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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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利那加2000年1月6日

拉奧中校乘坐的卡一29直升機,比印度總理那架“超美洲豹”提前一刻鍾落地。

他是隨同沙潘少將飛來斯利那加的。他們將和麵色嚴峻的第32軍軍長普拉卡希中將一起,在這裏恭候塔帕爾總理、桑杜國防部長和奈爾陸軍參謀長的大駕。

在旋翼還未完全停轉的飛機前,抄潘少將和普拉卡希中將匆匆寒喧了幾旬,就朝不遠處更大的一塊平緩坡地走去。那是陸軍第24工兵營連夜搶修出來的專供總理座機著落的臨時機降場。

十五分鍾後,空中準時傳來引擎的轟鳴聲,兩位將軍不約而同地整了整軍裝,循聲仰望:隻見四架米格一31型護航機不知何時已在斯利那加的上空盤旋,接著出現的是塔帕爾總理的“超美洲豹”。

從直升機走出的塔帕爾總理比拉奧中校一個月前見到的樣子蒼老了許多,他完全可以想見這其中的原因。

塔帕爾挨個與列隊恭迎他的高級軍官們握手,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看得出來總理心情沉重,拉奧想,不會光是因為拉傑·辛格少將的死。在這百萬大軍已如出匣利箭搭上弓弦之際,南亞次大陸今後一百年的命運,是非功罪,幸災禍福,就完全係於這位老人的轉念之間了。他怎麽可能輕鬆!

在大軍出征之前舉行送葬儀式,這無論如何不能看作是一種吉兆。載著拉傑·辛格少將遺體的炮車,在一隊舉著彎刀的廓爾喀士兵護送下,緩緩移動到以塔帕爾總理為首的高級將領的隊列前。死者仰躺在冰床上,胸部以下覆蓋著橙白綠三色加藍法輪的印度國旗。

塔帕爾走上前,從跟隨其後的侍從武官手中接過一枚大英雄轉輪獎章,輕放在雙目微張的辛格將軍胸前,然後退後一步,向將軍致最後的鞠躬禮,又凝視許久,才徐徐移步離去,在他身後,國防部長,陸軍參謀長,所有在場的將領按軍銜高低依次從炮車前走過,向他們中的一員告別。

炮車的車輪又開始移動,移向臨時機降場,那裏早有另外一架直升機在等候運載將軍的靈柩。它將把將軍送回到他家鄉瓦拉納西—聖城貝拿勒斯,在那裏的“卡都”浴場,人們將用恒河的聖水為他洗浴,然後點燃金合歡木高高架起的柴堆,用火焰把他送進天國。

遺體告別儀式之後是閱兵式。印度陸軍第32軍16師的官兵們表情沉痛地接受了他們的總理的檢閱。閱兵式由於悲壯的氛圍縈繞,進行得格外莊嚴整肅,大有聲威薄雲之慨,使塔帕爾險些老淚縱橫。事後,拉奧回想起來,堅信就是在這一刻,印度總理定下了開戰的決心。

箭一旦射出,就不可能再回到弓上。拉奧懂得,這個時候再把中國人常講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寓言故事講給塔帕爾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隻有我清楚,中國人對我們印度的一舉一動關注到何種程度!現在,唯有祈求濕婆大神的護佑了。他在日記中寫道。

北京2O0O年1月6日

從位於複興路西段的國防部大樓頂層會議室望出去,軍事博物館尖頂上銅鑄的軍徽顯得很小,玉淵潭和八一湖也變成了兩麵不規則曲圓鏡。

總參謀長秦文鼎上將此刻正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向下俯望。會議室裏不時有一些校級軍官進進出出,在橢圓形會議桌上擺放各種報告和文件,一位上校走到將軍身後輕聲說道:“主席,副主席都到了,剛進電梯。”

“把帽子給我。”

他從上校秘書的手中接過大簷帽,有規有矩地戴在頭上,快步向外走去。在會議室門口,他正好接住迎麵走來的軍委主席和副主席。

見過禮後,沒有寒喧,各自定到自己的固定座位上落座。

“開會吧。”軍委主席的目光落在總參謀長的臉上,“秦總長,你先介紹一下情況。”

上將點點頭,輕輕清了下嗓子,但又把他洪亮的嗓音盡量壓低:“據我們剛剛得到的情報,一小時前,印度總理塔帕爾率領國防部長、陸軍總參謀長等一批高級軍官,視察了克什米爾印度控製區。在靠近巴基斯坦控製區的斯利那加,檢閱了印度陸軍第32軍16師的部隊。”

“第32軍不是駐紮在坎普爾嗎?什麽時候到的克什米爾?”軍委副主席問道。

“上個星期。”秦文鼎答道。

“好快。”總後勤部長接話,“看來我們低估了印軍的運輸能力。”

“確實如此。這已經被我們的第七號偵察衛星證實了。”桑又鼎接著說,“其實,沒有第32軍,印度人在克什米爾的現有部隊,就足以拿下巴基斯坦控製的地區了。”

“這就是說,他們把第32軍調過去,不光是為了對付巴基斯坦人。”總政治部主任接過話頭。

“意圖很明顯。”秦文鼎揚了揚手中的一份材料“我這裏有香港軍區參謀長何達今天傳來的一份報告,是他手下一個叫李漢的參謀寫的。這個參謀一直在獨立研究印巴局勢,他認為一個星期內印巴就會開戰。”

“會有這麽快?”總後勤部長插話,“他們好像還沒有集結完畢,再說,展開也還需要時間。”

“何達認為,這份報告雖說是一家之言,但寫得很有啟發性。我初看過一遍,這個何達很有眼力,而且幹過駐印度武官,他的意見值得一聽。”秦文鼎說。

“其他方麵有什麽新情況?”軍委副主席接著問。

“‘維蘭特’號航母特混艦隊已經進駐孟買港,從俄羅斯購買的第比利斯級‘聖雄.甘地’號航母也巳完成訓練航行,正式編入作戰序列。昨天又得到消息說,印度海軍宣布,已經退役的‘維克蘭待’號將重新啟封再度使用。”

“好家夥,他們將同時有三艘航母在印度洋上跑了。”軍委副主席又問,“空軍呢?”

“各類戰鬥機、轟炸機連續兩個星期的頻繁起落於前天突然沉寂,到現在還沒有恢複飛行的跡象。”

“想來是準備得差不多了。”軍委副主席點了根煙,很深地吸了一口,全部吞咽了下去,竟沒讓一絲煙縷從口鼻間逃逸出來。

“如此看來,他們就要對我們的鄰國動手了。”軍委主席終於開口,“而且也已經充分考慮過了所有大國包括中國在內,可能對此作出的反應。就是說,他們是不惜一切要冒這個險了。”

“這正是我們的結論。”秦文鼎補充道。

“有關的情況應該向我們的鄰居通報一下,袖子旁觀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性格。

何況,城門失火還會殃及池魚呢!”

“這方麵我們該做的已經做了。他們現在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正在向各大國發出呼籲,要求國際力量出麵幹預。”

“是啊,約希姆.汗總理今天還給我來過電話,要我對印巴局勢給以更多的關注,並請求我們馬上邀請他們的陸軍總參謀長沙巴克·汗訪問中國。你們看怎麽樣?”軍委主席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鄰國總理的這一請求如在平常不難辦到,而眼下如何處理卻十分微妙,因為與她為敵的並非等閑小國,僅此一點,就足以讓所有大國都小心翼翼,隨時根據第三國在這兩國間天平上投下的砝碼,暗地裏決定自己增斤還是減兩。中國的最高軍事決策層,對此中利害自然十分了然,所以幾分鍾過去,大家竟相視無語。

最後,還是軍委主席打破了冷場,“我看,眼下局勢非常微妙,這種時候我們不宜邀請鄰國最高級別的軍方領導人來訪。這不但會明顯刺激我們的另一個鄰國也會使其他大國過分敏感,反倒把事情弄得更複雜。”

眾人點頭稱是。

“是不是這樣更好一些,”軍委主席接著說,“我們可以邀請他們的一位副參謀長來訪,可以公開發消息,請他參觀我們快速反應部隊的演習和軍工企業,以此向我們的另一鄰國發出級別稍低但堅決的信號。在私下裏,我們可以向他表一個態:

任何時候,中國都反對以武力解決國際爭端,並且毫不含糊地站在被侵略者一邊!

我們將盡我們所能,滿足我們的朋友提出的一切合理要求。包括必要時援引抗美援朝和對越作戰的先例。”

軍委主席注意到總參謀長對他的話似有保留,便示意秦文鼎再講幾句。

秦文鼎略一遲疑,還是把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我同意主席的意見,這是一個考慮到了各種因素的萬全之策。但是,最後一點,會不會被我們的鄰國理解為一種軍事承諾,到頭來束縛我們的手腳?”

“在國際交往中,有些承諾必須做出也必須遵守。我們一定要看清楚,一個均衡的而不是一家獨霸的南亞次大陸,更符合中國也更符合世界各國的利益。如果我們坐視這一均勢被打破,那麽下一步,就該輪到我們處於不均衡狀態了。”軍委主席的語速突然加快,聲調也變得高亢起來。

“可是,陳兵於我們正麵的印軍從數量到裝備都優於我軍。處於守勢的我軍並沒有轉入攻勢的準備。”秦文鼎憂慮甚深,“還有,現在的士兵已經是獨生子女的一代了,投入戰爭帶來的後果將比今年前二十年前複雜得多,也困難得多……”

會議室的空氣一下於變得凝重起來。

軍委主席起身走到玻璃幕牆前,望著在暮霜中殷紅得沒有一點光澤,漸漸消隱在西山後的夕陽沉吟良久。

“如果每一個家庭都害怕失去自己的獨生子,到頭來我們隻有失去這個國家。”

軍委主席回過身來,語氣沉緩,一字一頓地對眾人說。

香港2OOO年1月6日

雨刮器不停地搬開蒙住擋風玻璃的水幕,李漢的視線還是無法望到比車頭再遠的地方。雨太大了。一月的香港很少下這麽大的雨。大雨使溫涼的天氣驟然變成了潮冷,對此毫無準備的港人們,大都一邊躲進街邊的商店裏避雨,一邊牙齒叩碰著就便購買防寒的衣物,不再顧得上挑揀和殺價。在大雨停下來之前,隻有經營衣帽和雨具的業主們在佛龕裏多上了一蛀香。

君怡酒店。從日本燒烤餐廳臨街的座位隔窗望下去,整條金巴利大道空無一人。

跟餐廳裏一樣,空蕩蕩的。侍者和領班格外殷勤地服侍著僅有的兩位客人:

李漢和嬋。

“我真不喜歡日本的清酒。”嬋說。

“我也是。淡得像水,還會上頭。”李漢說。

“還有日本料理。”嬋又說。

“隻是一種風格,不是一種美味。”李漢接著嬋的話說,“那我們於嘛上這裏來?”

“那我們幹嘛不現在就離開?”

侍者望著一桌基本沒動的食物,想不出自己什麽地方做得不對。

吉普車在大雨中行駛得很艱難,不知什麽時候會在很近的距離裏,從如注的水簾中像潛水艇冒出海麵似的突然迎麵鑽出一輛汽車來,嚇你一跳。

總覺得什麽地方有些別扭。李漢不時用餘光瞟著鄰座。

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嬋憑感覺在空氣中嗅探著。

車子什麽時候開過了海底隧道,什麽時候穿過告士打道、軒尼詩道、跑馬地,什麽時候已經繞過了海洋公園?統統都不知道,隻知道車輪打著滑嘯叫著停下來時,眼前已經是淺水灣海濱浴場了。

被豪雨籠罩的海灘上見不到一個人影,大海和天空早已沒有了界限。誰也沒有話說,隻是朗車窗外眺望,窗玻璃水淋淋的,幾乎什麽也看不清,但還是在看。急促的雨腳在車棚上敲打得人心煩意亂。

有那麽一霧,他的腦際閃過一張女人的麵孔。那是另外一個女人和一段早巳死去的婚姻。結婚六年,整整一半時間在分居,這就是他為什麽要來香港的原因。

他望著嬋,視線迷蒙。如果不來,你不會遇到她……盡管是在雨中,他還是覺得心底裏有一粒火星濺到了柴堆上,被風一吹,陡變成一股火苗,僻僻啪啪地把整個柴堆引燃了,火焰在柴枝上爆裂著、舔卷著直衝向他的額角!

“我覺得熱。我得下海去遊一會兒。”李漢依然兩眼望著車窗外。

嬋知道他想去用海水熄滅什麽。她不說話。

李漢猛地拉開車門,跳下車,朝海邊走去。他在沙灘上越走越快,一邊走一邊脫衣服,最後,隻見他把衣服往空中一拋,猛跑幾步,一頭紮進了白沫翻卷的大海……

當地從一堵高牆似的浪頭下鑽出來時,他的手突然觸到了另一隻手,這意外的一觸,使他驚棘得在水中直立了起來。他看到了嬋o他看到驚慌和快意同時在她的臉上呈現,她像一隻小鰹鳥一樣歡叫著,撲騰著雙臂向他飛來,沒有了屬於岸上的矜持和猶豫,隻剩下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無遮無礙地飛,一直飛進他寬闊的臂彎。

他一把將她攬在懷裏,任海浪沒過了頭頂……

“我冷。”

回到車上時,凍得嘴唇烏紫的嬋對李漢說。

“我也冷。”

於是,李漢重新找到了把她擁入懷中的理由。接著,又把嘴唇不容抗拒地壓在她微微打顫的唇上。

“不,不要……”她把唇滑向一邊,她想改變預感。但在分離的一瞬間,她又自動滑了回來,好像瞬時的離開僅僅是為了說出那個“不”字,說完後就又返回原處。原處是一片雨淋過的苔地,潮濕而潤滑;開始是小心翼翼的探尋,陌生的問候,微帶羞恥感又充滿好奇心的觸摸,接觸的節奏隨著迅速的熟悉而加快,然後是無休無止的潮濕,無窮無盡的潤滑……她能感到一股奇妙的吸力,在引誘、在拖曳她的舌尖,它本能地抗拒著又迎合著,一次一次,終於禁不住這狡猾的誘惑,從深暗的藏身之處跑出來與引誘者繞在了一起。

在令入迷醉的纏繞中,她能感到早春的和風,把苔原上最後的積雪殘冰完全融化了……

融化的溪水被暴怒的江河帶進了咆哮的大海。這是另一片海。嬋在半明半寐中睜開眼,她感到自己已經深深地掉進穀底,.巨大的浪頭正一次次從上麵壓過來。她看到他模溯不清的麵孔像鍾擺一樣在她眼前晃動,一直擺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後又擺回來。她想到了岸。

可望又不可及的岸。她被這海浪一回回卷向岸又離開岸,無限地接近岸又拒絕岸,在被高高拋起又重重摔下的落差中,她體會到了巨大的恐懼和巨大的快感。她無法隻留下快感拒絕恐懼,它們沒有邊界。她必須全部接受它們,沒有選擇餘地,根本顧不上選擇,在這片海洋上她身不由己。恐懼和快樂冉次把她送向岸時,她終於伸手抓住了一塊凸兀的岩石,她看見自己的手指摳進了岩縫,深深地摳進,直到把那塊岩石摳出鮮紅的皿……

突然,漲潮的時刻來臨了,嬋渾身扭動著、激喘著喊叫起來:對!對!就是這兒!就在這兒!

李漢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驚呆了,他覺得這喊聲撕雲裂帛,整個海灘,整個香港,整個世界都會聽到。他急忙回手打開車上的電視機,把音量開到最大……

不,不要停,不要!

被阻斷的海流再次洶湧地返了回來,加入了最後一排登陸的潮頭,拍擊著,轟鳴著,撕搏著,直到海和岸都已經精疲力盡為止。

嬋目光迷離地望著李漢,你壞……濕漉漉分個清是海水還是汗水浸透的頭發,緊貼在她不再蒼白的臉上。像死了一回,她輕聲說,李漢不知該說什麽。一切都讓他很意外,一切也讓他很感動。他用指尖輕輕地滑過她的眉骨,她的鼻梁,她的麵頰,她的唇角,她的尖尖的下頜。一切都不可言傳的美妙……

“不,快關掉,我不要看它!”嬋陡然在神思恍惚中臉色一變,指著電視機失聲喊道。

李漢回頭望去,屏幕上出現的是俄羅斯總統瓦雷金在議會演說的鏡頭。他疑惑地看著蟬,弄不清她勃然變色的因由。

“快關掉,我不要看他那半張血乎乎的臉!”嬋再次喊道。

李漢又回過頭,他看到的還是瓦雷金那張濃眉粗闊的臉龐。他百思不解,他無法區分這是嬋的一次失態還是她的又一個預言?但他還是關上了電視機。

認很快,嬋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

返回的路上,嬋一路昏睡,李漢一路無語。中間有一段,他以為她醒過來了,因為她低聲提醒他查看自己的錢包。她說,看管好你的錢包。看管好錢包?為什麽要看管好?他想追問她一句,卻發現她根本就沒有醒。莫名其妙。他覺得自己正在走人一個幽邃的迷宮,到處都是拐彎,到處都是岔路,每一個拐彎處和岔路口,都站著嬋,每一個嬋都呈現出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表情和眼神,你無法確認哪一個是真正的真實的嬋,所以你無法走出迷宮。

後來,她好像一下子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她似乎能體味到李漢沉默的複雜含義,她沒有馬上打破這沉默。一直到汽車駛進海底隧道,她才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我有過一次。”

“我知道。”

“和這次完全不一樣。”

“什麽地方?”

“你壞死了……”

汽車駛出了隧道。

盧爾德2000年1月6日

香港的大雨並沒影響到比利牛斯山的晴朗天氣。

十七年後,聖巴斯蒂安·杜米埃紅衣大主教再次沿著“苦路”,一路想象著當年基督受難的情景,來到達拉格羅特大教堂不遠處的聖母洞時,他趕上的正是湛湛晴空的好天氣……和十七年前一樣。他虔敬地點燃一支隨身帶來的蠟燭,把它置放在無數支已經燃燒得長短不一的燭火之間。

他仰視聖母,頓覺百感交集。十七年前,他曾親眼目睹過這座聖母像無故流淚,這一神跡震動了整個天主教世界,無數信徒聞聲而來。當時,盧爾德的夜晚,被數不清的燭火環繞,猶如從天上切下一塊星空,讓紅衣大主教感動的,倒不是他回憶起了流淚的聖母和盧爾德的燭光之夜,而是必定會由此觸發的另一段記憶:

那個女人。弗朗索瓦絲·貝勒芒太太。

她是被這神跡吸引來的無數人之一,但她不是虐誠的教徒,起碼在某些問題上不是。

要知道她是個巴黎女人。當時就是在這條路上,三十六歲的盧爾德教區教長聖巴斯蒂安。

杜米埃與她迎麵相遇。在那個女人籃得清澈深邃的目光直視下,向來確信自己心如止水的杜米埃教長如被雷擊一樣,渾身顫栗了一下。這一連杜米埃本人都沒察覺到的心靈悸動,卻未能躲過那女人的眼睛。巴黎教會她的東西太多了。包括洞察所有的男人。但是,在此之前她還沒有接觸過一個穿黑袍的男人。當然,眼前這個男人吸引她的不光是那身黑袍所代表的品類,事後她告訴過他,我從沒見到過眼神如此憂傷的男人,何況還有黑色的長袍!

我是個不幸的女人。在盧爾德鎮的一家小咖啡館裏,貝勒芒太太對杜米埃教長說。接下來從正午直到黃昏的交談中,杜米埃了解到,這個不幸的女人是巴黎一家馳名世界的香水製造商的妻子。他馬上想起了在“苦路”邊與這女人相遇時,讓自己刹那間險些暈迷的香氣。她比他大兩歲。比她那個幾乎睡遍了巴黎名媛、卻讓她獨守空房十幾年的丈夫小二十一歲。當然這些年我也並不總是一人獨處,她很坦率,我遇到不少喜歡我並且也很可愛的男人,但他們都充其量隻能填塞我的空房而無法填補我的空虛。

“於是你想到了上帝?”教長問道。

“是的,我想也許他會有辦法,如果他真的能讓一座石雕的聖母像流淚的話,他就應該還能創造別的奇跡。”

“在你身上顯示上帝的奇跡?”教長輕輕搖頭。

“難道不可能嗎?上帝是不拒絕一切人的,何況我們所有的人都有罪。”

教長無言以對,他想起了抹大拉,恍惚間他覺得似有神示。這是他與那個女人的唯一一次交往,他們在一起呆到第二天天亮。然後,十七年裏再沒見過一回麵。隻是在分手後的第二年,她給他寄來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依然美麗的貝勒芒太太坐在一張白色的沙灘椅上,懷裏抱著一個長著一頭淡栗色卷發的像貝勒芒太太一樣美麗的小姑娘。她在照片的背後寫道:

這是你的女兒,多麗絲。

太讓人意外了。盧爾德教區的教長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坐在靠窗的木桌前,一邊照鏡子,一邊借著明亮的陽光反複端看那張照片,試圖找出那個小姑娘與自己的相同點。最後他很失望,小姑娘太像她的母親了,幾乎就是按尺寸比仍縮小的另一個貝勒芒。可以說,和他毫無共同之處。但他決定,還是接受這一事實,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教長、紅衣大主教,甚至教皇本人都能有幸擁有一個美麗的女兒的。

但是,還是太巧了。僅僅就一個晚上,僅僅就那麽一回……他居然就成了一位父親,一位永遠是秘密的父親。得知這一秘密後的他,每天晚上都會跪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前懺悔自己,讓他奇怪的是,每一次懺侮非但未能抹去反倒加深了他對那個罪惡之夜的記憶。也許是由於慌張,許多細節事後他都想不起來,但他卻永遠記住了他越急越解不開她的裙扣時,她臉上露出的善意的嘲笑,和在最後時刻來臨時,她那半像痛苦半是喜悅的長喊……

那喊聲足足震顫了他十七年,尤其是十七年中那些失眠之夜。

再以後,他和貝勒芒太大時通書信。信中,誰也不去提那個誰都不會忘記的晚上。總是在談小多麗絲。小多麗絲病了。小多麗絲會爬了。小多麗絲會跌跌撞撞地跑了(可她居然還不會走!)。小多麗絲會說話了,會叫爸爸——當然是叫那個老家夥。小多麗絲……小多麗絲……。直到又寄來一張小多麗絲背著書包的照片,照片上還有一隻牽著小多麗絲去上學的手,那是貝勒芒太大的手。她不肯再讓杜米埃教長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就讓我在你的記憶中,永遠保留最初的印象吧。”

最初的印象……杜米埃紅衣大主教喃喃低語著回望蜿蜒身後的“苦路”,不禁熱淚盈眶,他透過迷離的淚水,在空地上祈禱和唱詩的人群中尋找著,讓他此刻感動的,不光是回憶,還有即將顯現的屬於他的奇跡,和那個將近半年時間裏,他始終沒能猜透的謎:貝勒芒從不間斷的每月一封的來信,為何夏然而止?直到三天前,他受教皇委托赴芝加哥調查一起教士風化事件,臨上飛機前才接到一封信,不是貝勒芒的筆跡,信寫得很短:紅衣主教大人,如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蒙您賜見,將不勝榮幸。多麗絲。多麗絲?杜米埃不敢相信,這封短信競出自自己的女兒之手!他把信紙翻過來,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字句,沒有。除了那句執禮甚恭的請求,再沒有多餘的話。他決定推遲行期,無論如何先見一下自己的女兒再說。他馬上草擬好電文,親自到郵局給多麗絲拍發了一份電報。當然不能在魯昂他的教區內見她,也不能在巴黎,他選擇了盧爾德。這是他和她的母親最初見麵並最終造就了她的地方。紅衣大主教覺得這再合適不過。

一個栗色長發飄垂的少女徑直朝他走來。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間驚呆了。他懷疑是十七年前“苦路”邊那次奇遇正在重現。美麗的貝勒芒。令人夢繞魂牽的貝勒芒。少女的貝勒芒。

這就是她嗎?我的小多麗絲。淚水再一次漫過眼堤。

“是您嗎?紅衣主教大人?”

身形,五官,聲音,一切都在相似與不似之間,每一點都喚起記憶又提醒區別,然而,“紅衣主教大人”,他猛然意識到了不可逾越的距離。

“貝勒芒向我提到了您。”她和她那代人一樣直呼母親的名字。

“貝勒芒,她好嗎?”紅衣大主教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她死了。”她的聲音冷靜得讓杜米埃無法相信這冷酷消息的真實性。

“死了?”

“是的,半年前她得了一種怪病,全身被一種可怕的細菌一點點吞噬,五天前,她死了。”

蒙繞於心半年之久的可怕預感得到了證實,他有一種果然如此又欲哭無淚的呆滯,更大的哀痛和悲傷要隨後才會到來。

“她死得很痛苦,是嗎?”

“是的,非常痛苦。”

“直到最後你都守在她身邊嗎?”

“是的,可最後她卻喊您的名字。”顯然,這一點至今還困惑著她。

紅衣大主教忽然發現他已經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多麗絲了,急忙背轉身去,“我知道,我知道,她會的,可她為什麽到最後,都不告訴我,都不要我去見她……”他像在祁禱一樣喃喃低語。

“她說她隻想讓你記住她十七年前的樣子。”

“十七年前……我當然會,我當然記得……”紅衣大主教老淚縱橫地轉過身來,他決心不再在多麗絲麵前掩飾自己的感情。

多麵絲卻突然雙手掩麵,泣不成聲。

……

後來,她告訴杜米埃;“她要我把這樣東西交給您,她說別的東西您都不會要。”

她從隨身的雙肩包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木匣,遞到杜米埃的手裏。

“是什麽東西?”

“不知道,我隻是在執行遺囑。”

紅衣大主教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能把小木匣打開。最後還是多麗絲打開了它。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柬栗色的頭發。頭發的下麵是一張字條,上麵寫著:這是我身上唯一完整的東西了,所幸它還和十七年前一樣。。

這時的多麗絲漸漸不再疑惑了,她似乎明白了什麽,這反倒使她沉默起來。她跟在紅衣大主教的身後,朝達拉格羅特大教堂走去。她知道他要在那裏為貝勒芒祈禱。

紅衣大主教在聖像前跪了很久,直到鍾樓的晚鍾激蕩,驚起成群的暮鴉繞著教堂的尖頂鴿噪翻飛,他才慢慢直起他突然變得佝僂了的身子,移步向教堂外走去。

在教堂的石階上,他停下了,久久凝視著多麗絲。

“孩子,你不想知道什麽嗎?”他的目光裏聚滿了太多的慈祥。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在飛返巴黎的夜航班機上,從艙頂懸垂下來的電視機裏正在播放一條令人昨舌的新聞:

日本大和銀行的47o號運鈔車,於五十分鍾前在東京澀穀一帶被兩名車技高超的匪徒打劫,約五億日元巨款與劫匪一起不知去向。該車是行駛到澀穀地段時,右前輪突然爆破,司機與隨車警衛急忙下車更換輪胎。在換好新胎的同時,汽車突然啟動,甩下呆若木雞的司機和警衛,揚長而去。這條消息沒能使聖巴斯蒂安·杜米埃紅衣大主教分心。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倚著他肩頭熟睡的女兒身上。他的從生下來就投見過,一見麵卻已是羅塞國際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女兒。他知道那是一所著名的瑞士貴族學校,全世界的王公政要、大亨名流都把他們的孩子往那裏送。他想,貝勒芒是要以此來彌補她——還有他對女兒永久的欠疚。到現在他才深深體味到了這個女人的種種良苦用心背後的巨大感情。失去貝勒芒的哀傷開始一陣陣揪扯他的心,使他痛上加痛,唯有多麗絲輕微的鼾聲像撫摸傷口的小手,使這痛感得以稍稍減輕。上帝是公平的,他不會隻給你苦澀而忘了加糖。望著小多麗絲,他問自己,這能算是一個錯誤嗎?如果算,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錯誤啊!這錯誤使他對自己在神學院裏學到的、在幾十年中一直奉行的所有信條準則都開始深感疑惑。究竟什麽是,什麽又不是錯誤?這絕非庇護九世用一本《謬誤概要》就可以澄清的。他想,即使不是要給自己的行為辯護,教會也應該重新正視活生生的、人的世俗社會……他想了很多,可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可能把這個念頭變成一種理想宣示給全球的教會。那是一個月零四天以後的事。

以艾菲爾鐵塔為中心的萬家燈火的夜巴黎出現在機翼下方時,機艙裏的電視又在播效一條發自紐約的與剛才東京那條新聞如出一轍的消息:

半小時前,數名不明身分者闖入美國聯邦儲備銀行,用單兵導彈炸開深入地下二十多公尺的金庫大門,劫定數額巨大的從金融市場回流的鈔票和約三百塊金錠。令人震驚的是,當警鍾鳴響時,他們竟以激光鋸條把自動關閉的鐵柵全部鋸開,得以攜金款逃脫。目前警方已投人大批警力對此案進行偵破。

紅衣大主教對著電視嘟噥道:“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如果連那樣的地方他們都進得去,還有什麽事情他們辦不到?”眼下他可沒想到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日後竟會變成一幕冷酷的現實。

多麗絲似醒非醒地抬起頭問了一句“您說什麽?”

不等杜米埃回答,她馬上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