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秋深了,古蓮山中已是一片絳紅酡醉的景色。

半山腰一座莊園裏,幾株古棠樹錯綜陳鄰,海棠花隨風飄進小榭亭內,納蘭魅凝眸望著院裏迷醉的景象,像是在思考什麽。

他年紀不大,十八九上下,清瘦修長,黑發如墨垂在腰間,雪白緞袍上落了幾抹紅豔,顯目卻不突兀,倒是為妖豔的世界添了一筆淡雅。

輕微的腳步聲從院門外由遠及近,院門被猛地推開,露出一張揚著大大笑臉的清秀麵容,“師兄,我回來啦!”他像隻蝴蝶揮舞起雙手朝亭子裏那少年衝去,眼看一蹦一跳腳下石子一偏,整個人尖叫一聲,猛地朝前栽去。一雙手適時拉住他,穩穩落入一個懷抱,有清冽的泉香。清秀少年立馬伸手回抱住那人,俏皮地做了鬼臉,惹來那人無奈一笑。

“你呀,走路都不當心。”

“師兄!镹兒好想你嘛~”

納蘭魅扶他站起,拉著他走進榭亭,麵容中帶了些凝重,“來,問幾你件事。”

少年緊挨著他坐下,順手拿了桌上的點心往嘴裏塞,嘴裏含糊,“什麽事?”

納蘭魅凝視他晶晶的眼眸,“镹兒,你認識月瀆透嗎?”

“月瀆透?”納蘭镹聞言,微微蹙起眉,搖搖頭,“不認識。”

納蘭魅直盯著他,說,“真不認識?他在山下已經跪了半月,說要見一個名叫镹兒的……”話沒說完,納蘭镹跳腳而起,臉色募沉。

“我不見!”

“果然。”漆黑如墨的眼眸閃過一絲了然,語氣溫和,“既然他要找到人真是你,你為何不見他呢?”

納蘭镹嘟起嘴,不滿地哼了哼,“隻是萍水相逢罷了。”

“萍水相逢?”納蘭魅挑眉,靜靜地望入那純淨如水的眼底,明顯地看見他瞳孔微縮,“镹兒,你還是不誠實,萍水相逢會為了見你一麵而連跪半月嗎?”

納蘭镹心虛地瞥過眼,像個孩子,不自在地扣起手指,嘴裏咕噥著,“我當初隻是覺得好玩,看他一個人在街上溜達,見什麽都覺得好奇的樣子,我就想稍微逗逗他…”他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瞅著他,“師兄,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溫柔地注視著他,少年眼底一片漆黑,言語中有無可奈何的氣惱,“你可知他是什麽身份?你的膽子真是太大了,連當今太子都敢逗玩!”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太子……”納蘭镹委屈的皺著眉,顯然在這之前便已知曉對方的身份,“要是我知道他是太子我一定離得遠遠的我更不知道他會……會為了我逃婚…師兄…”

瑰豔的海棠花飄進亭,納蘭镹淚眼婆娑地看著少年,眼中朦朧的水光讓他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他忽然害怕起來,不安地伸手扯了扯他衣袖,輕聲細語的道歉,“師兄,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別生氣。”

海棠紛飛,落滿一地赤紅。

納蘭魅輕輕歎口氣,起身麵朝庭外,背脊挺直,聲音溫柔,“镹兒,你可知曉我是何身份?”

納蘭镹聞言,輕輕一顫,垂下眼眸,聲音低下去,“知曉。”

納蘭魅回身看向他,一時沉默。朝夕相處五年,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於納蘭镹來說也僅僅隻是改變了他的容貌身形,褪去了他身上的稚嫩,但他那清澈見底的眼瞳卻沒有改變,依舊像塊晶石,透明,無暇。

習慣了古蓮山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會適應那裏麵的勾心鬥角嗎?他忽然不知道他和師父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就像是把清澈的水倒入漆黑的墨中,不知道結局會是水衝淡了墨,還是墨染黑了水…驀地,他腦中閃了一下,出現了一幅畫麵。

裏麵瓢著漫天楓葉,輕薄霧氣中半跪著一個人影,清瘦冷傲的背脊,穩重俊逸的臉,還有那黑黝黝的深眸中透出的誓不罷休的堅決。他閉閉眼,睜開眼時,眼底一片清明。

亭中靜了片刻,納蘭魅輕聲說,“镹兒,你隨太子進宮吧。”

猛地一震,納蘭镹不可置信地瞪大眸,過了很久,他突然尖叫著撲過去,又哭又喊,“我不要!不要!我不要進宮!不要進宮!……師兄,我不喜歡他呀!師兄,你不能不要我啊!……”

納蘭魅一直靜靜地站著,任由他哭鬧,深色的眼眸漸漸浮現出了哀傷,很清淡,卻讓人有種心碎的疼痛。

“镹兒,太子為了你拋棄皇位,甚至拋棄整個天下,你一日不跟太子回宮,太子也會一日不回宮,镹兒,太子是一個國家的希望,如今太子失蹤,加上丞相又重病不起,再這樣下去……”

他伸出手,輕輕拭去納蘭镹眼角的淚,又揉了揉細軟的發絲,很溫柔地將亂掉的發絲勾到耳後,“我不能讓你成為月瀆國的罪人,知道嗎?”

“在師兄的心裏,天下比镹兒還重要嗎?”

納蘭镹瞅著他,小聲地問。

納蘭魅輕柔地笑,伸手輕輕擁住納蘭镹,苦澀的笑,“镹兒,我以為你會懂。”

聞言,納蘭镹微微顫了顫,眼眶中逐漸凝泛起嫣紅的水光,“我懂,可是我不想離開師兄,一步也不想……但我更不想讓師兄為難……”

“乖。”

他將他抱緊,“對不起。”

納蘭镹搖了搖頭,“禍是我自己闖的,不關師兄的事。

風停了,海棠花瓣籠罩著亭子裏近似溫馨的靜謐。

是夜,石碑染了海棠花的香氣,月色幽然。

“這是命數。”

說話的是穿著玄色長袍的青年,黑色發絲在頭頂盤成一個結,插了根青玉簪,背手站在一片片紛飛的赤雪中,仿佛和周邊的飛雪融為了一體般空靈,仙風道骨。

“這是镹兒應有的命數,莫要強求。”

納蘭魅凝望他半晌,睫羽如蝶低垂而下,“徒兒明白。”

花瓣靜靜地飛,青袍青年聲音清冷,“镹兒入宮意味著什麽,今後會給月瀆國帶來什麽後果,為師相信你很清楚。”

少年緩緩點點頭,靜靜地看著他,青袍青年亦回視他。

“接下來,知道該怎麽做嗎?”

少年臉色如月色皎潔,“徒兒知道。”

忽起的風消去了少年幾不可見的回答,一地殘瓣抹去月下那抹孤立的青色,少年抬頭望著漫天近乎嗜血的妍紅,眼神深邃寂寞。

命定劫數已然至,莫忘姻緣兩線牽。

是命啊。

月上中空,落葉軒裏傳來琴音寥寥。青石桌,一壺酒,一盞古琴,細長手指輕輕撥弄著琴弦,琴聲靜幽輕緩,似有似無。

“師兄。”

納蘭镹靠著冰冷的牆,晶亮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層水光。

朦朧中,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幾幕,被仇家追殺,傷痕累累地倒在不知名處的自己,那時候正值冬季,下了雪,很冷。他虛弱地卷縮在雪地裏呻吟,傷重加上高燒使他的意識模糊,最後逐漸陷入昏迷,陷入黑暗前,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三月後,他醒了,救他的是一個很美的少年,精致的麵容,勝雪的肌膚,始終溫柔的雙眸,嘴角永遠清淡優雅的微笑。他很溫柔,透進骨子的溫柔,麵對陰情不定亂砸桌椅的自己,總是揚著寵溺的微笑看著,從不斥責。

於是,他覺得自己過分了,他變乖了,開始嚐試和他交流,於是,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如他的人,納蘭魅,魅惑天下。

在納蘭魅細心照料下,他似乎忘記了記憶裏的那段血腥記憶,而細心的納蘭魅也沒有過問他的來曆,當他支支吾吾地問他為什麽不問自己的時候,那人卻緩緩笑著揉揉他的發,溫柔地笑著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今後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問你,隻是想你忘記以前重新生活,以後,你就跟我姓納蘭吧。”

“納蘭…”

他愣神,而納蘭魅卻笑眯眯地深思一番。

“叫什麽名字呢?你還小,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久,不如就叫久吧,納蘭久,如何?”

“久?…”

眼神閃了一下,他凝望納蘭魅,思索了片刻,才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最後卻倔強地把長長久久的“久”字改成了“镹”,當他告訴他他本名就是镹時,他第一次看到納蘭魅露出憂傷的眼神。

那時,納蘭魅十五歲,他十歲。

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像個孩子纏著納蘭魅,而納蘭魅也沒有什麽不適應,依舊溫柔地教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有武功,那時起,他才開始了解納蘭魅,了解這個溫柔到骨髓裏的人是多麽的完美。

在納蘭魅的身邊,日子很平靜地就過了,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納蘭魅代替師傅收了他作徒,之後便更改了稱呼,由“哥哥”改成“師兄”。

過去的多年裏,他對納蘭魅的感情,由最初的崇拜逐漸轉化成了親人的依賴,最後演化成了深刻的愛情,他記憶中隻有兩個爹爹,沒有其他親人,所以,他想要一直在這個人身邊,一輩子都不離開,哪怕以師弟的身份無理取鬧地賴在他身邊都好。這個念頭,多年以來,他都不曾變過。

可是,他不想他為難。

微冷的空氣侵蝕他的身子,他抱著身子蹲下去,秀氣小臉埋在雙腿間,瘦弱的雙肩一抽一抽的。

可是,他舍不得。

琴音瑟瑟,夜風清冷,拂過無聲無息站立在院牆上的清瘦人影。

他筆直地站著,純黑眼眸深深地凝視著蹲在牆角**雙肩哭泣的人,眼底的眸色更加地幽暗,隨即他將目光轉向牆內,那端坐在樹下撫琴之人。

月光很柔和地灑在那人身上,精致的側臉在淡淡月光下顯得很模糊。他專注手中古琴,眼波如水,手指纖長,簡單的扣彈動作卻演盡優雅。

他得到了世間最完美的一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就連他最引以為傲的武功在他眼裏,也不過幾個簡單動作,他應該滿足,不是嗎?可是為何……

月瀆透默默地站立著。

他在山下跪了半月,一動不動地,直到今天的日暮納蘭魅才接他上山,並告訴他镹兒回來了,欣喜若狂的他一掃連日來的疲憊和怒火,幾個健步便衝上了山,為了不讓镹兒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他還認真地梳洗了一番,換上納蘭魅為他準備的幹淨衣服。

誰知他剛出門就看見了納蘭镹穿著單衣出門,他自然地跟在了納蘭镹身後,接著看到了剛剛的一幕。一股怒火從胸膛裏崩騰而出!镹兒哭了!無論什麽原因,無論什麽人,都沒有資格讓镹兒流淚!

當他回神,他已衝進院內,凝聚真氣的右掌正朝著那抹人影劈去,掌風淩厲,去勢凶猛,一轉眼,他便來到納蘭魅的身前不遠。

夜風很緩,卻很涼,空氣中傳來輕微震蕩,納蘭魅微微側過身讓過突來的危機,腳尖一點,抱著琴躍後幾步,目光深遠的看著襲擊者,並不驚訝。

“是你。”

月瀆透冷冷地盯著他,摸上腰間長劍,一言不發衝上去。手腕熟練地劃出一道道劍花,劍光所過之處,枝葉橫飛泥土四濺,而籠罩在密集劍光下那抹人影卻像幽靈般自由來去,修長手指輕巧一彈,長劍便從他手中脫去,胸口結實的挨了一掌,迫著他退開幾步,卻無傷痛。

“你想如何?”

納蘭魅微皺眉,然月瀆透隻是看一眼,再度徒手衝過來,掌風凜冽氣勢洶洶。風起瓣飛,兩道身影時而交錯時而分開,長劍不知何時又回到月瀆透手中,劍花在幽靜的月下綻放出一朵朵絢麗至極的銀色光芒。

正當兩個人打得難舍難分,一抹清瘦的身影很突兀地闖進!

“镹兒!”

一聲驚起,一時寂靜。

月瀆透臉色蒼白的放開手,劍柄在空中蕩漾,銀色劍刃反射了月光照著納蘭镹的眼睛,他睜大驚懼的眼眸。冰冷的劍刃貼著他的脖子邊劃過,白皙的肌膚上甚至還有細微的血痕,如果不是納蘭魅最後挾住劍刃,納蘭镹必死無疑。

月瀆透從震驚中回過神,拉過驚神未定的納蘭镹,“有沒有受傷?”

“…師…師兄…”

他從月瀆透懷裏抬起眸,晶亮的眸子有些不安地看著納蘭魅,他這樣胡來,師兄肯定生氣了吧。他在院外聽見了院裏的打鬥聲,急忙地就闖了進來,誰知就看見了他們兩人你來我往,急得腦袋一熱,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納蘭魅隨手一揮,長劍叮的一聲釘入樹幹中,劍刃映著冰冷的月光,反射在他麵無表情的臉上,像是沒有注意到納蘭镹的不安,轉身朝院門走去,腳步在跨出院門檻的時候頓了一下。

“你們明天就動身。”

師兄是真的生氣了吧,不然為什麽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還要他明天離開,是真的不要他了嗎…心口的痛楚讓納蘭镹輕輕屏住了呼吸,閉上眼睛,漆黑的睫毛濕漉漉的輕顫著,身體逐漸地冰冷。

師兄…

師兄…

一雙手臂輕輕地環住他,形成一個圓圈,密密實實地將他的身子圈在懷裏,力道不緊,但卻可以將那人溫熱的體溫很清晰地隔著衣衫溫暖他的身子。

“镹兒,我…會給你幸福。”

靜幽的月下,是月瀆透堅定的誓言。

相同的月下。

窗門敞開著,被子疊放在床榻的一角,整整齊齊地好似沒有人動過,燭台上的火燭顫微微地燃燒,燭火飄忽不定地投射在壓在燭台下的一張紙上,夜風吹起紙張的一角,露出上麵幾行字,字跡清秀,瀟灑飄逸。

君臨天下方知恨

愛恨嗔癡憐誰深

命定劫數已然至

莫忘姻緣兩線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