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例外

番外 例外

陸慎言剛上幼兒園那一年秋天,有一個周末陸慎析帶他去遊樂場玩。

那天早上,媽媽從公司打電話回來,聲音裏布滿了歉疚,又再三囑咐他各種應該注意的事項。

陸慎析握住話筒一一應承下來,說:“我知道了。媽媽,我會看好弟弟的。”

下午臨出門前,陸慎析又檢查了一遍要帶的東西。

收拾妥當後,陸慎析透過陽台望了一眼外麵,想起每次見到段淨夕的時候她總是撐著一把傘遮擋陽光,便從衣櫃找出媽媽上次給阿言買的鴨舌帽幫他戴上。

走出小區門口後,陸慎言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陸慎析察覺後低下頭問,“阿言,要回去上廁所嗎?”

阿言低頭躊躇了一下,又望了望馬路對麵的小區,兩隻白嫩的小手捏住T恤衫下擺,純黑的瞳仁裏沒有一絲雜色:“哥哥,姐姐也會去嗎?”

陸慎析微微一愣,想了一會才回答:“阿言,我們今天沒告訴姐姐要去遊樂場,現在叫姐姐來不及了,而且姐姐有很多作業要寫,不跟我們一起去。”

如果知道她家的電話,倒是可以打電話問一問。

阿言仰著小腦袋認真地聽著,沒說話。

沒搬家以前,家裏有很多相冊,陸慎析翻過其中幾本,知道自己三歲的時候相當無憂無慮,並不若弟弟現在這般沉默寡言。

回想起來,她私底下給人的印象有些孤高,對著阿言的時候卻異常溫柔耐心。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阿言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無聲地湧動著一種名為“期盼”的情緒。

陸慎析伸手替他正了正帽子,“等下次見到姐姐,我們再叫她吧。”

後來卻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升上初中後,陸慎析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每天來回於學校、幼兒園和家三處地方。

每天除了學習和照顧阿言還要處理班級的各種雜務,他沒有時間去思考其餘的事情。

初中的校園隻比小學校園大了三分之一,空間卻仿佛膨脹了無限倍。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過去。

下午放學後,上了一天課的學生紛紛湧出教室準備回家,初三晚自習的時間還沒到,整棟教學樓一下子安靜下來,樓道裏隻餘下寥寥幾個人影。

陸慎析去了一趟辦公室,從走廊回來時望了一眼樓下的操場。

草坪上有兩隊男生在踢足球,黑白相間的足球在幾名隊員之間傳送,此起彼落的呼喊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星期六要舉行運動會,這幾天一放學就有學生湧到操場進行體育鍛煉,跑道上都是練習田徑項目的學生。

陸慎析正準備收回目光,視線掠過草坪外圍的跑道時不由停住。

算上之前的兩次,這應該是第三次放學後在跑道上看到她的身影。

陸慎析看了一眼手表——學校每天五點鍾放學,現在的時間是五點三十六分。

他重新把目光定到跑道上的那抹藍白色身影上。

以一個初中生的平均速度計算,她已經繞著跑道跑了十幾圈。

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她跑下去。

落日的餘暉斜斜地從西方的天際勻過來,在操場上鋪了一地的黃金,喧囂在靜靜地從城市撤離。

這樣的情景有幾分熟悉。

陸慎析忽然想起,好像第一次留意到她,就是在青平小學的操場上。

那天他當值日生,有兩個女生留在教室裏寫當天的作業,問了他幾道題目,等陸慎析背起書包準備回家時,已經快五點了。4班的教室正對著操場,陸慎析下樓梯時就看到一個女孩在操場上跑步。

後來過了很久才知道那個人是她。

讀初中後,同在一所校園的同一個年級讀書,偶爾會在各種場合見到她:英語競賽考場、數學競賽培訓班、期中考試的考場……

然而所有印象都沒有現在這樣隔著百餘米的空間清晰。

去年這個季節,年級英語組給他們幾名參加英語競賽的學生進行了一次賽前突擊。放學後張超叫她一起去喝飲料,被她婉言謝絕:“不了,你們去吧。”

等她走遠後,張超忽然好奇地問:“陸慎析,你以前不是跟段淨夕在同一個小學讀書嗎?她以前也是這樣子嗎?好冷靜。”

陸慎析淡淡一笑,“差不多。”

其實刻畫在記憶深處的許多片斷,她並不是現在這樣的性格。

剛轉到青平小學那陣子,每回看到他時,她的眼神裏都帶著一點防備。

那時她是2班的班長,有幾次幫老師帶話給同為班長的他,她的一舉一動都在表明不想跟他有過多交集,卻在話劇排練時主動牽起他的手。

再後來,她蹲在遊樂場裏溫言安慰阿言的情景和她在落日下耐心地向阿言解釋外星人常識的樣子定格成了腦海裏更深刻的畫麵。

驕傲、好強、冷漠、體貼……這些迥異鮮明的元素卻在她身上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她對誰都和顏悅色,然而那些人當中並不包括陸慎析。

自打上了初中,她每回見到他就如同西伯利亞寒流過境一樣冰冷——她對王楚怡等人的態度跟小學那時無異,唯獨對他就像陌生人一般。

她的這種態度使得所有人很快忘了他跟她是從同一所小學畢業的。

陸慎析從來沒有揣測過她態度變化的緣由——既然他是這種變化中唯一的例外,他便接受。

運動會過後,全年級前往郊區的軍事訓練基地參加軍訓。

到達基地後,放置好行李,領用軍訓服,緊接著學站軍姿,一個早上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中午陸慎析跟莊少勇去教官那裏拿表格資料便回宿舍,莊少勇不住地地念叨基地環境太差,迎麵有兩名女生跟他們擦肩而過,一邊往後張望一邊說著話:

“段淨夕怎麽了?臉好白。”

“是啊,我總算知道什麽叫‘臉色蒼白’了。”

“她是不是中暑了?”

“中暑不是這樣的吧?”

“……”

陸慎析轉頭問身邊的男生,“你拿紅藥水了沒有?”

莊少勇立即頓住腳步,用手拍了拍頭,“完了!幸好你提醒!你不說我還真忘記了。”早上他收拾宿舍的時候給床板割了一道口子。

勾住他的肩膀走了兩步,才停下腳步,懊惱地拍拍腦袋:“對了,你知不知道醫務室在哪裏?”

“這棟樓後麵。”

還沒走近醫務室,就看到一個女生坐在醫務室外麵的階梯上。

她倚靠著方形柱子,臉色略微蒼白,兩片薄唇沒有絲毫血色,額頭上布滿了細密晶瑩的汗珠,幾綹烏黑的發絲浸著汗水黏黏地貼在鬢邊,手裏拿著一瓶純淨水慢慢地啜飲,整個人看上去有氣無力的。

“段淨夕?”莊少勇看到她,率先喊出聲。

陸慎析走近她,低頭打量她的臉色,“你怎麽了?”

段淨夕抬起頭來,迎上他的目光,像是沒料到他會出言詢問,漆黑澄淨的眸子裏閃過一抹詫異,很快又平靜下來,“有點累,在這裏歇歇。”

莊少勇也察覺她氣色不太好,關切地問:“你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回宿舍?”

段淨夕旋上水瓶的蓋子,扯出一記微笑:“不用了,謝謝。我沒事,在這裏坐一會就好了。”

“去醫務室看過了嗎?”陸慎析目光定在她臉上,再度開口。

“去了,醫生說是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可以。”

“你真的要坐在這裏?不回宿舍?”莊少勇四下望了望。

她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不用,謝謝。你們忙你們的吧。”

陸慎析審視著她的臉色,確信她並無大礙,便說:“等一下如果還不舒服,就跟校醫拿包葡萄糖衝水喝吧。”她現在坐的地方剛好位於陰涼處,而且很安靜,倒也算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

她一怔,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軍訓期間,全年級的學員過著十分統一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起來晨跑,洗漱過後到食堂吃早餐,接著便是持續一個上午的訓練,午休過後繼續訓練,一直持續到吃晚飯。

陸慎析覺得軍訓的內容很輕鬆,對此倒沒什麽感覺。

星期四當天淩晨,全營到戶外拉練,換來大半個早上的休息時間。午休過後,全營又開始了常規訓練。

烈日炎炎,而訓練棚無疑是躲避太陽的最佳訓練場所。

訓練棚位於基地的東南側,麵積廣闊,棚頂離地很高,呈半弧形狀,擋住了一大半灼熱的陽光,風不斷地從山穀吹過來,倒也有一種愜意舒適的感覺。

八連走過正步後坐在原地休息聊天,偶爾有學生向教官詢問軍隊裏的生活,教官就回答一兩句,後來五連練完正步走也坐到邊上休息。

而六連,則遵照教官的命令繼續走正步。

到達基地的第一個晚上,男生們就在宿舍裏討論過每個連的教官,一致結論六班的連長是整個基地裏最嚴厲的教官。不止一次結束訓練後,八連被連長帶往廣場進行集合經過六連訓練的地方時,六連的學員還在練習各項內容或者站軍姿。

陸慎析跟班上的男生聊天時朝六連掠了一眼,在第一排中搜尋到一抹清瘦的身影。

女生腰杆挺得筆直,遠遠望過去氣色很好,臉上沒有任何疲倦之色,已經沒有了初到基地那天的蒼白及不適。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注意力,聽男生們閑聊,偶爾應答幾句。

這樣過了幾分鍾,偌大的訓練棚裏驀地響起六連教官冰冷的訓話聲:“才一個早上沒訓練,就把正步走的動作全忘光了?”

六連教官的聲音很響亮,中氣十足,很多人立時把目光投向六連。

陸慎析拿著水壺喝了一口水,聽到旁邊的男生嘀咕了一句:“對比之下我們教官簡直太仁慈和藹了。”

就在這時,六連的教官又喊道:“第一排第二個女生!出列!”

“嘖!是誰那麽倒黴?”有幾名男生開始竊竊私語。

“咦,竟然是段淨夕。”

……

陸慎析旋上水壺的蓋子,抬目向六連望去——以他對她的了解,她絕對不可能成為教官眼中的反麵教材。

為了運動會的800米項目,她可以每天到操場上跑上十幾二十圈,軍訓這種程度的訓練,她可以撐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一抹軍綠色的身影從隊伍裏踏步而出,女生的頰邊沾了幾滴汗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直視前方,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耀眼的光線從四麵八方漫進訓練棚,映得女生的麵容有點虛,陸慎析驀地想起星期一初到基地那天她無力地坐在階梯上的情景,不由微微蹙起眉。

想到這裏,陸慎析不禁開始反思:他對她的關注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六連教官的聲音威嚴而響亮:“你們好好看看什麽是正步走!”

陸慎析坐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女生的動作——她麵容冷靜,似乎絲毫沒有受到教官情緒的影響,擺臂、踢腿、踏地,一步步向前走,如是重複,直到教官喊停時才停下腳步,在一片讚揚的目光中結束了動作示範。

訓練棚裏繼續響起教官洪亮透徹的聲音:“看清楚了沒有?這才是正步走!你們再不好好走,我讓你們吃不上晚飯!”

陸慎析將目光重新落回到她身上,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第一次如此細致地觀察她的模樣——縱使這個角度根本無法看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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