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青石問路

一百年後,蒼梧山。

古琴的聲音回蕩在山巒之間,山澗的流雲也隨之起舞,鳳凰仙子獨坐山巔,於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撥弄著琴弦,一隻紅色的鳥飛了過來。

方休輕輕跪坐在她麵前,閉上眼睛,靜靜聆聽。

雖然方休的動作極其微弱,鳳凰仙子還是發覺到是她來了,停下撥動的手指。

“方休,記得當年你剛剛來到蒼梧山的時候身上隻有微不足道的法力,我知道是你自己放棄了自己一千年的道行,對於修道者而言,法力是最珍貴的財富,旁人都是求之不得,你當初為何要輕易放棄?”

“因為,‘致靜極,虛靜篤’,從前我有一千年的法力,這些法力可以塑成一個很大的容器,可是再大的容器也是有一定的容量的,與其有容器不如無容器。無容器就是最大的容器。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要想擁有,必先舍棄,達到空虛無為的境界,方可獲得承載萬物的力量。我一無所有地來到蒼梧山,從零開始,反倒不為過去的容器所限製,以至於可以一日千裏。”

“這些年你都做過什麽事情?”

“這些年,我去東海探訪過龍宮,向精衛學習過填海之力;去南海拜訪過觀世音菩薩,向她學習過燒製玉淨瓶的方法;去玉山拜訪過西王母,終於悟化了變化之道;還跟您學會了誇父逐日,召喚天地生靈。”

“嗯。”鳳凰仙子滿意地點點頭,“在本仙眾多弟子之中,你雖然入門最晚,悟性卻最高,如今已經成了諸位弟子中的翹楚,本仙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人。如今,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鳳凰仙子請問。”

“如今你可已將他忘記?”

聽到這個問題的那一刻,方休心裏的某根弦終於斷了,咯噔一響,有隱隱的疼痛感猶如潮水般漫上心扉,但方休麵色卻沒有什麽變化,冷冷道:“沒有忘記,但已放下。”

“嗯,放下比忘記更難得。如今,你可意識到情愛乃是天下第一至苦?”

半晌,方休動了動嘴角,不帶情感地道:“世人眼裏的苦,卻是我心中的甜。”

鳳凰仙子歎了口氣:“古今癡男女,誰能過情關。對於修仙者而言,最難過的一關便是情關。”

“是啊,古今癡男女,最難過情關。如今我連情關都過了,還有什麽難關過不了呢?”

“你隻知情關難過,可知修仙為何非要放下情愛?”

“小妖不知。”

“因為情愛是天下第一迷亂人眼,使人自私之愛。而作為一個仙人,他需要的是至高無上的大愛,是對芸芸眾生的憐憫,是‘寧教天下人負我,不教我負天下人的胸懷’的胸懷。”

“小妖受教。”

“方休,明日你便可以離開這裏了。”

聽到這句話,方休心裏沒有悲也沒有喜,因為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的。她什麽都沒有問,隻是靜靜等待著鳳凰仙子接下來的話。

“你身上的魔性已經除的差不多了,如今隻需一步便可以徹底除掉身上的魔性了——經由忘川河去天庭報道。”

“好,方休這就去準備。”

“方休,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你馬上就可以去天上做仙子了,怎麽,你不開心嗎?”

“修仙不是為了快樂,修仙成功為何要開心?”

“可是,畢竟你的努力有了回報。”

“……方休告退。”

眼前的方休漠然地讓成仙多年的鳳凰仙子也感到有些驚異,她不知道,這個曾經為愛執著的孩子是怎樣一夜之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自從她來到蒼梧山後,她從未見她笑過,也未見她麵上有傷心的顏色。作為百鳥之王,她收過許多弟子,那些弟子多是經曆過難忘的情傷,往往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來,將自己的情人漸漸淡忘。一開始,她以為她是太過要強了,不願在眾人麵前展現她脆弱的一麵,於是甚至曾在夜間潛入她的房間看她是否會在夜裏悄悄痛苦,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直安然如故,好像什麽事情都未發生過一樣。一百年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究竟是因為她早已徹底放下還是她從未走出?

看見她漠然離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叫住她:“等等。”

方休停下腳步,波瀾不驚地轉過身,聽候鳳凰仙子的指示。

“你要去天庭報道了,如今我隻有一件事很擔心你,就是你太過剛烈了。我有一句忠告:木強則折,如果不肯改變,總有一天你會死在自己的剛烈上。”

“多謝鳳凰仙子好意,不過方休之所以剛烈是因為方休天性屬火,這從我降生到人世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無法改變。方休也不願意改變,因為變了之後我就不是方休了。”

“好,我在天庭等你。”

方休福了福身子,一路迤邐回了自己的房間。

方休的房間在蒼梧山上的一株萬年梧桐樹上,在它的枝丫上築著成千上萬的小房間,方休飛進自己的房間。

一百年了,方休已經來到這裏一百年了。這一百年間,她沒有一天曾忘記過其羽,可她卻從未回去看過他一眼,也未曾給他寫過一封書信,哪怕是四處從師時路過靖闌國的皇宮她也不曾向下望過一眼。現在……他恐怕早已離開人世了吧。

雖說方休來到這裏是為了拜鳳凰仙子為師,但鳳凰仙子卻從未要求她稱她為師父,她的弟子太多了,她說她們不過是她生命裏的一個過客,沒有必要留下什麽瓜葛。她不要求,她也不願叫,因為在她心裏,此生隻有畢方一個師父。鳳凰仙子的道場雖然在蒼梧山,可是她卻在天庭工作,一年裏都不回來幾次,大家基本上都靠自己修道。剛來的時候,因為身上已經沒有了法力,她每日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靜坐,思考和練劍。雖然她的法力已經沒了,但她所悟到的東西還在,再加上她已經放下了情愛,心裏更加清明,悟到了許多從未悟到的東西。比如,從前她一直學不會變化之術,

因為她無法做到忘記自己,現在她終於可以做到了。不但悟到了變化之道,她還很快就找到了萬法之門,可以隨意溝通天地萬物。

雖然這裏有許多一同修道的人,但方休並沒有朋友,因為即使同為修仙之人,大家也都是有情感的,她不會笑,所有人都覺得她太冷了,總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都不願同她交往。因此,她隻有小風一個朋友。故人都已不在,好在還有小風還陪在她身邊,給她帶去絲絲寬慰。

要離開了,她沒有什麽東西好收拾的,也不知該向誰告別,不知是該開心還是悲傷。她知道,自己這次要徹底忘記其羽了。

“咕咕,咕咕……”身邊突然傳來一陣唯一能讓方休感到些許溫暖的聲音,一個小小的動物跳到方休的肩頭。

一百年了,小風一直在同自己一起修煉,有一次誤吃了大小果竟然可以隨意變大變小。

方休將小風捧在手心:“小風啊,現在我就隻有你了啊。”

小風又咕咕叫了兩聲,回應著方休。

第二天一早,方休就該出發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來送,這在意料之中,可她卻忽然覺得有些孤獨。

空中忽然飛來了一隻極其豔麗的鳥,我知道,那是極樂鳥,它將引領著自己前往鬼門關忘川河。

極樂鳥在前麵飛著,小風載著我跟在後麵。飛著飛著我忽然覺著神誌有些迷離,待到再次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已經到了一個十分幽冥的境界,身邊空無一人。

我突然有些慌張:“小風呢?我的小風呢?”

“這段路隻能由你一個人走,誰都陪不了。”

我回過身,看見一個一襲紅衣,十分妖豔的姑娘,可她的神態裏卻帶著說不出的絕望與憂傷。

“你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是這裏的花妖,我叫曼珠。這裏是鬼門關,我是這裏的接引使者。”

“鬼門關……我已經死了嗎?”

“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已經死過好幾次了吧。生與死對你來說應該已經不重要了吧。”

“是,人如果沒有感情,生與死有什麽區別。”

“別這樣說,你此行可是去成仙的,不像我們這群小妖,隻能永生永世生活在這地府之中,一世孤獨。”

“你也有過喜歡的人嗎?”

“有過又能怎麽樣呢?大喜不若大悲,銘記不如忘記,為愛堅強,受傷的始終是自己。走吧,是時候上路了。”

曼珠走在前麵,我跟著她走在後麵。

走著走著,漸漸看到水汽氤氳,路旁四處噴著黃色的泉水。

“這是黃泉路,千萬不要碰到那泉水,如果你心中充滿貪嗔癡,它就會將你的皮膚腐蝕。凡間那些一生下來就帶著疤痕和痦子、痣、胎記的,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嗎?”我忽然蹲下身去,曼珠一把拉住我,可還是有一滴黃泉濺到了我的眼角。

“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我是想留住我眼角的淚痣,這樣再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就可以輕易將我認出了,我還想知道,自己的心裏到底有多少貪嗔癡。”

曼珠小聲嘀咕:“我本以為之前那一個已是奇葩了,沒想到又來一個。”

“什麽?”

“沒什麽,快走吧,晚了就趕不上時辰了!”

走著走著,麵前忽然現出一大片紅色的花朵,這花生得奇特,隻有花,沒有葉。妖紅似火,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鮮血鋪成的地毯。

“這是……?”

“這是火照之路,那花叫做彼岸花,等下你踩著它一路走到奈何橋邊,聞著花香你便可以想起曾經的風花雪月。”說著,曼珠手中幻出一把鋤頭走上前去,不知在地上鋤著什麽。

“你在幹什麽?”

“我在鋤草。”

方休吃了一驚,這裏哪有草啊?方休還想再問些什麽,隻是那曼珠卻並沒有要理睬我的意思了,隻好徑自向前走去。

腳下踩著一地赤紅的花朵,看到那美麗妖豔的顏色,聞著那馥鬱的香氣,忽然想到第一次看見將軍時的情景,那時也是滿地鮮血,自己被一顆紅色的血珠包裹著,借以延續自己卑微的生命,她從未想過,這樣的自己也會有機會經曆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

妖豔的曼珠沙華纏繞上裙邊,記憶也好似在瘋狂生長,前塵往事滾滾而來,一步一思,步步成殤。

“好叫聲!你一定是隻忠貞的鳥”

“你知道嗎?方休,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是隻普通的鳥。多少次,我都以為你真的能聽懂我說的話。”

“雖然你現在的歌聲就像公鴨嗓子似的,可我還是很喜歡聽。”

“小家夥,你說的對,作為一名將軍,精忠報國,至死方休。”

“等處理好長石的事,我就帶你遠走高飛。”

“方休,還記得太極洞中你答應過我的事嗎……你記得便好。現在我要你答應我:好好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麽,即使身邊不再有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

“我不是他,也不想是他。雖然我不知道你口裏的他是誰,但我想要告訴你:你已經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做我的女人。”

“梨花清高自賞,梅花淩寒獨放,它們本就心意相通,卻隔著整個春天的距離,如今我把它們製成這枝梅梨簪,希望它們永不分離。”

“我誰都不是,我是你的其羽……沒錯,我們前世今生的過往,我都想起來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方休,我就是你獨一無二的其羽——方休於飛,熠耀其羽。”

“方休,隻要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哪怕有一天你會將我忘記,我相信隻要我們重新相遇你一定會再將我記起,到那時,再沒有什麽可以將我們分開。”

“輸的不止你一個人,你輸了,我也輸了。

我們都要願賭服輸。”

……

方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這段路程的,沉重的往事幾乎要將她瘦小的身軀壓榨幹淨才肯罷休,痛苦猶如水蛭攪弄著每一寸肌膚……

此刻,她隻想拚命地逃離,腿卻早已不聽使喚,一路上狼狽不堪,跌跌撞撞……好在,這一段路並不是很長。

當方休走出曼珠沙華的時候,頭上已經冒出了不少虛汗,她鬆了一口氣,正欲找個地方歇息一下,一座橋忽然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隻見橋邊立著一個巨大的石頭。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黃尾臨終前對她說的話,這應該就是黃尾所說的立在忘川河邊,掌管三世姻緣輪回的三生石吧。

想到這裏,這些年一向習慣冷淡的方休內心裏也突然燃起火焰來,她急切地走上前,扶住石頭,在眾多姻緣線中努力地尋找著屬於自己和其羽的那一條。迷亂的姻緣線就像她此刻雜亂的情緒,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和其羽的結局,這姻緣線是有所感應的,當她的觸碰到某個位置時,一條線突然亮了起來,手指沿著曲折的姻緣線滑過冰冷的師麵,從前世到今生……每一段傷心的故事都猶在眼前。可是她早已經不會哭了,隻覺得心裏悶悶的,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滑著滑著,驟然到了盡頭,方休隻聽得心裏咯噔一聲,怎麽回事,怎麽沒有來世!方休隻覺腦袋嗡的一響,血液從腳底被抽幹,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孩子,你躺在這裏做什麽?”方休聽見一個老婆婆的聲音。

“你是誰?”

“我是孟婆啊。”孟婆走過來將方休扶了起來。

方休這才好好打量她:眯眯的月牙眼,麵色十分和藹。

方休突然捉住她的肩膀:“你是孟婆,告訴我,為何我和其羽的姻緣線沒有來世?”

對於方休的唐突,孟婆既不氣也不惱,仿佛已見怪不怪的樣子,緩緩道:“今生或來世,都已注定,姑娘又何必執著於此呢?如果彼此相愛,就算永不相見,曆經磨難,也不可忘記,但是不愛了,忘記了,又何必勉強,堅持著不放呢?”

“不,我已經放下了,我隻是不願忘記。”

“如果你真的放下,此刻便不會如此激動了。既然無法放下,便免不了痛苦,倒不如徹底忘記。”孟婆手裏幻出一碗湯,“來,孩子,把它喝了吧。”

方休不由得退後了幾步,十分緊張:“不,我不能喝,我知道,這是孟婆湯對不對?喝了它,我就會失去我一千多年的記憶對不對?”

“怎麽,你對你們之間的愛情不自信麽?”孟婆微微一笑。

“誰說的?我和其羽兩情相悅,日月可鑒!”

“那你就喝下這孟婆湯,喝下它,這才是對你們愛情最大的考驗,如果你喝了它卻仍舊沒有忘記他,那麽這便是天意,就算天地也不能將你們分開。若你喝了它以後將他忘記了,就說明你們之間有緣無份,既然如此,忘記又有何妨呢?忘記對你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是嶄新的開始。”

“好,我喝,我要向你們所有人證明,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方休接過孟婆湯,想都沒想,一飲而盡。

“好,喝了孟婆湯,請走奈何橋,渡過忘川河,便是三途路。”

方休喝了孟婆湯,神誌竟然有些迷離,似醉非醉,漸漸沒有方向,隻好按著孟婆所言照做。

跨過奈何橋,恍恍惚惚看見有擺渡人來接引,引著自己乘上一條小船。

小船在忘川河上穿行,她看見岸邊開滿了赤紅的彼岸花離自己漸漸遠去。方休漸漸昏睡了過去,睡夢中隱約聽見有女子在唱歌,歌聲是這樣的——

“有花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又世世,花葉兩相錯……”

那歌聲十分淒美,仿佛帶著怨恨與思念。

不知不覺間,船已駛過了幽冥之獄。

“姑娘,到地方了。”擺渡人喚醒沉睡的方休。

方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著一襲雪白的衣衫,而在岸上也開滿了雪白的花朵,十分純潔美好,隻是沒有葉子,情不自禁地向擺渡人問道:“這是什麽花?”

“這是曼陀羅華,也叫彼岸花。”

方休下了船,踏過曼陀羅華,忽然覺得心裏十分輕鬆,像是積壓在胸口多年的東西忽然移了去,可這種輕鬆感又讓她感到自己好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可是滿眼裏都是忘川河的水,並不能看到什麽,隻好轉回頭繼續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方休忽然看到一個分岔路口,三個隧道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隧道洞口上方寫著三個字,分別是:仙、人、妖。

方休思考了許久,並不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有三條路,自己該走哪條呢?方休先來到寫著妖的洞口站了許久:這條路看不見盡頭,裏麵黑洞洞的,很是神秘,可不知為什麽,方休總覺得這條路很熟悉。

方休又來到寫著人的洞口前:這條路又矮又窄,但透過洞口,依稀可見陽光。

方休最後來到寫著仙的洞口前:這條路很是寬闊,裏麵雲霧繚繞,十分誘人。

徘徊了許久,方休都很難下決定。既然如此,就讓上天幫她決定吧。

方休從地上拾起了一塊石頭,然後背過身去,將它用力投過自己的頭頂。

方休轉回身,看見那塊石頭離那寫著仙字的洞口更近些,心裏雖然還有些記掛著透著陽光的那一條,可心想天意不能逆,隻好順著寫著仙字的隧道走了進去。

那條路看似很近,實則很遠,有好多次她都以為馬上就要走出去了,結果發現卻是空歡喜一場,她猶豫了,心想是否可以退回去重走。但這也隻是想想罷了,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這是自己選擇的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頭。

方休走了許久才走了出去,眼前的迷霧逐漸散去,眼前的奇麗景色也逐漸映入眼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