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殺戮已近尾聲。

不斷縮小的包圍圈裏,蕭崇烈和葉銘檀左突右支始終無法突圍,被不斷湧來的將士們死死拖住。

人影翻飛起落如驚鴻,雪白長衣紛舞浮沉如月光,修長的手指如撥弦般穿過狂烈的刀光劍影,穿花蝴蝶般掠人群而過,趁著這一刻潰不成軍的驚亂和勢如破竹的碾壓,一掌落在葉銘檀的重穴上。

葉銘檀躲閃不及,軟軟倒地,像一根滾水裏煮軟的麵條。

蕭景暄一腳踢開蕭崇烈,侍衛動作熟練地卸下頜反剪雙手捆綁。

蕭崇烈掙紮著抬起頭瞪他,眼神絕望如孤狼。

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很多,一如既往沒感覺,但總有恩怨要了結。

路過左相時他停步微微頷首問:“唐磊的婚事,不知道唐大人可有人選?”

左相麵露難色,唐磊本就不愁娶,隻是他一直不同意才拖到今天,眼下自己也隻能搖頭苦笑。

“那您看執素怎麽樣?”蕭景暄想起自己許諾執素的事,想著自己接下來很忙,一時半會兒的大概沒空操心她的終身大事,不如趁這機會定下,也算了卻樁心事。

左相詫異抬頭,正對上蕭景暄詢問的目光,拒絕的話便堵在喉嚨說不出口。

唐家雖不是非要看重門第,但娶個宮女的確不太像話,尤其侄子的婚事有時候比兒子還難辦。

“你自己怎麽看?”蕭景暄轉頭問唐磊。

唐磊毫不猶豫地點頭,“謝主上成全。”

見他心甘情願,蕭景暄心裏也是一鬆,即使他答應過執素若唐磊變心會另賜良緣,但付出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收回的,眼下唐磊初心不改,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隻要他們彼此真心,其他的都有辦法解決。

他知道唐家的猶豫,不希望執素受委屈更不想他們因這些小事鬧出不愉快,直接道:“我會認執素為義妹親送她出閣,唐大人不用擔心。”

他自己姻緣不順,自然分外希望看到別人的姻緣美滿,尤其是身邊人。

一個名頭罷了,如果能為跟隨自己多年的心腹換來安穩,他何樂而不為?

一言既出,眾人盡皆愕然。

一介宮女,不過奴婢出身,竟能封為公主,不,哪怕是郡主也絕對穩賺不賠,這般浩大聲勢顯赫尊榮,就算是攝政王想收買人心,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實惠。

左相嘴唇抖了抖,眼神複雜地看一眼執素,再無理由拒絕,緩慢點頭,“有勞殿下費心。”

“這是應該的。”蕭景暄淡然。

“主上……”震驚的執素此時才回神,下意識便要拒絕。

蕭景暄搖頭示意她不用再說,聲音輕卻堅定,“這是你應得的,不用拒絕。以你十多年忠誠作為,換一個公主身份,你還虧了。”

“主上賜給執素名正言順的身份,那給屬下什麽呢?”唐磊毫不臉紅地為自己討賞。

左相眼皮直抖,連忙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閉嘴,擔憂地偷瞄著蕭景暄的神情生怕他生氣。

蕭景暄沒生氣,隻有點鄙視地瞥他,“給你一樁姻緣還不夠?”

唐磊歎氣,“主上,您這麽重女輕男真的好嗎?”

蕭景暄慢慢道:“你成親後會有兩個月婚假。”

“那我也虧本。”唐磊不死心地嘀咕,“怎麽著也要半年吧?”

蕭景暄淡淡問:“乞骸骨不更幹脆?”

“屬下風華正茂。”唐磊理所當然答。

蕭景暄冷哼一聲,看他耍寶也覺得挺有意思,即使他並不需要特意寬心,但這種關切本身足夠讓人暖心,“你當這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嗎?百日,再多就沒了。”

唐磊苦著臉,第一次覺得主上真小氣,緊跟上去提醒:“主上,溫粹回來了。”

“他?手無縛雞之力,你覺得我能放心?”蕭景暄指了指蕭崇烈示意他拎走,頭也不回地問。

“那您也還有其他人。”唐磊認命地做苦力,心裏不服:“為什麽是我……”

“用習慣了。”蕭景暄答得很無所謂。

唐磊一噎,沉默。

“殿下……”親眼見到主從親近的左相還有些回不了神,聲音都顯得發飄,“您……”

“三日後恭請太上皇複位,至於具體儀式典禮,就要勞煩諸位大人共同費心了。”蕭景暄的態度平和而不容置疑,“隻是現在國事不寧,一切從簡即可。”

太上皇複位?眾人大驚失色麵麵相覷,滿腦子的疑問如雨後春筍冒出來,竟然不是攝政王登基?太上皇不是已經……

知道他們的驚疑,蕭景暄回眸,“父皇如今安好,諸位大可放心。”他看向執素,下頜微抬,“帶他們去見太上皇。”

“是。”

後殿,林逐汐臉色蒼白地瞪著滿地的毒蟲毒蛇,胃裏一陣翻滾,看著那些形態猙獰的毒物,她嘴角抽了抽,脊背發涼,忙不迭地撇開頭。

女子大多都不喜歡這些,她也不例外。

她敬佩地看向緩緩收回手的林詩音,見她神情淡定笑意溫婉,怎麽看都是優雅婉約詩詞唱和的大家閨秀,偏偏正慢條斯理地將一卷不沾半分血跡的黑色細線纏回腕上,全然不見剛才動手殺人的淡漠。但林逐汐必須承認,她即使殺人也是優雅的,那種漠視人命的決然冷靜和從容自若,有種致命的吸引力。

她深深歎口氣,想起江塵渺,再看眼前的堂姐,突然發現自己錯了,不是所有殺戮都是惡心血腥的,有種人就是有這個本事,將原本惡心的事做得像月下起舞飄逸如仙。

“沒事吧?”林詩音回頭看向林逐汐,關切地問。

她知道這堂妹不會武功,雖然反應靈敏,但在這種情況下實在算不得什麽。

林逐汐搖頭,“我沒事。”她皺眉打量著地上狼藉的屍體和毒物,若有所思,“南疆人嗎?”

林詩音點頭,“你不妨叫芷蜜來看看,有些東西並不是隻有近身才能發揮作用。”

“你怎麽知道芷蜜?”林逐汐愕然。

林詩音微笑不語。

“你的救命恩人是誰?”林逐汐這下真的好奇了,看她對自己這麽了解又從未接觸,那人定然位高權重。可大羽上層的就那麽幾個,莫非是沉玥的?但這兩天接連匯聚眾多高層,也沒見她有任何反應。

林詩音轉身走開,“和你沒關係,你也不用問。”

“考慮下做我的女官如何?”蕭景暄進來時正聽到後半段,開門見山道。

林詩音置若罔聞。

“才華橫溢卻埋沒深閨太過可惜,何況你也不會嫁人了,不如隨我一起。”蕭景暄真心這樣認為。

林詩音抬頭深深看向遠方白雲,似乎看見那個神秘國家裏無數自由瀟灑的姐妹們,目光裏無限悵然和懷念。

隻有開放寬廣的國家,才能養育出那許多不讓須眉的巾幗英傑,再回過頭來看大羽的女

子,便覺得她們分外可憐。

她忽然轉眸淡淡凝視著蕭景暄,目光並不淩厲,卻清亮透徹得照亮人心所有詭昧陰私。“我沒打算跟隨第二個主人,換一種生活方式也不錯。這世上也並不缺人才。”

“真正的人才不好找。”蕭景暄搖頭,神情幾分惋惜幾分感慨,“滿腹經綸有什麽用?真正會做事的又有幾個?朝中不乏人才,翰林院才子一抓一把,但大多書生誤國,偶有幾個政務通達又有真才實學的,往往性子高傲疏狂難以共事。我整治朝堂宮廷本就缺人手,你這麽個現成的幫手放在身邊,我不可能不要。”他的目光落在東方天際,眼神渺遠亦如晴空,“我相信每一個經曆過沉玥平等自由的女子,隻要心中血性未滅,都會有這樣的不甘。你不想試試嗎?”

“我生在大羽沒錯,但我養在沉玥。”林詩音沉默片刻,溫和卻堅定道:“我欠大羽的生恩早在十五年前就還了。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沉玥和他給的。不怕告訴你,我對大羽和林家都沒有任何歸屬感,哪怕是我的親生父親也一樣。畢竟都過了二十年,我當時也還不怎麽記事,不是嗎?”

話雖涼薄,卻是事實。

蕭景暄思索道:“那麽,如果是我請你,看在我那一半血脈份上,助我一臂之力呢?”

“我記得大羽並不禁止女子出仕為官。你朝中現有兩名女官,蘭家還出過女家主。”林詩音提醒。

“她們不可以。”蕭景暄輕輕地搖頭,“她們畢竟習慣了男尊女卑的大羽,雖有才華,卻多半沒有那樣長遠的眼光和足夠的膽量勇氣。”

“你麾下也有符合條件的女子。比如林韻瀾,執素,更不提鶴淩衛裏那些你苦心培養的女部下。”她不為所動。

“她們沒你輕車熟路。”蕭景暄答得也簡單。

林詩音盯著他半晌,目光很有力度,如刻刀般要在他臉上看出朵花來,幽幽道:“你還真是不遺餘力地壓榨每個人的利用價值。”

“承讓。”蕭景暄輕輕頷首,權當讚美收下。

林詩音抿嘴,臉皮沒他厚,鬥嘴也鬥不贏,還多說什麽?“你放心我?”

“論才能,你曾是他身邊第一人,過目不忘,精通政務,文武雙全,縝密練達,他經常出門,一應事務你更有權決斷,無論情報還是庶務,大大小小從未出錯。”蕭景暄坦然道:“論忠誠,我和他並沒有利益衝突,而且按照他們的慣例,在你做回林詩音時,他應該就已經將你奪籍除名。我為什麽不放心?”

林詩音沉思片刻,“好。”

多年後林詩音成為一代名相,輔佐泰元帝蕭景暄變革創新開拓盛世,曆經三朝深受信任,不僅精政務通文史,於武藝軍略上亦成就斐然,曾領軍北征戰至北冥海邊,在青史上留下光輝一頁,就連史官也讚她空穀幽蘭名士傾城。但她的少年時代始終是個謎,她終身未婚,也不曾和任何男子有過親密,生活寧靜淡泊如出家人,不少人猜測她愛慕蕭景暄,隻是帝後情深,女相也不願生父視同親女的堂妹為難,民間更是有不少以他們為主題的野史話本,而三個當事人不過一笑而過,更為這猜測蒙上神秘色彩。

女相的感情歸屬,始終無解。

隻她在晚年與太傅談話時曾坦言:“我一生的夢想,早已留在建業五年深秋的東海。”

沒人懂她這話的意思,也沒人知道她病逝前為何要求攜滿園芙蓉花水葬,所有的故事都掩埋在厚重的史書中。

而那時,塵世間的一切也再和她無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