的最好恩惠。

“她喜歡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後說,“她的父親也尊重你。她是一位可愛的姑娘,但不善於思考,不過隻要有你在,你去為你們兩個思考,那就足夠了。你應該娶她。”

“她喜歡我?”他問道。

“當然,勝過愛其他任何人。她總是談起你,並且沒有比你更能讓她感興趣的話題了,沒有任何話題能讓她談論得那麽久。”

“很高興能夠聽你說這些。”他說,“真的,我們再談一刻鍾吧。”他取出手表

,將它放在桌子上控製著時間。

“可是繼續談又有什麽用呢?”我問道,“可能你的心裏正在準備好鐵拳或是鐵鏈,將自己的心重新束縛起來。”

“先別想這些殘酷的東西。就想象一下我作出了讓步,被感化,就像現在這樣。俗世中人們的愛戀如同在我心田新開辟的噴泉,不斷噴湧,甜蜜得水花四濺,並且流淌到我仔細、辛勞地開墾出來的田野——這裏播種著善意和自我克製的種子。但是現在甜美的泉水已經迅猛到將我心底稚嫩的克製的萌芽淹沒了,如同可口的毒藥腐蝕著它們。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穀莊園的睡榻上,躺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和我說話,用被你精湛的畫技所描繪出來的如此逼真的眼睛看著我,用她那珊瑚色的嘴唇對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生活——虛幻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噓!別說話!就讓我滿心歡喜、神魂顛倒吧,讓我平靜地度過我所規定的時間。”

我滿足了他。手表滴答滴答地向前走著,而他的呼吸時快時慢,我默默地站在那裏。靜謐中,一刻鍾的時間流逝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畫,站起身來,到了壁爐邊。

“好了。”他說,“剛才那短暫的時間已經讓我沉溺於癡心妄想了。我將頭靠在誘惑的胸口,心甘情願地將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鎖中。我品嚐到了她的苦酒,枕頭燃著火,花環裏有一條毒蛇,她的允諾都是空的,建議是假的。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吃驚地瞪著他。

“真是奇怪。”他繼續說下去,“我那麽狂熱地愛著羅莎蒙德·奧利弗,懷著初戀般的所有熱情,而我愛戀的對象也絕對漂亮、優雅、迷人。但是,與此同時,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確定的、絕對正確的感悟,我發覺她不會是一個好妻子,也不適合做我的伴侶。不用多久,隻要婚後一年,我便會發現事實就是如此。隻有十二個月夢幻般的日子,接下來便是終身的遺憾。這些我是知道的。”

“奇怪,真是奇怪!”我禁不住嚷道。

“我承認在內心裏,一方麵我被這種魅力深深地吸引。”他說,“但在另一方麵,我深切地知道她的缺點是什麽,那就是她永遠都不會與我將從事的事業產生共鳴,不會成為我事業上的伴侶。羅莎蒙德是一位能夠吃苦的姑娘嗎?她會勞作嗎?她是一個使徒嗎?她會心甘情願地做一名傳教士的妻子嗎?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但是你可以不去做傳教士,你可以放棄那個計劃。”

“放棄?什麽?你要我放棄我的天職?我偉大的工作?我為天堂的大廈在世間所打下的基礎?我的職責是成為一部分人的希望!這群人把自己的所有雄心都同光榮的事業結合在一起,那就是提高他們種族的地位,將知識傳播到那些無知的地方,用和平代替戰爭,用自由代替束縛,用宗教代替迷信,用去天堂的希望代替入墮入地獄的恐懼。難道就連這個也要放棄嗎?它比我血管裏流的血還要珍貴。而這些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生活的目的。”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說:“那麽,奧利弗小姐呢?難道你就不在乎她的失望和哀傷了嗎?”

“奧利弗小姐一直被一大群求婚者和獻殷勤的人包圍著。不出一個月,我這個人就會被從她的心中抹去,她會忘記我,之後很可能跟一個比我更能給她幸福的人結婚。”

“這話你說得倒是很冷靜,但是你的內心呢,它不矛盾、不痛苦嗎?你比之前更加消瘦了。”

“不,如果我真的瘦了些,那也是因為我在為懸而未決的前景擔憂——我離開的日期總是一拖再拖。就在今天早上我還接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個原本要來接替我的人——說他在三個月之內無法接替我,或許在三個月滿了之後,又拖延到六個月。”

“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奧利弗小姐走進教室,你就會顫抖,並且臉漲得通紅。”

他的臉上再次出現了驚詫的表情。他或許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居然敢這樣和一個男人交談。至於我,我已經非常習慣這類的交談了。我與很有頭腦、言語謹慎、富有教養的人交談時,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我一定要繞過緘默這種傳統的防線,跨過秘密的門檻,並且在對方心坎的火爐邊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才肯罷休。

“你的見解的確獨到。”他說,“而且膽量也不小。你有勇氣,你的眼睛具有穿透力,可是請允許我向你保證,你對於我情感的理解,有些是誤解。你把這些情感想象得比實際的要深沉,要強烈。你所給予我的同情已經超越了我應該得到的。我在奧利弗小姐麵前臉紅、顫抖,並不是因為我在控製、束縛自己,而是在蔑視自己的弱點。我知道這並不光彩,它不過是肉體上的狂熱。我發誓這絕對不是靈魂的抽搐。我的靈魂堅如磐石,並且已經被牢牢地拴在**不安的大海深處。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很冷酷,很無情。”

我懷疑地笑了笑。

“你出其不意套出了我心裏的話。”他繼續說,“現在我就在你的麵前任憑擺布了。你已經將我基督教義的外衣剝掉,那是我一直以來掩蓋我自己的性格缺陷、用以漂淨血汙的袍子,我本人則是一個冷酷無情並且擁有野心的人。對我而言,在所有的感情中,隻有天然的愛才能賜予我永久的力量,理智是我的向導,絕非是感情。我的野心太大了,要比任何人都爬得高,欲望是沒有止境的。我所尊崇的是忍耐、堅持、勤勉和才能,因為這才是出人頭地的必要條件。我很有興趣地觀察你的經曆,我覺得你是一位勤懇、做事情有條理並且富有活力的女人,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你曾經的經曆,也不是因為對你正在經受的苦難的同情。”

“你會把自己完全說成是一位異教徒哲學家。”我說。

“不,我與那些自然神論的哲學家是有區別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給出的修飾和定義,是不準確的。我不是異教徒哲學家,而是一位真正的基督教哲學家——耶穌教派的信徒。作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純潔、寬厚、仁慈的教義。我也主張這樣的教義,並且發誓將它傳播開。我在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信仰宗教了,所以在我的性格中也有宗教留下的最初的品質。現在,它已經從小小的幼芽成長成濃蔭蔽日的大樹了,從人類真誠品質的粗糙野生根上長出能與之對抗的神聖的公正感。將我狹隘的隻為謀求權力和名聲的野心變成了去擴大主的天地、為十字架旗幟獲得勝利的大誌願。宗教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它將最原始的天性變成了我如今最好的品質,它修剪和培育了我的天性。但天性是沒有辦法根除的,直到‘在這個世界的人都變成不朽’的時候。”

說完這些,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畫板旁的帽子,又看了一眼那幅畫。

“她的確很可愛。”他喃喃地說,“真不愧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玫瑰,真的。”

“那我還需要再畫一張這樣的畫給你嗎?”

“為什麽呢?不必了。”

他順手拿過一張薄薄的紙,蓋在畫上。這張紙是我平常作畫時怕弄髒了紙板用來墊手的。突然他在這張空白的紙上發現了什麽,我不清楚。但的確有某種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將紙拿起來,看了看紙的邊緣,又看了看我,那種目光奇怪極了,但是我無法理解。這張紙似乎攝取了我的體態、麵容,還有服飾上的每一個細節。他的眼睛一掃而過,就像閃電般快速、銳利。他微微地張開嘴巴,好像是要說話,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

“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他將紙張放下。我看到他麻利地從上麵撕下一條,放進了自己的手套裏,之後匆忙點了點頭,說了句“下午好”便離開了。

“嘿!”我用那個地區的方言嚷道,“真是莫名其妙!”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張紙,但除了我在試畫筆顏色深淺的時候留下的幾滴暗淡的顏料外,其他什麽都沒看到。我又琢磨了一兩分鍾,但仍舊無法解開這個謎。我索性放棄了,覺得這也無關緊要,便不去想它了,不久也就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