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把車收拾好,並沒扣祥子的工錢。曹太太給他兩丸“三黃寶蠟”,他也沒吃。他沒再提辭工的事。雖然好幾天總覺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媽的話得到最後的勝利。過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轍,他把這件事漸漸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發了芽。獨坐在屋中的時候,他的眼發著亮光,去盤算怎樣省錢,怎樣買車;嘴裏還不住的嘟囔,像有點心病似的。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著“六六三十六”;這並與他的錢數沒多少關係,不過是這麽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實一些,真像有一本賬似的。

他對高媽有相當的佩服,覺得這個女人比一般的男子還有心路與能力,她的話是抄著根兒來的。他不敢趕上她去閑談,但在院中或門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說幾句,他就很願意聽她說。她每說一套,總夠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會傻傻忽忽地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話,她也就覺到點得意,即使沒有工夫,也得扯上幾句。

不過,對於錢的處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兒咕咚的就隨著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為,實在不算壞;可是多少有點冒險。他很願意聽她說,好多學些招數,心裏顯著寬綽;在實行上,他還是那個老主意—不輕易撒手錢。

不錯,高媽的確有辦法:自從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間所能剩下的一點錢放出去,一塊也是一筆,兩塊也是一筆,放給作仆人的,當二三等巡警的,和做小買賣的,利錢至少是三分。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而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接著。除了這樣,錢就不會教他們看見;他們所看見的錢上有毒,接過來便會抽幹他們的血,但是他們還得接著。凡是能使他們緩一口氣的,他們就有膽子拿起來;生命就是且緩一口氣再講,明天再說明天的。高媽,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受著這個毒。她的丈夫喝醉來找她,非有一塊錢不能打發;沒有,他就在宅門外醉鬧;她沒辦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馬上借到這塊錢。由這種經驗,她學來這種方法,並不是想報複,而是拿它當作合理的,幾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錢的,有願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麽下不去的地方,那麽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一點,不能拿錢打水上漂;幹什麽說什麽。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她比銀行經理並不少費心血,因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社會,像一個極細極大的篩子,一點一點地從上麵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下一邊兒多,因為主義不像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便由什麽極小的孔中也能溜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麽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一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她也勸祥子把錢放出去,完全出於善意,假若他願意的話,她可以幫他的忙:

“告訴你,祥子,擱在兜兒裏,一個子永遠是一個子!放出去呢,錢就會下錢!沒錯兒,咱們的眼睛是幹什麽的?瞧準了再放手錢,不能放禿尾巴鷹。當巡警的到時候不給利,或是不歸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話,他的差事得擱下,敢!打聽明白他們放餉的日子,堵窩掏;不還錢,新新!將一比十,放給誰,咱都得有個老底;好,放出去,海裏摸鍋,那還行嗎?你聽我的,準保沒錯!”

祥子用不著說什麽,他的神氣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媽的話。及至獨自一盤算,他覺得錢在自己手裏比什麽也穩當。不錯,這麽著是死的,錢不會下錢;可是丟不了也是真的。把這兩三個月剩下的幾塊錢—都是現洋—輕輕地拿出來,一塊一塊的翻弄,怕出響聲;現洋是那麽白亮,厚實,起眼,他更覺得萬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買車。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他不便全隨著高媽。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裏,主人全家大小,連仆人,都在郵局有個儲金折子。方太太也勸過祥子:“一塊錢就可以立折子,你怎麽不立一個呢?俗言說得好,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盼有時;年輕輕的,不乘著年輕力壯剩下幾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頭。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錢,哪時別住還可以提點兒用,還要怎麽方便呢?去,去要個單子來,你不會寫,我給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廚子王六和奶媽子秦媽都有折子,他真想試一試。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給放進十塊錢,他細細看了看那個小折子,上麵有字,有小紅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紙那麽沉吧。把錢交進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畫了幾個字,打上了個小印。他覺得這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白花花的現洋放進去,憑人家三畫五畫就算完事,祥子不上這個當。他懷疑方家是跟郵局這個買賣—他總以為郵局是個到處有分號的買賣,大概

字號還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鴻記差不多—有關係,所以才這樣熱心給拉生意。即使事實不是這樣,現錢在手裏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強,強得多!折子上的錢隻是幾個字!

對於銀行銀號,他隻知道那是出“座兒”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兒擱車的話,準能拉上“買賣”。至於裏麵做些什麽事,他猜不透。不錯,這裏必是有很多的錢;但是為什麽單到這裏來鼓逗錢,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與它們發生關係,那麽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裏有許多許多的事他不明白,聽朋友們在茶館裏議論更使他發糊塗,因為一人一個說法,而且都說得不到家。他不願再去聽,也不願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搶的話,頂好是搶銀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麽自己拿著自己的錢好了,不用管別的。他以為這是最老到的辦法。

高媽知道他是紅著心想買車,又給他出了主意:

“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賬,為是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也是個主意!我要是個男的,要是也拉車,我就得拉自己的車;自拉自唱,萬事不求人!能這麽著,給我個知縣我也不換!拉車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氣,我愣拉車也不去當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著,一月才掙那倆錢,沒個外錢,沒個自由;一留胡子還是就吹,簡直沒一點起色。我是說,對了,你要是想快快買上車的話,我給你個好主意:起上一隻會,十來個人,至多二十個人,一月每人兩塊錢,你使頭一會;這不是馬上就有四十來塊?你橫是多少也有個積蓄,湊吧湊吧就弄輛車拉拉,幹脆大局!車到了手,你幹上一隻黑簽兒會,又不出利,又是體麵事,準得對你的心路!你真要請會的話,我來一隻,決不含糊!怎樣?”

這真讓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湊上三四十塊,再加上劉四爺手裏那三十多,和自己現在有的那幾塊,豈不就是八十來的?雖然不夠買十成新的車,八成新的總可以辦到了!況且這麽一來,他就可以去向劉四爺把錢要回,省得老這麽擱著,不像回事兒。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地拉著,等有了富餘再換。

可是,上哪裏找這麽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湊上,這是個麵子事,自己等錢用麽就請會,趕明兒人家也約自己來呢?起會,在這個窮年月,常有嘩啦了的時候!好漢不求人;幹脆,自己有命買得上車,買;不求人!

看祥子沒動靜,高媽真想俏皮他一頓,可是一想他的直誠勁兒,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也好!”

祥子沒說什麽,等高媽走了,對自己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興的。

已經是初冬天氣,晚上胡同裏叫賣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壺嘔”。夜壺挑子上帶著瓦的悶葫蘆罐兒,祥子買了個大號的。頭一號買賣,賣夜壺的找不開錢,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個頂小的小綠夜壺非常有趣,綠汪汪的,也撅著小嘴,“不用找錢了,我來這麽一個!”

放下悶葫蘆罐,他把小綠夜壺送到裏邊去:“少爺沒睡哪?送你個好玩意!”

大家都正看著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見這個玩意都憋不住地笑了。曹氏夫婦沒說什麽,大概覺得這個玩藝雖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應當領受的,所以都向他笑著表示謝意。高媽的嘴可不會閑著:

“你看,真是的,祥子!這麽大個子了,會出這麽高明的主意;多麽不順眼!”

小文很喜歡這個玩意,登時用手捧澡盆裏的水往小壺裏灌:“這小茶壺,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勁。祥子整著身子—因為一得意就不知怎麽好了—走出來。他很高興,這是向來沒有經驗過的事,大家的笑臉全朝著他自己,仿佛他是個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著,又把那幾塊現洋搬運出來,輕輕的一塊一塊往悶葫蘆罐裏放,心裏說:這比什麽都牢靠!多咱夠了數,多咱往牆上一碰;拍喳,現洋比瓦片還得多!

他決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劉四爺那麽可靠,究竟有時候顯著別扭,錢是丟不了哇,在劉四爺手裏,不過總有點不放心。錢這個東西像戒指,總是在自己手上好。這個決定使他痛快,覺得好像自己的腰帶又殺緊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會覺得寒冷。地上初見冰淩,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幹燥,結實,黑土的顏色已微微發些黃,像已把潮氣散盡。特別是在一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棱上鑲著幾條霜邊,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願意早早地拉車跑一趟,涼風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像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不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鑽,像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風決一死戰。猛的一股風頂得他透不出氣,閉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仿佛是在水裏紮了一個猛子。打出這個

嗝,他繼續往前奔走,往前衝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住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鬆懈,像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禦。這一身汗!等到放下車,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裹著灰沙的風從他麵前掃過去,他點點頭。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淨了牆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忽然直馳,像驚狂了的大精靈,扯天扯地地疾走;忽然慌亂,四麵八方地亂卷,像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其不備地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裏看著;他剛從風裏出來,風並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隻需拿穩了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像個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見了那些老弱的車夫。他們穿著一陣小風就打透,一陣大風就吹碎了的破衣;腳上不知綁了些什麽。在車口上,他們哆嗦著,眼睛像賊似的溜著,不論從什麽地方鑽出個人來,他們都爭著問,“車?!”拉上個買賣,他們暖和起來,汗濕透了那點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結成了冰。遇上風,他們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地要曳著車走;風從上麵砸下來,他們要把頭低到胸口裏去;風從下麵來,他們的腳便找不著了地;風從前麵來,手一揚就要放風箏;風從後邊來,他們沒法管束住車與自己。但是他們設盡了方法,用盡了力氣,死曳活曳地把車拉到了地方,為幾個銅子得破出一條命。一趟車拉下來,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臉上,隻露著眼與嘴三個凍紅了的圈。天是那麽短,那麽冷,街上沒有多少人;這樣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掙上一頓飽飯;可是年老的,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裏,比鬼多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麽多的吃累!像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說,臉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沒看見這些呢。但是他沒工夫為他們憂慮思索。他們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過他正在年輕力壯,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風;晚間有個幹淨的住處,白天有件整齊的衣裳,所以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並不能相提並論,他現在雖是與他們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樣;現在他少受著罪,將來他還可以從這裏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於還拉著輛破車去挨餓受凍。他相信現在的優越可以保障將來的勝利。正如在飯館或宅門外遇上駛汽車的,他們不肯在一塊兒閑談;駛汽車的覺得有失身傷,要是和洋車夫們有什麽來往。汽車夫對洋車夫的態度,正有點像祥子的對那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裏,可是層次不同。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隻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氣象了。在晴明無風的時候,天氣雖是幹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顏色:年畫,紗燈,紅素蠟燭,絹製的頭花,大小蜜供,都陳列出來,使人心中顯著快活,可又有點不安;因為無論誰對年節都想到快樂幾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難。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見路旁的年貨,他想到曹家必定該送禮了;送一份總有他幾毛酒錢。節賞固定的是兩塊錢,不多;可是來了賀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個兩毛三毛的。湊到一塊就是個數兒;不怕少,隻要零碎的進手;他的悶葫蘆罐是不會冤人的!晚間無事的時候,他釘坑兒看著這個隻會吃錢而不願吐出來的瓦朋友,低聲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夥計!多咱你吃夠了,我也就行了!”

年節越來越近了,一晃兒已是臘八。歡喜或憂懼強迫著人去計劃,布置;還是二十四小時一天,可是這些天與往常不同,它們不許任何人隨便地度過,必定要做些什麽,而且都得朝著年節去做,好像時間忽然有了知覺,有了感情,使人們隨著它思索,隨著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興那一麵的,街上的熱鬧,叫賣的聲音,節賞與零錢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飯食的想象……都使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歡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塊兒八毛的,得給劉四爺買點禮物送去。禮輕人物重,他必須拿著點東西去,一來為是道歉,他這些日子沒能去看老頭兒,因為宅裏很忙;二來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塊錢來。破費一塊來錢而能要回那一筆款,是上算的事。這麽想好,他輕輕地搖了搖那個撲滿,想象著再加進三十多塊去應當響得多麽沉重好聽。是的,隻要一索回那筆款來,他就沒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搖一搖那個聚寶盆,高媽喊了他一聲:“祥子!門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從街上回來,她跟我直打聽你。”等祥子出來,她低聲找補了句,“她像個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臉忽然紅得像包著一團火,他知道事情要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