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那段時間桑菲爾德府上上下下都充滿了歡樂,但也是忙碌的。同最初三個月相比,起初我隻是在平靜、單調和孤寂的日子中度過,與此時真是有天壤之別!所有鬱悶傷感的調子都隨風飄散了,所有陰鬱的聯想和想象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府裏到處都充滿了生氣,整天人來人往。在此之前,門廊都是靜悄悄的,客房裏空無一人,現在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看到漂亮的侍女或者穿戴講究得體的男仆。

無論是廚房、管家的配膳室,還是仆人們的房間和門廳,都一樣熱鬧。隻有在和煦的春風、蔚藍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的召喚下,人們走到庭院中去,此時的客廳才又顯得空蕩了些。即便遇到幾日壞天氣,外麵陰雨連綿,也不會讓大家覺得掃興,雖然室外的活動無法進行,但是室內的活動增加了不少花樣。

其中一天晚上,有人建議改變一下娛樂的方式。我當時心裏就在猜想會有什麽新花樣。他們說要玩“字謎遊戲”,我則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還不明白這個名詞的含義。仆人們也被叫進來了,餐桌也搬走了,就連燈光都作了處理,椅子正對著拱門排成了半圓形。當羅切斯特先生和其他男賓指揮著該怎樣布置的時候,女士們則跑上跑下,打鈴召喚仆人。費爾法克斯太太也應召走了進來,並且匯報了各類披肩、服裝和幔帳等家裏麵的物資情況。三樓的一些衣櫃被翻遍了,但凡是帶裙環的織錦裙、緞子寬身女裙、黑色絲織品、花邊飄帶等東西,都讓女傭們打成包,搬到樓下來了。再經過挑選,她們將想要留下的放在客廳裏的小屋子裏。

此時,羅切斯特先生也把女士們叫到他的旁邊,之後選了幾位加入他的組中。“英格拉姆小姐當然是我這組的。”他說,接著,他又點名要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和登特太太。他又看了看我,此時我正在他的身邊,為登特太太扣好她鬆開的手鐲。

“你想來參加嗎?”他問。我搖了搖頭,很害怕他會堅持,但是他沒有,並且允許我安靜地回到我平時坐的位置上。

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搭檔們走在幔帳的後頭,而另外一組由登特上校領頭,在排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埃希頓先生注意到了我,並且建議我加入,但是英格拉姆夫人表示反對。

“不行,”我聽見她說,“她看起來愚鈍得很,玩不了這類遊戲。”

沒過多久,鈴聲響了,帳子隨之拉開。在半圓形的裏圈,出現了喬治·林恩爵士。他用白布裹著身體。當然,他也是羅切斯特先生選中的組員之一。他麵前有一張桌子,上麵放了一本大書。他的身邊站著艾米·埃希頓,身上披著羅切斯特先生的鬥篷,手裏也拿著一本書。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人歡快地搖了鈴,接著就看到阿德拉(她堅持參加她的監護人這一組)蹦蹦跳跳來到前麵。她挽著一籃子花,並且向她的周圍散花。之後,雍容華貴的英格拉姆小姐出場了,她一身潔白,頭披長紗,頭上戴了一圈玫瑰花環。羅切斯特先生走在她的身邊,兩人一起麵向桌子跪下。在他們跪下的同時,一樣渾身潔白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他們的身後站住。再看後麵的無聲表演,不難猜出,這是一場啞劇婚禮。表演結束時,登特上校和他的同伴們一起悄悄地商量了一兩分鍾,才由上校喊出:“新娘!”

羅切斯特先生行了鞠躬禮,然後這場劇落幕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帳幕再次拉開。第二幕的表演顯然比第一幕準備得更加精細。正如我以前看到的,客廳比餐廳要高出兩級台階,而現在,就在客廳內靠後一兩米的頂端台階上,放著一個碩大的大理石盆。我可以認出,它是一個裝飾品——平時就在裏麵養幾條金魚,周圍放置一些奇花異草——它的體積很大,而且也很重,想要把它搬到這裏來,可是要費一番力氣。

羅切斯特先生就坐在水缸旁邊的地毯上。他的身上裹著披巾,額頭上纏著頭巾。如果按他自身的特點來說——黑亮的眼睛,黝黑的皮膚,還有穆斯林式的五官——這身打扮倒是很適合他。他看起來如同一個東方部落的酋長,不是發號施令絞死別人,就是被別人絞死的角色。沒過一會兒,英格拉姆小姐登場了。她的打扮也很有東方的感覺,腰上纏了一條大紅色的圍巾,像腰帶一樣;一塊繡花手帕圍住額頭,鬢角上還打了個結,美麗的胳膊**在外麵,一條高高舉起的胳膊優美地托著頂在頭上的壇子。她的姿態和容貌,她的膚色和神韻,使人想到了宗法時代的以色列公主,肯定沒錯,那也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那個水缸,俯身下去,好像是要將水壇裝滿,之後再次將壇子舉起,頂在頭上。這個時候,好像井邊的人在同她打招呼,並且提出了什麽要求一樣。她趕忙將壇子拿下來,並且用雙手遞給他喝。隨後,他從自己的長袍中取出一個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滿是金燦燦的鐲子和耳環。她露出了驚喜的神情。他跪著將寶盒放到她的腳邊,而她滿臉喜悅之情,還有些疑惑。那位陌生人為她戴上鐲子和耳環。這就是以利以謝和利百加的故事,隻是缺少駱駝。

猜測的這一方開始交頭接耳了,顯然他們對於答案沒能達成一致。他們的發言人登特上校要求他們表演一個“完整的場麵”,於是帷幕又一次落下了。

當帷幔第三次拉開的時候,隻露出了客廳的一個部分,其餘部分被一塊粗糙的黑色布幔遮擋著,大理石盆子已被搬走,取而代之的隻有一張鬆木桌和一把廚房用的椅子。蠟燭全部熄滅了,隻有一盞號角式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眼前的一切隻是靠著它才隱約可見。

在昏暗的場景中,可以看見一個人坐在那裏,他的雙手垂在膝蓋上,並且握緊了拳頭,眼睛也死死地盯著地板。我能認得出這個人就是羅切斯特先生,盡管他的臉上塗滿了汙物,服飾也散亂不堪。外衣在他的一條臂膀上垂掛著,就像是剛剛經過一場搏鬥,衣服被人撕扯下來了。他的臉色絕望陰沉,頭發蓬亂地豎著,這讓人幾乎都認不出是他。他走動的時候發出有鐵鏈的聲響,而在他的手腕上戴著手銬。

“監獄!”登特上校脫口而出,這個字謎讓他猜對了。

之後就是一段很充裕的休息時間,剛才的表演者也可以恢複原來的服飾。當他們再次走進餐室時,羅切斯特先生領著英格拉姆小姐,而她正在誇獎他的演技。

“你知道嗎,”她說,“在你扮演的這三個人物中,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個。哦,想象一下,假如你早生幾年,或許真的可以成為一個英勇高貴的攔路強盜!”

“我臉上的煤煙都洗幹淨了嗎?”他將臉轉向她,問道。

“哎呀!已經全部洗掉了,好可惜啊!那個歹徒紫紅色的臉與你的膚色搭配得是那麽完美。”

“這麽說,你喜歡搶劫的英雄?”

“我覺得英國的劫路匪徒不及意大利的土匪,而意大利的土匪又遜於地中海的海盜。”

“好吧,無論我是誰,你要記住一點,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時前,我們已經結婚,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

她笑了起來,雙頰已經變得飛紅。

“嘿,登特,”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道,“現在該輪到你們了。”

另一組的人退到了後場,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同伴們則坐在他們剛才坐的地方。英格拉姆小姐坐在首領的右側,其餘的猜謎人分坐在他們的兩邊。此時我不想再去看台上的演員了,我不再興趣盎然地期盼帷幕被拉起的時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觀眾席上。我的目光剛才還一刻不離地盯著拱門,現在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圍成那半圓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同伴表演了什麽,選擇了什麽作為字謎,他們是怎樣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我已經沒有絲毫印象了。但是每場表演結束後觀眾互相商討的情景,我卻曆曆在目。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將頭轉向英格拉姆小姐,之後英格拉姆小姐也將頭轉向羅切斯特先生。我看見她向他那邊轉過去的時候,烏黑油亮的鬈發幾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拂過他的臉頰。我聽到了他們之間的耳語,看到了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我的心在這一刻被觸動了,激起了我的情感,我的記憶又複活了。

我曾告訴過你,讀者,我已經發現自己愛上了羅切斯特先生。我沒有辦法停止愛他,而理由隻是他不再注意我——我在他的身旁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而他從來沒有看我一眼——隻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位富家小姐吸引住了,然而這位富家小姐即便從我身旁走過,也不屑於用自己的長裙碰我一下。她那高傲跋扈的目光即便不小心落到了我的身上,也會馬上離開,似乎她根本不屑於與這樣卑微的我有任何接觸。我不可能不愛他,隻是因為我斷定他一定會娶這位小姐——就憑借我這幾天的觀察,她也會信心滿滿地認為他會娶她。即使我隨時都看得到他求愛的神情——雖然有些傲慢,好像在等待而不是主動出擊,但正是因為這種傲慢,他更具魅力,這種高傲的神情讓人無法抗拒。

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或許都能夠使我心灰意冷,但絕對不能澆滅我愛他的火焰,就連冷卻都做不到。讀者啊,倘若有什麽事情能夠引起像我這種地位的人對於像英格拉姆小姐那樣地位的女人的嫉妒,那麽會有很多吧。但是我並沒有嫉妒她,或者是很少——我內心所受的煎熬不能用這兩個字解釋,也解釋不了。英格拉姆小姐不是值得我嫉妒的對象,她也絕對不配我為此付出任何情感。看起來,我說的話有些自相矛盾,請原諒。我隻是想說:我是表裏如一的。她喜歡出風頭,但沒有絲毫的誠意。她雖然有著美麗的外表和多種才藝,但沒有智慧的頭腦。她的想法膚淺,她的心靈貧瘠。在這樣的土壤中是沒有辦法開出花朵的,因為除了那些被強迫的果實,所有天然的果實都不會選擇這樣的土壤。她沒有善良的心腸,也缺乏創造性,隻是善於從書中複製同樣的話,她沒有自己的觀點和見解。她喜歡大談特談情操,但並不知道該如何同情與憐憫,在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溫柔和真誠。她對阿德拉的厭惡就是證據,這使她的壞心腸暴露無遺。比如,阿德拉恰巧走近她的時候,她會用惡毒的語言將她攆走,有時候還發號施令讓她離開房間,她常常對她冷淡、惡毒。除了我,還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這一點,注意到了她無意識中流露出來的真實個性,密切而敏銳地注視著。是的,這個人就是她的準新郎羅切斯特先生。他也在無時無刻不監視著他的意中人。正是這種清醒的洞察力,這種對自己美麗愛人的缺點完全洞悉

的清醒認識,他在感情上明顯缺乏熱情的跡象,讓我覺得很痛苦。

我看得出,他想娶她為妻,完全是因為門第,也許還有政治上的考慮,隻是因為她的地位與家世和他的十分匹配。但是我認為他的愛不在她那裏,他沒有給她,當然,她也沒有資格獲得這個珍寶。這就是問題的症結,也是讓我的心不再安寧:她得不到他的愛戀。

倘若此時的她真的俘獲了他的心,他也宣布他的臣服,並且虔誠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反倒會將臉別向牆壁,從此死了這條心。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一位高尚、出色的女人,她有能力,熱情,善良,理性,那麽我的心會同兩條猛虎——嫉妒和絕望——決一死戰。即使我的心被人挖出來,吞下去,我也心甘情願,並且佩服她,承認她的出色,安靜地退出,自己默默生活。她的優越性如果很明顯地存在,我就會更加仰慕,我也就死了這條心,真的平靜下來。但是,現在一切都不是這樣。我看見英格拉姆小姐在想盡辦法迷住羅切斯特先生,也親眼看見她的努力是怎樣被化於無形——但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反而在自己的幻想中感覺每一支箭都正中靶心,陶醉在自己的勝利之中。然而正是她的傲慢與自負,將她想要誘惑的心推得越來越遠——眼前的這一切讓我的心陷入了無比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

她錯把自己的失敗之處當做自己最成功的地方。我知道,這些與羅切斯特先生擦肩而過,但沒有一支射中他的愛情之箭,已經散落在他的腳邊了。但是如果換一個更穩重的射手,那麽一定會正中紅心,讓他高傲的心為之顫抖,讓他的眼裏出現愛的火花,嘲弄的嘴角也會充滿柔情。或者更好的結果是,即便沒有武器,也能夠悄無聲息地將他征服。

“為什麽她這樣幸運可以接近他,但不能進一步影響他呢?”我問自己,“當然,她沒有真正喜歡上他,或者至少她對他的愛不是真心的!如果真的是這樣,她也沒有必要諂媚賣笑,頻頻暗送秋波,更沒有必要裝腔作勢,賣弄風情。我甚至覺得,假如她隻是在他的身旁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就足以捕獲他的心。因為我曾經看到過他完全不同的表情,不像現在這樣,她刻意獻媚,而他的嘴角露出冷漠。那時候的表情是發自內心的,不是靠低俗的伎倆和手腕討來的。你隻要接受他就可以了——他問你什麽,你來回答什麽,不用偽裝。必要的時候,和他講話,不用拿捏著姿態——而這種表情會越來越溫和,越來越親切,如同滋養人的陽光,讓你感覺到溫暖。在他們婚後,她該用怎樣的辦法來讓他高興呢?我認為她不會去想辦法的,但是這是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他一定會讓他的妻子成為天底下最快樂的女人。”

對於羅切斯特先生選擇婚姻對象的出發點,無論是考慮到個人利益,還是親屬關係,我至今都沒有任何責怪他的意思。但是當我第一次發現他有這樣的計劃時,還是有些意外。我曾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在選擇結婚對象時絕不會以陳腐的條例作為標準。但是,我對他們男女雙方的地位、教養等考慮得越久,就越感覺到沒有必要指責他們,沒有必要因為羅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從小受到這方麵的思想熏陶、按照這種原則行事而責備他們。他們整個階層都在奉行這樣的規則,我想他們肯定有我所沒有想到的理由,所以才如此堅定地奉行這樣的規則。我覺得,如果我也是他們中的一位紳士,我隻會將自己真正愛的妻子擁入懷中。不過,我也相信一定有某種理由讓他們沒有這樣做,而這些理由是我不知道的,否則所有人都會像我一樣行事。

不隻這一點,在其他方麵我也對我的主人慢慢變得寬容了。我已經開始忘記他的缺點,但我還是會緊盯著他的過去。以前我看他的時候總會研究他性格方麵的好與壞,很公正地看待,權衡之後作出公正的評判。但是現在,我已經看不到他身上的缺點了。原本使人厭惡的嘲諷,還有曾經讓我很吃驚的嚴肅,現在看來不過是一盤菜中比較重口味的調料而已,有了這樣的調料,才會讓人品嚐到辛辣刺激,如果沒有它,這盤菜也就食之無味了。至於他那很難讀懂的神情——是不幸還是憂傷,是演戲還是真心流露出的沮喪——隻要是細心的人,就會看到這種表情不時地從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來,但還沒等你仔細探究其中的意味,它就不見了。這樣的他曾經讓我感到恐懼,並且讓我不斷地退縮,就像徘徊在火山群中,突然感受到大地在顫動,之後地麵開裂了。直到現在,我還是時常看到他這種神情,並且依舊為此怦然心動,始終沒有為此麻木。我不想再躲避了,我想迎難而上,去探個究竟。我認為英格拉姆小姐很幸福,因為有一天她可以在閑暇的時候去窺探這個深淵,探求它裏麵的秘密,分析這些秘密的性質。

此時,我的思想裏隻有我的主人和他的新娘,而且眼睛也隻能看到他們,耳朵裏聽到的也是他們的對話,心裏也隻想著他們的舉手投足,至於其他客人,他們自有玩樂的事情。林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正在一起聊天,她們都點著戴著頭巾帽的頭,並且順應談話的內容,各自舉起雙手,做出驚愕、迷惑或者恐懼的手勢,就像一對超大的木偶。溫存的登特太太在和好性格的埃希頓太太聊天,這兩位太太有時還會和我說一兩句客氣話,並且時不時地朝我這邊微笑。喬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和埃希頓先生在談論政治、郡裏的事或司法事務。英格拉姆勳爵和艾米·埃希頓在調情。路易莎彈琴唱歌給一位林恩先生聽,有時也會跟著他一起彈唱。瑪麗·英格拉姆則慵懶地聽著另一位林恩先生對她大獻讚美之詞。某些時候,他們所有人也會全神貫注地觀看演出,因為羅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畢竟還是重要的靈魂人物。隻要他離開這裏一個小時,就可以感覺出一種沉悶的氣氛,而當他再次進來的時候,這裏就會恢複活力,繼續富有激情。

有一天,因為一些事情,他被邀請到米爾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這一天大家都覺得好像缺了點兒什麽,原本生機勃勃的氣氛一下子陰沉下來了。那天下午下起了雨,所以原本要去徒步看看新近紮在海鎮工地上吉卜賽人的營房,也得暫且作罷。一些男士去了馬廄,還剩下幾位同小姐們一起在台球室裏打台球。英格拉姆夫人和林恩夫人則用紙牌來解悶,很安靜。登特太太和埃希頓太太邀請布蘭奇·英格拉姆小姐一起聊天,但是她拒絕了,自己先是一邊獨奏,一邊哼唱了些傷心的曲調,接著就去圖書室裏拿了幾本書來看。她傲慢地躺在沙發裏,無精打采地看小說,打算用它來消磨一下無聊的時光,而無聊是因為無人相伴。除了偶爾從樓上的台球室裏傳出來的笑聲外,其他地方一片安靜。

快到黃昏的時候,教堂的鍾聲提醒人們該去換裝準備用晚餐了。也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客廳裏跪在我身旁窗台邊的阿德拉突然大聲地喊道:“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了!”

我轉過身,英格拉姆小姐也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其他人停下了手上正忙的事情,抬起頭。外麵一陣聲音響起,可以辨認出車輪的嘎吱聲,還有馬蹄涉水的聲音,在濕漉漉的沙土路上,一輛驛站馬車正向這邊駛過來。

“他怎麽這副樣子回來呢?”英格拉姆小姐說道,“出門的時候他騎的是黑馬梅斯羅,不是嗎?派洛特應該也跟去了,現在怎麽沒看見它?”

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整個高大的身體和寬大的衣服都貼在了窗子上,我也隻得往後仰,盡量讓出空間,害得我差點兒扭斷了脊骨。或許是在焦急之中,她剛開始並沒有看到我在那裏,當她看到我的時候,隻是撇了撇嘴,便到另外一個窗口去了。馬車停下來的時候,駕車人拉了拉門鈴,一位穿著旅行裝的紳士跳下馬車。這個人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位看上去很時髦的高個子男人,一個陌生人。

“真可氣!”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隻討厭的小猴子!誰將你爬到窗口謊報消息的?”她怒氣衝衝地瞥了我一眼,好像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大廳裏慢慢地開始有了交談的聲音,那位陌生人很快走了進來。他向英格拉姆夫人行了個禮,認為她是在場的人中最年長的婦人。

“看來我來得很不巧,夫人。”他說,“正好趕上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出門去了,可我是從大老遠趕過來的,並且我和他交情匪淺,所以我想冒昧地在這裏待一會兒,等他回來。”

他的行為舉止十分得體有禮,隻是說話的語調聽起來有些特別,不是十足的外國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國口音。他的年齡與羅切斯特先生差不多——在三十與四十之間。他的臉色蠟黃,否則一定是一位英俊的男士。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很不讓人喜歡或者說是無法讓人喜歡的東西。他的五官很標致,但太過鬆弛。他的眼睛雖然很大,但看起來不舒服,而且他的神情反映出他的空洞與乏味——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通知換裝的鈴聲響過之後,賓客們都回到各自的房間了。直到晚餐的時候,我才又見到了他。那個時候,他已經很適應這裏了。但是我比初見的時候更加不喜歡他了。我覺得他的麵相沒有一絲安穩,但也沒有什麽生氣。他的目光始終在漫無目的地遊移。這樣一位英俊但不和藹的人讓我充滿了厭惡之情。從他光滑的鵝蛋臉上看不到一點兒力量,那個鷹鉤鼻、那張不大的嘴都少了男人的堅毅,他的額頭是那麽低平,像是沒有一點兒思想。他的眼睛是褐色的,看起來隻有空洞,毫無意誌力可言。

我在我經常坐的角落裏觀察著他,壁爐上枝形燭架的燭火把他照得透亮——因為他所坐的位置是靠近火爐旁的一把安樂椅,並且不斷地往火爐旁邊靠近,好像很冷一樣——我將他與羅切斯特先生作了比較。我認為(但願這樣說不會太失禮)以一隻雄鵝和一隻獵鷹或者綿羊同獵狗之間的反差來打比方,他們之間的差距比這個還大。

他說羅切斯特先生是他的老朋友。我覺得這種友誼太奇怪了,但也驗證了一句古話“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還有兩三位男士坐在他的旁邊,我聽到了他們在房間另一頭談話的片斷。起初我聽不太清楚,因為路易莎·埃希頓和瑪麗·英格拉姆距離我更近,她們之間的談話總會斷斷續續地傳進我的耳朵,以至於我更加聽不明白那些模糊的語句了。路易莎和瑪麗都在談論這個陌生人,並且稱他為“美男子”。路易莎說他是位“可愛的家夥”而且“喜歡他”,瑪麗列舉了“他的小嘴巴和漂亮鼻子”,認

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

“他的額頭多麽溫順!”路易莎叫道,“那麽光滑,沒有我最討厭的那種眉頭緊鎖的樣子,而且,他的眼神和笑容是多麽安詳恬靜!”

接下來,我總算能輕鬆些了,因為亨利·林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頭,去商量關於推遲去海鎮工地遠足的事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到火爐邊的那群人身上了。我很快就聽到了那個陌生人名叫梅森先生,接著知道了他剛到英國,而他來自一個氣候炎熱的國家。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他的臉色發黃,並且靠近火爐那麽久依舊穿著緊身的長外衣了。不久,我又聽到了一些字眼,比如牙買加、金斯敦、西班牙城之類的,這應該表明他在西印度群島居住過。沒過一會兒,我就聽到了讓我詫異的消息,因為他與羅切斯特先生就是在那裏相識的。他談起他的朋友不喜歡那個地區的炎熱,也不喜歡颶風和雨季。

我知道羅切斯特先生曾是位旅行家,費爾法克斯太太也曾這樣給他下過定義。不過,我當時認為他無非是在歐洲的大陸上旅行而已,沒想到他居然去過那麽遠的地方,到過那麽遙遠的海岸。

當我正琢磨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個意外發生了,打斷了我的思路。當有人將門打開的時候,梅森先生哆嗦著要求再往爐子裏加些炭。盡管壁爐中的煤塊還是通紅的,但快要燃盡,沒有火焰了。送煤進來的仆人臨走時,在埃希頓先生的旁邊低聲說了什麽。我聽見“老太婆”“挺討厭”這幾個字。

“如果她還是不走,就把她銬起來。”埃希頓法官回答說。

“不——慢著!”登特上校打斷了他,“先別把她打發走,埃希頓。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還是和女士們商量一下吧。”接著,我便聽見他用超大的音量喊道:“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要去海鎮的工地看一下吉卜賽人的營地嗎?這會兒薩姆說,正好有一個算命的女人在仆人的飯廳裏,非得要讓人把她帶到‘有身份’的人麵前,為他們算算命。你們願意見她嗎?”

“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叫道,“你顯然不會縱容一個低級的騙子吧?不管怎樣,一定得把那個人趕走!”

“但是,夫人,我沒有辦法勸她離開。”仆人說,“別的仆人也試過了,都不行。現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正在那裏勸她呢,可是她幹脆在壁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還說,除非讓她進來,否則她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她要幹什麽?”埃希頓太太問。

“她說是‘給有身份的人算命的’,太太。她還詛咒說,一定得算,說到做到。”

“她長得怎麽樣?”兩位埃希頓小姐異口同聲地問道。

“一個長得奇醜無比的老東西,小姐,她的皮膚幾乎跟這煤煙一樣黑。”

“啊,那她肯定是一個地道的女巫了!”弗雷德裏克·林恩嚷道,“當然,我們得讓她進來。”

“當然了,”他兄弟說,“失去這個有趣的機會,就太可惜了。”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都怎麽了,在想什麽啊?”林恩夫人大聲嚷嚷道。

“我堅決反對這種荒謬的做法。”英格拉姆夫人也附和道。

“說真的,媽媽,或許你也支持——你會的。”響起了布蘭奇傲氣十足的嗓音,她從琴凳上轉過身來。剛才她還默默地坐著,仔細地翻閱各種樂譜。“我很想讓她給我算算命,所以,把那位醜陋的老太婆叫進來吧。”

“布蘭奇,我的寶貝!你再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你建議的,我都考慮了。但我還是決定按我的意思辦——快點兒,薩姆!”

“對——對——對!”年輕的小姐和先生們都齊聲讚成,“讓她進來吧——這肯定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仆人依然不知道該怎樣做,還在猶豫不前。男仆說:“她的樣子很粗野。”

“去!”英格拉姆小姐喝道。於是這個仆人去了。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當薩姆回來的時候,大家還在互相調侃,聊得正歡。

“她現在又不過來了。”他說,“她說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庸人’——哦,這是她的原話——的麵前去。她要求我帶她到一個單獨的房間。之後,誰想請問她,就一個一個地去找她。”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布蘭奇女王。”英格拉姆夫人又開始說話了,“她這就是得寸進尺。聽我的,我的天使般的女兒——還有——”

“這是必要的,那就帶她到圖書室吧。”她“天使般的女兒”打斷了她的話,“在一群庸人前麵聽她的話,也不是我的使命。我需要她單獨對我說。圖書室裏生火了嗎?”

“是的,小姐——可她完全像吉卜賽人那樣會說謊。”

“別多嘴了,笨蛋!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薩姆又離開了,此時在人們心頭再次出現了神秘、激動、期待的氣氛,並且較之前有所高漲。

“她已經準備好了。”仆人再次進來時說,“並且,她想知道有誰想第一個去。”

“我認為在女士們進去之前,還是讓我先去會會她吧。”登特上校說。

“告訴她,薩姆,一位紳士要去。”

當薩姆又回來時,說:“她說,先生,她不見男士,他們不必費心去接近她了,還有——”他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沒笑出聲來,補充道,“女士們除了年輕單身的,也不用去見她了。”

“天哪!她倒是還挺挑剔!”亨利·林恩嚷著說。

英格拉姆小姐莊重地站起身,說:“我先去。”她說這句話時的口氣,就像是帶領敢死隊去突圍的隊長一樣。

“哦,我的寶貝兒!哦,我最親愛的!等一等……你再考慮一下!”她的媽媽喊道。但是她依舊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沒有任何回應,走出了登特上校為她打開的門。我們聽見她進了圖書室。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相對於之前要沉寂許多。英格拉姆夫人認為這時候已經到了該搓手的“情況”了,所以搓起手來。瑪麗小姐說,如果換做她,是絕對不敢冒這個險的。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則在竊竊私語,低聲笑著,臉上帶有害怕的神情。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很慢,終於圖書室的門再次打開了,總共才用了十五分鍾。英格拉姆小姐走過拱門,回到了我們中間。

她會嗤之以鼻,還是會當成一種玩笑?所有的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但是她回報給大家的是冷漠與拒絕的眼神,看上去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很愉快,她隻是默默地走到原來的位置,坐了下來。

“嘿,布蘭奇!”英格拉姆勳爵叫道。

“她說了什麽,姐姐?”瑪麗問。

“你覺得怎麽樣?有什麽感覺?她真的會算命嗎?”埃希頓姐妹問她。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好心的人。”英格拉姆小姐回答道,“別再逼問我了,你身上的那些管理好奇和輕信的器官就那麽容易被調動起來了嗎?你們大家——也包括我的好媽媽——都這麽重視這件事情,就好像你們百分百地相信在這個屋子裏有一個真的被惡魔附體了的巫婆一樣。我隻是看見一個吉卜賽的流浪者,她用陳腐的方法看了看我的手相,又和我說了幾句她們那些人慣說的話。我剛才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了。而現在我認為,如果埃希頓先生能夠像剛才恫嚇她時那樣,明天一早用手銬將那個醜老太婆銬起來,那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英格拉姆小姐順手拿起一本書,靠在椅背上,表示不想再說什麽了。我觀察了她將近半個小時,在此期間她沒有翻動過書頁。她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陰沉,甚至開始沮喪。她的神情無意識地表達出了她的憤怒和失望。很明顯,她沒有聽到她希望聽到的話,所以才會這樣悶悶不樂,一言不發。雖然她嘴裏說不在乎,但我看得出來,她對女巫的預言還是很在乎的。

這個時候,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也很想去試試,但都不敢獨自去見那個女巫。所以他們讓薩姆這位使者從中斡旋,開始了一場談判。薩姆在她們雙方之間來回奔波,估計他的小腿都累疼了。經過一番波折,這位女巫終於作出了讓步,同意她們三個人一起去見她。

她們的拜訪完全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麽安靜。我們聽見從圖書室裏不時地傳來歇斯底裏的笑聲,還有一陣陣尖叫聲。大約二十分鍾之後,她們猛地將門推開,飛奔出來,跑到大廳裏,就像被什麽東西嚇得丟了魂兒。

“我敢肯定她確實很神奇!”她們一齊叫嚷著,“她居然和我說那些事情!我們的事兒她全都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氣喘籲籲地一屁股坐在男士們急急忙忙搬過來的椅子上。

大家把她們圍了起來,要她們把剛才的事情詳細地說出來。她們便說,她說出了她們小時候講過的話、做過的事,還能描繪出她們自己家裏的臥房裏擺放著什麽樣的書和裝飾品,還有親戚朋友送的紀念品。她們還說,她甚至知道她們每個人的心思,並且把她們叫到跟前,在耳邊悄悄告訴了她們喜歡的人的名字和她們的心願。

聽到這裏,男士們便開始插話了,因為他們急切地想要知道最後兩點。可是他們能夠得到的回應,隻是她們緋紅的臉頰,還有不時的驚叫與顫抖,以及哧哧的笑。這個時候,太太們把香檳遞了上來,並且為她們搖著扇子,還在因為她們沒有聽勸告而感覺到不安;年輕的男士們則開懷大笑,趕過去為她們壓驚。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嬉笑中,一個年輕人走回這裏,清了清嗓子,當我回頭看時,是薩姆。

“對不起,小姐們,那個吉卜賽人說,還有一位未婚的年輕女士沒有去見她。她發誓說,倘若她不去見她,她是不會離開這裏的。看來這個人應該是您了,再也沒有其他符合條件的了。我該怎麽去回話呢?”

“哦,我會去的。”我回答說。其實我很高興有這麽一個機會,能讓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悄悄走出房間,沒有人看到我——因為大家都聚在一起,圍著那三個回來之後一直驚魂未定的人——我順手關上了門。

“很抱歉,小姐,如果可以,”薩姆說,“我就在大廳裏等你。如果你覺得害怕,就大聲叫我,我會進來的。”

“不用了,薩姆,你去廚房忙吧。我一點兒也不怕。”我的心裏真的沒有怕,反倒很興奮,因為我對此很感興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