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幾乎沒有力量邁出大門坎去。昏頭打腦的,腳還在門坎內,借著街上的燈光,已看見了劉姑娘。她的臉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燈光照得顯出點灰綠色,像黑枯了的樹葉上掛著層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臉上的神情很複雜: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兒冷笑;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愣愣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看見祥子出來,她的嘴唇撇了幾撇,臉上的各種神情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歸束。她咽了口唾沫,把複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得來的外場勁兒,半惱半笑,假裝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啊!”她的嗓門很高,和平日在車廠與車夫們吵嘴時一樣。說出這兩句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也沒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種羞愧與下賤,她咬上了嘴唇。

“別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這兩個字,音很小,可是極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惡意地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聲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著我呢,敢情這兒有個小妖精似的小老媽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意,別看傻大黑粗的,韃子拔煙袋,不傻假充傻!”她的聲音又高了起去。

“別嚷!”祥子唯恐怕高媽在門裏偷著聽話兒,“別嚷!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往馬路上走。

“上哪邊我也不怕呀,我就是這麽大嗓兒!”嘴裏反抗著,她可是跟了過來。

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貼著公園的紅牆,祥子—還沒忘了在鄉間的習慣—蹲下了。“你幹嗎來了?”

“我?哼,事兒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間,肚子努出些來。低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會兒,仿佛是發了些善心,可憐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緊的事!”

這聲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氣打散了好些,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沒有什麽可愛的地方,可是那聲“祥子”在他心中還微微的響著論,帶著溫柔親切,似乎在哪兒曾經聽見過,喚起些無可否認的,欲斷難斷的情分。他還是低聲的,但是溫和了些:“什麽事?”

“祥子!”她往近湊了湊,“我有啦!”

“有了什麽?”他一時蒙住了。

“這個!”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愣頭磕腦的,他“啊”了一聲,忽然全明白了。一萬樣他沒想到過的事都奔了心中去,來得是這麽多,這麽急,這麽亂,心中反猛的成了塊空白,像電影片忽然斷了那樣。街上非常的清靜,天上有些灰雲遮住了月,地上時時有些小風,吹動著殘枝枯葉,遠處有幾聲尖銳的貓叫。祥子的心裏由亂而空白,連這些聲音也沒聽見;手托住腮下,呆呆地看著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動;想不出什麽,也不願想什麽;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縮入地中去,整個的生命似乎都立在這點難受上;別的,什麽也沒有!他才覺出冷來,連嘴唇都微微地顫著。

“別緊自蹲著,說話呀!你起來!”她似乎也覺出冷來,願意活動幾步。

他僵不吃地立起來,隨著她往北走,還是找不到話說,渾身都有些發木,像剛被凍醒了似的。

“你沒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帶出憐愛他的神氣。

他沒話可說。

“趕到二十七呀,老頭子的生日,你得來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極亂的心中還沒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這小子吃硬不吃軟,跟你說好的算白饒!”她的嗓門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靜使她的聲音顯著特別的清亮,使祥子特別的難堪。“你當我怕誰是怎著?你打算怎樣?你要是不願意聽我的,我正沒工夫跟你費唾沫玩!說翻了的話,我會堵著你的宅門罵三天三夜!你上哪兒我也找得著!我還是不論秧子!”

“別嚷行不行?”祥子躲開她一步。

“怕嚷啊,當初別貪便宜呀!你是了味啦,教我一個人背黑鍋,你也不掙開死××皮看看我是誰!”

“你慢慢說,我聽!”祥子本來覺得很冷,被這一頓罵罵得忽然發了熱,熱氣要頂開凍僵巴的皮膚,渾身有些發癢癢,頭皮上特別的刺鬧得慌。

“這不結啦!甭找不自在!”她撇開嘴,露出兩個虎牙來,“不屈心,我真疼你

,你也別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沒你的好兒,告訴你!”

“不……”祥子想說“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齊全;對北平的俏皮話兒,他知道不少,隻是說不利落;別人說,他懂得,他自己說不上來。

“不什麽?”

“說你的!”

“我給你個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麵對麵地對他說,“你看,你要是托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他是拴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往下走親戚。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他娘的別的幹什麽!誰給我說媒也不行,一去提親,老頭子就當是算計著他那幾十輛車呢;比你高著一等的人物都不行。這個事非我自己辦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後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可是,咱們就這麽直入公堂地去說,還是不行。老頭子越老越糊塗,咱倆一露風聲,他會去娶個小媳婦,把我硬攆出來。老頭子棒著呢,別看快七十歲了,真要娶個小媳婦,多了不敢說,我敢保還能弄出兩三個小孩來,你愛信不信!”

“走著說,”祥子看站崗的巡警已經往這邊走了兩趟,覺得不是勁兒。

“就在這兒說,誰管得了!”她順著祥子的眼光也看見了那個巡警,“你又沒拉著車,怕他幹嗎?他還能無因白故的把誰的××咬下來?那才透著邪行呢!咱們說咱們的!你看,我這麽想:趕二十七老頭子生日那天,你去給他磕三個頭。等一轉過年來,你再去拜個年,討他個喜歡。我看他一喜歡,就弄點酒什麽的,讓他喝個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熱兒打鐵,你幹脆認他作幹爹。日後,我再慢慢地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審問我,我給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等他真急了的時候,我才說出個人來,就說是新近死了的那個喬二—咱們東邊杠房的二掌櫃的。他無親無故的,已經埋在了東直門外義地裏,老頭子由哪兒究根兒去?老頭子沒了主意,咱們再慢慢地吹風兒,頂好把我給了你,本來是幹兒子,再做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順水推舟,省得大家出醜。你說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沒言語。

覺得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虎妞開始往北走,低著點頭,既像欣賞著自己的那片話,又仿佛給祥子個機會思索思索。這時,風把灰雲吹裂開一塊,露出月光,二人已來到街的北頭。禦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平坦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紅牆。禁城內一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聽著一些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一種悲歎,輕輕地在樓台殿閣之間穿過,像要道出一點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鼇玉棟。橋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地照著橋左右的兩大幅冰場,遠處亭閣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上,隻有頂上的黃瓦閃著點兒微光。樹木微動,月色更顯得微茫;白塔卻高聳到雲間,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帶得冷寂蕭索,整個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顯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橋頭上,兩麵冰上的冷氣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願再走。平日,他拉著車過橋,把精神全放在腳下,唯恐出了錯,一點也顧不得向左右看。現在,他可以自由地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覺得這個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地狂喊一聲,或狂走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淨,連燈光都有點淒涼。他不願再走,不願再看,更不願再陪著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頭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個死魚似的凍在冰裏。

“明兒個見了!”他忽然轉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麽辦啦,二十七見!”她朝著祥子的寬直的脊背說。說完,她瞭了白塔一眼,歎了口氣,向西走去。

祥子連頭也沒回,像有鬼跟著似的,幾出溜便到了團城,走得太慌,幾乎碰在了城牆上。一手扶住了牆,他不由得要哭出來。愣了會兒,橋上叫:“祥子!祥子!這兒來!祥子!”虎妞的聲音!

他極慢的向橋上挪了兩步,虎妞仰著點身兒正往下走,嘴張著點兒:“我說祥子,你這兒來;給你!”他還沒挪動幾步,她已經到了身前,“給你,你存的三十多塊錢;有幾毛錢的零兒,我給你補足了一塊。給你!不為別的,就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著你,疼你,護著你!別的都甭說,你別忘恩

負義就得了!給你!好好拿著,丟了可別賴我!”

祥子把錢—一打兒鈔票—接過來,愣了會兒,找不到話說。

“得,咱們二十七見!不見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細細地算算得了!”她轉身往回走。

他攥著那打兒票子,呆呆地看著她,一直到橋背把她的頭遮下去。灰雲又把月光掩住;燈更亮了,橋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轉身,放開步,往回走,瘋了似的;走到了街門,心中還存著那個慘白冷落的橋影,仿佛隻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數了數那幾張票子;數了兩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發粘,總數不利落。數完,放在了悶葫蘆罐兒裏。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著這個瓦器,他打算什麽也不去想;有錢便有辦法,他很相信這個撲滿會替他解決一切,不必再想什麽。禦河,景山,白塔,大橋,虎妞,肚子……都是夢;夢醒了,撲滿裏卻多了三十幾塊錢,真的!

看夠了,他把撲滿藏好,打算睡大覺,天大的困難也能睡過去,明天再說!

躺下,他閉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窩蜂似的,你出來,我進去,每個肚子尖上都有個刺!

不願意去想,也實在因為沒法兒想,虎妞已把道兒都堵住,他沒法脫逃。

最好是跺腳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就是不能下鄉!上別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願死在這兒。

既然不想走,別的就不用再費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不依著她的道兒走,她真會老跟著他鬧哄;隻要他在北平,她就會找得著!跟她,得說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還會抬出劉四爺來,劉四爺要是買出一兩個人—不用往多裏說—在哪個僻靜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他覺得像掉在個陷阱裏,手腳而且全被夾子夾住,決沒法兒跑。他不能一個個地去批評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縫子來,他隻感到她撒的是絕戶網,連個寸大的小魚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細想,他便把這一切做成個整個的,像千斤閘那樣的壓迫,全壓到他的頭上來。在這個無可抵禦的壓迫下,他覺出一個車夫的終身的氣運是包括在兩個字裏—倒黴!一個車夫,既是一個車夫,便什麽也不要做,連娘兒們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劉四爺仗著幾十輛車,虎妞會仗著個臭×,來欺侮他!他不用細想什麽了;假若打算認命,好吧,去磕頭認幹爹,而後等著娶那個臭妖怪。不認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這兒,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話都放在一邊去;不,這不是她的厲害,而是洋車夫的命當如此,就如同一條狗必定挨打受氣,連小孩子也會無緣無故的打它兩棍子。這樣的一條命,要它幹嗎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腳踢開了被子,他坐了起來。他決定去打些酒,喝個大醉;什麽叫事情,哪個叫規矩,×你們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頭,看誰怎樣得了祥子!披上大棉襖,端起那個當茶碗用的小飯碗,他跑出去。

風更大了些,天上的灰雲已經散開,月很小,散著寒光。祥子剛從熱被窩裏出來,不住地吸溜氣兒。街上簡直已沒了行人,路旁還隻有一兩輛洋車,車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車旁跺著腳取暖。祥子一氣跑到南邊的小鋪,鋪中為保存暖氣,已經上了門,由個小窗洞收錢遞貨。祥子要了四兩白幹,三個大子兒的落花生。平端著酒碗,不敢跑,而像轎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鑽入被窩裏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陣,不願再坐起來。酒在桌上發著辛辣的味兒,他不很愛聞,就是對那些花生似乎也沒心情去動。這一陣寒氣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澆醒,他的手懶得伸出來,他的心也不再那麽熱。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邊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為那點纏繞而毀壞了自己,不能從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確是不好辦,但是總有個縫子使他鑽過去。即使完全無可脫逃,他也不應當先自己往泥塘裏滾;他得睜著眼,清清楚楚地看著,到底怎樣被別人把他推下去。

滅了燈,把頭完全蓋在被子裏,他想就這麽睡去。還是睡不著,掀開被看看,窗紙被院中的月光映得發青,像天要亮的樣子。鼻尖覺到屋中的寒冷,空氣中帶著些酒味。他猛地坐起,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