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林逐汐這次已經沒反應了,看這活脫脫第二個朔月的打扮,再看他多少能看出秦以彤烙印的容顏,她再傻也猜到這是誰了。

五年不見,這小子倒是越長越像母親,不過這通身的神情氣度,卻在向厲潛之靠攏。

往常這孩子未語先笑梨渦淺淺,掩不住的靈動活潑,今天卻沒有那樣純淨燦爛的笑容,目光平淡地掠過,眼神裏透出若有若無的寒意,針尖般冷銳地投向蕭湛。

很明顯,這孩子來了很久,聽到很多。他對蕭湛本就淡漠的父子情,估計更要被折騰沒了。

淩風擔憂地看著他,沒想到他也出現在這,詢問地看向厲空雁,後者對他聳了聳肩以示愛莫能助,倒不怎麽擔心他受不住。

這孩子的內心,可沒表麵上這麽脆弱,再說這麽點挫折又算什麽呢?

淩風不過關心則亂,見了厲空雁的反應很快冷靜下來,秦家的孩子不會那麽沒用,他們不生產小白兔這種無用品種。

難得見到小輩出現得這麽齊全,蕭湛的眼皮跳了跳,想說話,厲空雁已搶先一步截斷他的話,笑得溫文爾雅,那笑卻隻浮於表麵薄薄一層,像一張浮華的假麵具,“既然永昌皇帝有這麽多疑問,不如當麵和母親說清楚。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們沉玥人向來光明磊落敢作敢當。”

林逐汐不由涼涼瞥他一眼,什麽意思?諷刺他們大羽人卑鄙無恥毫無擔當?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也太過分了吧。

厲空雁衝她歉意地笑一笑,看向蕭湛的目光透出不易察覺的冷意和鄙夷。

老實說當初母親嫁給他真是虧了,繡花枕頭一包草,怎麽當初就看上他了?果然,結婚要慎重,尤其是女人,任性不得,不然坑的不僅是自己的一輩子,更有兒女的大半生。

蕭湛震驚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卻見他神態淡定,仿佛在說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心一緊,又一沉。

緊的是自己即將見到惦念大半生的人,沉的是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在錦都呆了五年,卻始終沒見到她。以她的本事,如果不想見他,就算從他麵前過,他也未必能認出來。有秦以蒼在,錦都裏沒人會幫他,秦以蒼直接無視了他,無論他做什麽都隻當他不存在,他始終賴在沉玥不走,隻是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找到他,想留在那碰碰運氣。但很可惜,她是鐵了心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連見一麵都成為多餘。

如今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那樣執著地想見到她到底是想做什麽,當初透露給他他們還活著的消息的人隻是想引他退位離開大羽,特意隱瞞她改嫁的事,他知道她已經改嫁時就明白了他們之間再無可能,沉玥也不會讓他將秦修瑞帶回大羽,他想要的一切已經是變成鏡花水月一場空。

錯過就是錯過,再也無法回頭。命運也不會給他回頭的機會。

但他依然不願放棄,他不知道自己還在執著什麽,或許那也是愛,卻是得不到的愛。

見他神情局促,不自覺地站直身子檢查自己的衣著,在場諸人的神情都有些複雜和感慨,或許一份感情變得再如何不堪,總會有美好存在,哪怕已經化為塵沙變成泛黃的記憶,也依然無法否認它的影響力。

推門聲清晰而緩慢

,仿佛推開的不是一扇門,而是一段不願麵對刻意遺忘的歲月,更是自己塵封已久的心。

一眼看見眾人臉上或多或少的憐憫,他眼底冰寒一片,封住無限怒氣和隱隱殺氣。

然而他什麽都沒做,做不到,也不想做。

機會如此寶貴,他不想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忽然懶得再計較其他,再怎麽怕見也無法隔斷內心的想念,咬了咬牙,緩緩轉過身去。

門扉拉開如幕布,現出幕後雲白軟綢闊袖滾回字紋蘭花長衣的女子,及腰長發隻用一枝鏤花金簪鬆鬆挽住,素顏朝天,麵含淺笑,望去仿佛二十許人,和蕭景暄站在一起更像年歲相近的姐弟,完全看不出她已快到知天命的年齡。

隔著十五年歲月,隔著生死離別,兩人終於再次相對。

蕭湛一眼看清秦以彤的臉,不禁微微顫抖。

這麽多年,她竟沒變,她竟……沒變!

有那麽一瞬,他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看看眼角是不是多了皺紋,看看肌膚是不是變得黯淡鬆弛,在近乎光彩照人的那張臉麵前,他忽然開始驚心時光的無情,害怕自己的蒼老,再也無法和她麵對麵。

相比於他目光的飄忽,秦以彤倒是非常平靜,目光如流水般掠過他,落在他身後默然看著這一切的林逐汐身上,再緩緩看向蕭景暄,眼神裏意味難明。

接觸到她的目光,兩人心裏都是一緊。

林逐汐是擔心自己遭她反對厭惡,畢竟沒有哪家長輩會喜歡一個和其他男人牽扯不清的兒媳,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幹淨純真的少女,的確配不上他。

蕭景暄是覺得大事不好,以秦家人慣有的對女孩子和弱勢群體的寬容,他感到自己這次無法輕易過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慢悠悠進門來的厲潛之,果然對方丟給他一個同情憐憫的眼神,他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淩風鄙視地看他一眼,滿臉嫌棄。

至於嗎?他都幾歲了還這麽怕親媽!見到她就像耗子見到貓似的,瞧他這點出息!真丟人!他都不好意思和人說自己認識他!

理所當然的,秦以彤先打招呼,“永昌皇帝,別來無恙?”態度冷靜自持,全無故人相見的熱絡喜悅,連基本的禮貌都顯得疏淡。

林逐汐不大適應,有點感傷地看了看蕭景暄。蕭景暄卻覺得熟悉而正常。這才是沉玥皇族對大羽皇族應有的態度,如果母親是另一番表現,那他反而要擔心了。

還好,她沒打算在同一個坑裏摔兩次,不然大家都有的頭疼。他不由看了看身邊含笑微微的淩風和神情淡然的江塵渺,唇角一扯,這兩位可不像外公和舅舅那麽好脾氣又對母親親善,如果母親敢犯傻,他們恐怕一點也不會介意采取強製措施讓她清醒點。

蕭湛的神情瞬間黯然,像月光被烏雲遮沒,眼底的神采也一寸寸湮滅,像燃盡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變得與塵土無異。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已知道所有。千言萬語都被這樣冷靜的態度堵在喉嚨裏失去意義,沒必要再出口。

他空洞而茫然地看著她平靜淡然的容顏,深深的無力襲上心頭,回眸看

去是兒子們漠然的眼神,難言的悲涼湧上心頭,他忽覺疲倦,連哀傷都沒有力氣。

縱然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又怎麽樣?這一生,他終究是失敗的。

厲潛之平靜地走到秦以彤身邊握住他的手,目光如探照燈掠過在場所有小輩,意思顯而易見:做人要自覺。

可惜他低估了小輩們的臉皮厚度,又高估了自己的殺傷力,沒一個人動,淩風和江塵渺更是懶得看他一眼。

唯一想動的蕭景暄認真看一眼林逐汐,還是不動聲色按下她的手,打算沉默旁觀到底。

他知道她的心結和自卑,或許讓她看完他們的故事能讓她明白些什麽。

無形的示威和炫耀最能撩撥人心,蕭湛的目光瞬間變成刀子。

情敵見麵,分外眼紅。

雖然目前隻有他單方麵眼紅。

“別來無恙,看你的神態,想必這些年過得很是自在。”蕭湛的嘴角抽搐一下,很快恢複平穩表情,淡淡回話。

“當然,”秦以彤微笑,全當沒聽出他的諷刺怨意,滿臉“你說的不能更對”的神情,理直氣壯答:“這錦繡山河美景萬千,可比一成不變的皇宮好看太多,外頭的人也都很有意思,最起碼都還是個人。”

“哦?”蕭湛的臉頰又是一抽,語氣平板梆硬地道:“長公主看起來過得真有福氣,容顏不老青春常駐,身邊還有舊愛陪伴,心態足見青春少艾。”

“無妨。”這次接口的是厲潛之,笑意淺淡,神情沉穩,語氣更是平靜得和藹,但說出的話鋒利得能紮死人。“皇帝後宮三千人,要多年輕美麗的新歡都有。即使一天換一人也能換八九年不重樣,膩了隨時能換新的,福氣深厚無人能及,完全不必羨慕阿彤。”

林逐汐默默地撇開頭,心想當年的自己怎麽會天真地以為他看淡一切什麽都不在乎呢?分明就是還沒被戳到逆鱗才那麽淡定,眼下露出真麵目來了吧。

蕭景暄和厲空雁對視,毫不意外他的攻擊性,換成他們,也會這麽護犢子的。

淩風冷冷嗤笑一聲,不屑之意完全不加掩飾,這三個人他都看不上,也懶得管他們的閑事,留在這裏完全是為了保持秦家的團結,不想讓蕭湛看笑話罷了。

江塵渺更是直接無視了他們,她向來不會施舍眼光給自己看不上眼的人。

隻有秦修瑞,笑嘻嘻地等著看戲。

秦以彤皺了皺眉,知道侄兒們的耐性磨得差不多了,她和蕭湛也沒什麽好說的,直截了當道:“我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也沒資格怨恨任何人。對你和那段婚姻我都問心無愧,你怎麽想是你的事。”

她承認自己從未忘卻過厲潛之,但她也的確被他感動過,嫁給他心甘情願,自然也要背負起所有後果。她後來的確喜歡過他,認真經營他們的婚姻,照顧他在意的一切,但她終究無法愛他。他們談不上誰負誰,因為彼此都沒有用上全部的心。她將厲潛之埋在心裏從未忘卻,他將皇位權力排在她的前麵,半生輾轉反側,她唯一後悔的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害苦了親人和兒女們一輩子。

誰也不欠誰,隻是忍不住迷茫:人生若隻如初見,她可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