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末日之門 天下書庫

香港2000年1月4日

被起床號喚醒時,李漢才發現居然睡著了一會兒。他隻記得窗簾被天光映亮時自己還睜著眼。整整一個晚上,嬋,嬋,嬋,始終聽見一個聲音從屋子的各個角落向他念四這個字。這聲音很快連成一片如同夏日林中的蟬鳴。他失眠了。這是到香港半年來的第一次。他的腦子裏像有一台錄像機,反複回放著昨晚在酒吧裏經曆的每一個細節。一直到早晨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他也沒能通過那些回放的鏡頭,給出自己一個答案:

這個令人著迷的女孩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對頭?飲酒前後的她簡直判若兩人,但這僅僅是酒精在起作用?一想到一個清純調皮的小姑娘,從一隻酒杯後麵走出來就變成了一個渾身巫氣的女先知,這讓他驚詫,甚至疑懼。但連他自己都奇怪的是,這非但沒能使他卻步,反倒加深了他的癡迷,包括他那無處不在的好奇心。

現在,好奇心使他又一次在電腦前坐了下來。他想看看當嬋一臉迷醉的神情時,口中吐出的究竟是酒後的醉話還是先知的預言?

鼠標器再度把整個地球在他眼前打開:他像翻動—部詞典似的飛快翻檢著被壓縮編製成一頁頁的世界。他注意到了“羅納德。裏根”航母特混艦隊在安達曼海域的可疑動向,他也注意到了兩個德國武器專家在西西裏島失蹤的消息,他甚至還調出那個以色列特工打給上司的報告掃了一跟,但這都不是他的興趣所在。他想知道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這個時候都在幹什麽?“有上弦月的日子”?

她是這麽說的吧?那是什麽時候?一個星期以後。可從我的這扇“窗子”望出去,似乎沒那麽快。印度人就是動手,也還需要時間。即便它的中程導彈可以隨時打到巴基斯坦任何地方,可它的陸軍不是中程導彈,大規模的軍事集結不是一搖電鈕就能解決問題的。

鼠標器繼續在他手下滑動。

意外的事情出現了,一行不知何處飛來的字句凸跳進他的眼簾:

當心,有人闖進你的後花園!

這提醒不膏是夜路上被隱在暗處的人斷喝一聲,驚得李漢渾身一激淩。他顧不上向那人道謝,急忙回身查看自家門戶:

果然,就在他滿世界睃巡時,一隻無形的手居然悄沒聲地伸進了他的口袋——不知這家夥是什麽時侯和香港軍區司令部的係統聯上機的,反正當他注意到這隻手時,它正在往外調文件,而這份文件不是別的,正是他拿給何達將軍看的那份報告:《克什米爾爭端加劇,第四次印巴戰爭近在眼前》。

雖然他早就料到他肯定還會在什麽地方碰到這個Hacker,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種場合再次見麵。更讓他奇怪的是,一個巧取豪奪他人巨款的超級竊賊,怎麽也會對印巴戰爭感興趣?還有,這家夥是怎麽撬開我的密碼的?

他決定不驚動這位不速之客,看看這家夥究竟要幹什麽。

這家夥居然坐了下來,大摸大樣地讀起了這份文件。看樣子讀得很快,馬上就要讀到報告的核心部分——遊戲該結束了,李漢想。

就在這時,更戲劇性的場麵出現了:又一隻Hacker的手在無聲地叩門。顯然,叩門的信號使正在閱讀文件的家夥受到了驚嚇,馬上把手縮了回去。不過這家夥並沒有離開很遠,就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朝這裏觀望。李漢能感覺到這一點,但他卻顧不了那麽許多。

他頓時睜大的眼睛裏看到的是如下字句:

這裏這是MS—STONG—O9計算機係統

響應;HWY申請聯機

HWY?這不是何維英的名字縮寫嗎?這個時候他跑進來幹什麽?肯定不會是他。見鬼!這小於是怎麽搞到維英的名字的?

請現在聯機

響應:聯機

輸入您的口令:

響應:回歸

口令錯誤,請再試一次

響應:軒尼詩

口令錯誤,請再試一次

響應:11……

顯然他是在猶豫,他看來對進入軍事係統不在行。

響應:警覺

口令三次錯,請不必再試

幽靈失望地消失了。李漢忽然醒悟到,這才是那個竊賊。那麽,剛才那個閱讀我文件的家夥又是準?

他為今天的奇遇深感疑惑又興奮不已。他過去隻是從間諜小說上讀到過這種情景,現在你也成了小說人物了,他對自己打趣。他希望他們能再次返回來,把剛剛開了個頭的遊戲繼續下去。但是,沒有人再回來,屏幕上幹幹淨淨,沒有人造訪的跡象。

他歎了口氣,決定繼續自己的旅行。

在美國陸軍情報局的中心網絡門前,他停了下來。該進去看看,他想。他使用林白教授的最新發明,“萬能鑰匙”解密法,隻換了三個口令,沒怎麽費力氣就打開了那扇在眾多Hacker眼裏的森嚴之門。

他先調出所有的文件目錄測覽了一遍。然後把目光落在SA(南亞)、IND(印度)、PAK(巴基斯坦)這些字樣上。

大部分文件都讓他很失望。盡是些雞零狗碎。他覺得美國佬的文犢主義絲毫也不亞於中國人。不管是不是情報,隻要沾邊就一古腦兒往電腦裏輸。這肯定是哪個大學剛畢業的家夥,要麽就是個預科生幹的活兒。難道就沒有人教教他什麽叫情報分析?他正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著,兩眼卻被一個小標題吸引住了:

《印度陸軍第32軍16師師長拉傑·辛格少將在克什米爾遇車禍身亡》。

辛格少將的部隊不是駐紮在坎普爾嗎?他到克什米爾去幹什麽?他記得一星期前,辛格少將的名字還在當地報紙上出現過。他馬上調出了這份文件。

“拉傑·辛格少將是在前往克什米爾印度控製區一側的某座I陸時兵營,為他的部下主持軍銜晉升儀式後返回斯利那加途中,遇車禍身亡的。據悉,這是印軍一次為中高級軍官大麵積晉升榮譽軍銜的舉措。在有關第四次印巴戰爭的傳聞沸沸揚揚之際,印軍此舉頗為耐人尋味。”

的確耐人尋味。

李漢久久地停在美國陸軍的這則不足一百三十宇的情報上,差點忘了自己是個闖入者。

他急忙滑動鼠標器,閃身退了出來。

他為印度軍隊有如此強大的機動運輸能力感到吃驚。想想看,才不過一個星期,上萬人的部隊,數千噸的物資,就被搬動到了上千公裏以外的地方。而且,還幾乎避開了每天都從它上空飛過的十幾顆軍事偵察衛星和各國諜報人員的視線。一個星期!照這個速度,天知道下一個星期會出現什麽情況?

“有上弦月的日子”……他又想起了嬋。會讓她碰巧言中嗎?或許根本就不是碰巧,而是她的確具有某種預知能力?

一個迷人的小女孩,一個滲人的女預言家,這兩者怎麽也無法在他腦子裏重合成一個人。但不管怎麽說,這回她可能是對的。他想起了何達將軍在直升機上對他提出的要求。

我應該盡快把那份報告的結尾改寫出來。

電話鈴響了。他按下了免提鍵,是嬋打來的。

“嗨,你好嗎?”

一夜過去,她又還原成了那個清純可愛的小女孩。

新奧爾良至華盛頓航線2000年1月3日

暮色漸濃。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的機場跑道燈已經全部打開,飛行標誌旗在控製中心的塔樓頂上獵獵招展,全副武裝手牽軍犬的遊動哨在機場四周來回走動。

這時在五百公裏以外的萬米高空,“空中白宮”——美利堅合眾國總統的空軍一號專機正以每小時一千公裏的航速,掠過二千公尺的密契爾山,向馬裏蘭州飛來。

理查德·沃克總統把他灰發覆蓋的碩大頭顱仰靠在皮椅背上,望著對麵艙壁上懸掛著的藍色石英鍾出神。

他在等待一個報告。一個按說在這個時候應該從一萬五千多公裏以外的地方傳來的報告。“煉金術行動”。他早幾天就已經熟知了這個針對毒品金三角行動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這是他的一記賭注,為了使他在下一輪蓋洛普民意測驗中,領先他的對手幾個百分點而投下的一記大賭注。作為美國百名巨富之一,在華爾街縱橫埤嗑的日子裏,他為自己贏得了數十億美元的家資。僅此一點,就足以使他自信過人。他不相信在他人主白宮之初有人預言的那樣,他將是美國曆史上第一位一事無成的總統。他當然不願意自己拿出二億多美元贏得的總統職位,被別人看作是花大錢過了一把總統癮。

所以他把“煉金術行動”的成敗與自己的命運連在了一起。這是他與國會山那幫難纏的家夥們唯一達成共識的一次行動。在此之前,他提出的一切法令、計劃和方案,不是在參議院遭到共和黨參議員的否決,就是在眾議院受到民主黨眾議員的刁難。三年來幾乎一事無成。進入世紀末之後,毒品問題已經成了美國天字第一號頭痛的事情,除了販毒者和癮君子,再沒有一個美國人會認為毫不留情地打擊毒品事業是小題大作。參眾兩院的老爺們心裏當然清楚這一點,他們中沒有誰會為了給總統出難題,去冒在下一輪議員選舉中丟失選票的風險。現在你們總算讓我捏在手裏了,你們對此毫無辦法,隻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得分,沃克總統想。但在他焦急等待的報告到來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識地用他粗大的食指和中指,把他麵前的桃花心木辦公桌敲得嗒嗒作響。他至今還對二十年前,卡特總統親自下令營救伊朗被扣人質的行動失敗後,黯然垂淚告別白宮的情景記憶猶新……

為了確保這次行動不出現閃失,他兩次把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海軍作戰部長、海軍陸戰隊司令召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聽取匯報。就是在這些匯報中,他記住了沃納中將和馬丁上校的名字。他在心裏祈禱這兩個名字給自己也給美國帶來好運。當總統國家安全事務特別助理大衛·柯林斯兩次提醒他這類行動應該有中央情報局局長普賴頓到場時,他都以同樣不耐煩的手勢製止了柯林斯。他有意要使這次行動避開中央情報局,倒不是他不相信普賴頓。此人是他多年的密友,在他競選美國總統時助過他一臂之力。他是可靠的,但他的手下,那些無論政客們怎麽改朝換代也換不到他們頭上的官僚們是否可靠,那就難說了。退役者上校格利披露出來的中情局和大毒泉坤沙暗通關節的內幕,雖不盡可信,但恐怕也不是捕風捉影。為了成功,謹慎為上。還有,如果連中情局都信不過的話,就更不能指望泰國、緬甸的政府和軍方對這次行動給以協助了。他們非在開始行動前二十四小時就把消息捅給坤沙不可。隻能讓美國人單獨去於,而且是讓軍人去幹,讓軍中驕子“海豹”突擊隊去幹,讓馬丁上校去幹!

“要麽不幹,要幹就幹得漂亮些”在橢圓形辦公室的門口,美國總統握著美國海軍作戰部長的手說。

消息總算來了。望著推門進來的白宮新聞秘書林奈特小姐,美國總統鬆了口氣。

但林奈特小姐帶來的是另外一條消息:二十分鍾前,美國緝毒特別行動隊配合委內瑞拉政府軍,突襲了博利瓦爾峰腰的一座高山營地。結果一無所獲,整個營地空無一人。顯然事先有人走漏了風聲。隻在營地四周發現了一些丟棄的毒品包裝物,據信,這是一次各國毒梟雲集的樣品看貨會。這次行動的美方負責人是特緝隊隊長菲茨傑拉德。

哦。沃克總統漫應了一聲,他的心思不在這條消息上,但他還是有些失望。要是菲茨傑拉德能給他帶來一個意外的驚喜該有多好!

金三角方麵的消息是柯林斯帶來的,他知道總統等得很急,沒等通信聯絡官把電文譯完,他就衝進了總統的艙室。

“總統先生,‘煉金術行動’已在一刻鍾前結束。”

“晤,那些孩子們幹得怎麽樣?”‘總統想讓自己的語氣盡量顯得平淡。

“空前成功,三十分鍾的激戰,擊斃坤抄的撣邦武裝七十餘人,一舉燒毀生鴉片五百餘噸,搗毀毒品加工車間三座,炸毀裝甲運兵車九輛、直升機十二架。可以說,坤沙的王國已經不複存在了。”

“坤沙本人呢?”這是總統眼下最關心的。

柯林斯頓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他在斟酌怎麽把最後的答案告訴總統。

“坤沙逃了。”

總統不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怎麽可能,他們不是在最後一刻得到的可靠情報,都證實坤沙在那裏嗎?”

“確實如此,但他們確實沒能抓到他。”

總統不再說話,最初聽到戰果時的興奮一下子減去了一半。

這時,通信聯絡官走了進來,把一紙電文遞到柯林斯的手裏。柯林斯看過電文,手不由得抖了起來。

“還有更壞的消息嗎?”沃克總統麵色嚴峻地望著自己的特別助理。

“馬丁上校陣亡了。他是在最後一個登機時,被一記從背後射來的冷槍打中的。他也是這次行動中美軍唯一的傷亡。”

沃克總統碩大的頭顱重重地靠回到椅背上。許久,他治起頭:“好吧,以我的名義向泰國和緬甸政府表示歉意。另外,”他把頭轉向林奈特小姐,“新聞發布會準備得怎麽樣了?”

“安德魯斯空軍基地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記者們已經在機場恭候您。”

“小姐,請再把我的講話稿修改一下,刪去我們已經把大毒泉坤沙緝拿歸案的提法,加進有關馬丁少校犧牲的一段話。要寫得沉痛些,但不要過分悲戚。你不妨把裏根總統在挑戰者號爆炸後發表的那篇講話找出來參照一下。那是一篇把失敗變成了勝利的講話。”

助手們陸續退了出去,疲倦像潮水一樣向沃克總統襲來。他正想倚在皮椅上打個噸兒,艙門又被推開,柯林斯從探進大半個身子,問道:

“給俄羅斯總統的電話還打嗎?”

“恩。是的,要打。現在就打。”

莫斯科2000年1月4日

俄羅斯總統與美國總統的紅色專線電話機,是在莫斯科時間淩晨兩點二十五分鈴聲大作的。一分鍾後,貼身侍從武官亞科夫上校走進總統臥室,輕輕推醒了伊凡。伊凡諾繼奇·瓦雷金總統。

“是美國總統打來的。”

亞科夫上校望著滿麵怒容的瓦雷金,小心翼翼地說。這解釋仍未使俄羅斯總統減去稍許怒氣。

“難道他不知道現在正是莫斯科的午夜嗎?他那邊是什麽時間?”

“大概是下午七點來鍾。”

“嘿,瞧瞧吧,”瓦雷金一邊掀開被子,接過亞科夫遞過來的睡衣,邊嘟囔著,“總是抱怨我們俄國人粗野,不懂禮節,瞧瞧吧,到底是誰粗野!”

瓦雷金含糊不清地說著,走進起居室拿起了電話。

“總統閣下,下午好。”瓦雷金特別在下午兩個字上發音很重。

“下午好,總統閣下。”電話的那一邊,沃克隨口應道。

“不,總統先生,您應該說早上好,我這裏是莫斯科時間淩晨兩點二十七分十五秒。”瓦雷金把“閣下”換成了“先生”,語氣裏充滿了挪榆。

“澳,上帝,真對不起,我把時差給忘了。實在抱歉,總統先生。”沃克也改了口,和他的抱歉一起從電話裏傳來的,是一記輕微的拍擊聲,瓦雷金估計是沃克總統把手拍在了他那寬闊的腦門上。

“總統先生是不是有什麽緊要事情想告訴我?”

“是的,我想,非常緊要。哦,是這樣,我的手下,您知道,他們常常會通過一些特別手段,搞到某些非常有價值的情報。”

“這我完全相信。就像前蘇聯的克格勃常幹的那樣。”

“今天他們給我送來一份令人震驚的東西,總統先生也許會感興趣?”

“我對總統先生所說的一切都有興趣。”

“不過,這樣東西看上去並不十分有趣。怎麽說呢?它不光令人震驚,甚至令人厭惡……”

“這就更有趣了。”

“是一個針對總統先生您的陰謀。在您的國家,有人想謀殺您。”

“這麽說,又是一個謀殺計劃。”

“怎麽,您已經知道了?”

“不,總統先生,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個?”

瓦雷金的確不知道這些計劃究竟哪一個會要他的命。沃克也不知道。瓦雷金過於相信他的總統衛隊的忠誠。但忠誠並不能擋住任何時候從任何方向射來的刺客的子彈,對這一點瓦雷金和沃克倒是很清楚,但誰也無可奈何。政治領袖,尤其是大國的政治領袖,常常是國家利益甚至政黨利益的血腥抵押品。現在的瓦雷金由於剛剛勝利結束的克裏米亞戰爭而喜上眉梢,對正在向他一步步走來的為期不遠的危險,全然沒有知覺。他現在唯一向往的,是半個月後將在克裏米亞半島舉行的盛大凱旋式。那將是一種彼得大帝式的光榮。何況,黑海之濱,還有曆屆前蘇聯首腦享用過的別墅。那別墅就如同傳世玉璽一樣,是這個大帝國最高權利的象征。著名的“8.19”之夜,米哈依爾·戈爾巴喬夫就是呆在這座別墅裏。

在他之後的葉利欽總統一直想得到這座別墅而未能如願。

但他瓦雷金做到了這一點。

他現在已經可以想象出半個月後,在軍旗和勳章的簇擁下,他行進在歡聲雷動的塞瓦斯托波爾大街上的情景。他想,有些類似古羅馬人的凱旋。但他注定不會看到這一壯觀的場麵了,因為此刻在塞瓦斯波托爾城郊的一幢靠近公路的三層小樓內,一個烏克蘭小夥子已經用一校特製的炸彈,對準了半個月後將從他窗下經過的瓦雷金。他把手中的遙控器像手槍一樣舉起來,對準一張以瓦雷金的頭像為靶紙的胸像靶。一下一下地摁動著遙控鍵,發誓要為烏克蘭的克裏米亞複仇。他甚至已經看見自己苦心研製的那枚特殊炸彈呼嘯著穿越半個月的時空,從總統車隊的左上方打進瓦雷金那輛敞篷座車,一眨眼就把這位總統和他的司機、保鏢撕裂成碎片,殘肢、腦漿和血飛濺在路邊一座古堡長滿苔薛的石牆上!

現在,整個世界,包括這兩位遠隔萬裏用電話交談的總統在內,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一點。連刺客的未婚妻葉蓮娜也不知道。

格拉夫丘克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略帶憂傷的小夥子。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個?’瓦雷金大聲地對著送話器說,“但我還是要感謝您,總統先生。真的,非常感謝。”

“不必客氣。作為總統先生的朋友,我認為我絕對有必要把這件事向您通報。我相信這既符合俄羅斯的利益,也符合美利堅合眾國的利益。因為,我們願意看到您活著領導這個偉大的國家,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瓦雷金清楚,“別的什麽人”指的是誰。鮑裏諾夫斯基,那個在俄羅斯議會裏口吐狂言,拳打腳踢的小醜。他的“世界地圖上大部分國家都應該抹去名字”和“俄羅斯士兵必須到印度洋溫暖的海水裏去刷洗軍靴”的宣言,讓整個西方心驚肉跳了好幾年。所以,他們是不會願意看到由這樣一個人取代我的,瓦雷金想,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就是西方包括理查德·沃克都不希望看到我這麽快就死去的原因。為此,他們甚至在俄羅斯與烏克蘭的克裏米亞戰爭中保持難堪的中立,這樣一來,當然也就把烏克蘭總統希拉克夫的政治生命送上了斷頭台。大國政治就是這麽殘酷,小國注定得成為大國政治祭壇上的貢品。不必打開電視,瓦雷金也可以想見希拉克夫在大雪漫卷基輔之際含淚辭職的情景,對這一令人感傷的場麵,西方再一次表現出暗含愧疚的沉默。

現在,沃克總統終於有了機會來打破這種沉默:

“在對您的人身安全問題表示出我由衷的關心之後,我還要對您的軍隊在克裏米亞戰爭中的出色表現表示敬意。不過,我想善意地提醒您,到此為止。您一定注意到整個西方包括我在內,在克裏米亞問題上的克製態度。因為我們了解您的處境,您需要這次戰爭,我們以中立的立場支持了您。而現在我們需要您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這正是瓦雷金在心裏給自己劃出的界線,的確,他需要克裏米亞的收複或者說征服,去堵那些狂熱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嘴。盡管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因為那些人的胃口要比一個克裏米亞大得多,但他還是不準備再往前走了。他十分清楚,元氣大傷的俄羅斯已經沒有力量與整個西方作對,她需要足夠的時間去舔自己的傷口。這就是他比他那些頭腦發昏的同胞更聰明的地方。但即便如此,當聽到來自另外一個國家的首腦對他瓦雷金指手劃腳時,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感到舒服的,哪怕這個人剛剛對他的生死問題表示廠如此巨大的關切,他還是不舒服。

“非常感謝,總統先生,我非常感謝您的克製、您的善意和您的提醒。但我不知道一個國家以她自己的方式收回幾百年來就屬於她,而且直到一九五四年還是屬於她的一塊領地,是否需要別的什麽人出麵進行善意的提醒?”

電話的另一端裏傳來有些變粗的喘息聲。

“當然,作為對您的友誼的回報,總統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證,到此為止,那正是我的本意,俄羅斯的疆界,現在可以固定下來了。”

“好極了,總統先生,我可以把您的這番話看作是一種承諾嗎?”

“當然可以。這就是承諾。”

但是,瓦雷金知道,沃克絕不會真正相信這種承諾。

西班牙港至拉斯帕爾馬斯航線2OOO年1月4日

波音一777客機在跑道上滑跑了很短一段距離,就慕然拉起機頭,姿態優美地向雲海插去。十分鍾後,飛機已在雲海上方改為平飛。舷窗外陽光明亮,刺得巴克睜不開眼,他隨手拉下了窗罩。光線柔和多了,他微微閉上眼睛,困意也跟著湧了上來。

太累了。

從昨天下午五點多聽到風聲,委內瑞拉政府軍在美國人的配合下,馬上要來襲擊營地,到現在整整十七個小時的時間裏,巴克和直子他們都幾乎一刻不停地在亡命。他們從後山的小路下到了巴裏納斯,在那裏先是騎馬,後改乘汽車連夜趕到了聖費爾南多,又在天快亮時,租了一架毒品販子的小型飛機越過國界,逃到了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另一個叫聖費爾南多的小城。然後,每個人長長地鬆了口氣,在路邊的一座小客棧裏,把癟了十多個小時的肚皮重新填飽,大模大樣地叫了幾輛出租車,向西班牙港趕去。

西班牙港機場的海關和警方似乎對鄰國發生的事毫不知情,自由過境的協議使他們懶於翻看已經蓋過鄰國海關印戳的護照,巴克和直子他們得以順利過關。

在跨進登機橋之前,巴克轉身與來自中東某國的侯賽尼·馬積德和秘魯的加夫裏爾·豪塞寒喧告別。

巴克望著馬積德那雙其深難測的褐黃色眼珠時,他想起了撒哈拉荒原上奔跑的瞪羚,他意識到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戰友,甚至不會成為相互配合作戰的盟友。除了都讚同使用恐怖手段去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一點以外,他們之間毫無共同之處。看來那個西方世界的禦用政治學家亨廷頓並非滿口胡言,他說過二十—世紀是不同文明衝突的世紀,這話也許不錯。一個中東的穆斯林,不光是把六角形的大衛星看作敵人,在他們眼裏,特別是在那些原教旨主義者眼裏,整個西方,整個十字架下的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這個馬積德也不會例外。

他冷冰冰地向馬積德伸過手去,他感到馬積德的手溫比他還低。

“我們應該打發那些該死的美國警察和他們的委內瑞拉走狗去見上帝!”巴克以為他總算找到一句與馬積德之間的共同語言。

“不,全能的真主是不會見他們的,他們隻配下地獄!”

話不投機。巴克聳了聳肩。

接下來是豪塞。盡管他不喜歡豪塞身上那股常年食用辛辣食品帶來的刺鼻氣味,他還是盡量用力擁抱了這個像南美的陽光一樣熱情洋溢的小夥子。這家夥有一天是會幹出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的,他想。他的這個預感沒有錯,兩個半月後就將會得到應驗。

然後他登上了西班牙港飛往拉斯帕爾馬斯的A一3030航班,跟在他後麵的是濱口直子。購買機票時,他問直子,“你呢?直飛東京?”直子的目光裏充滿柔情,在不到三十六小時的時間裏,這個讓日本警視廳深感頭疼的女殺手,已經完全找回了她久違多年的女人味。“我不離開你。”巴克既無感動也非冷漠地在她額上印了一吻,五分鍾後,他把一張飛往拉斯帕爾馬斯的機票塞到她的手裏。

他倆拿到的登機牌是AB座,靠近舷窗。C座上坐的是一位戴著深度近視鏡完全禿頂胡須發自的長者。巴克沒有問問直子,就一屁股在靠窗的A座上坐了下來。眼下的直子對什麽都不介意,想想巴克也許是太累了,便把毛毯攤開蓋在雙目微閉的巴克腿上。

不知過了多久,巴克感到直子的手從毛毯下伸過來,摸索著打開了他褲口的拉鏈,然後,溫軟的手指熟練地鑽進內褲裏麵直抵根部。對一切性遊戲都已習以為常的巴克,在直子舒緩又有節奏的撫弄下,沒有周身熱血豚突,倒有一種類似被催眠的快感流貫全身。他像在海灘上沐浴陽光一樣懶洋洋地享受著這種感覺。有那麽片刻工夫,他走進了騰雲駕霧的幻象之中,把周圍的一切包括直子,都拋諸在了身後。靈魂出竅。他想,這大概就是東方神秘哲學中所指的極樂之境。慢慢地,他覺得呼吸加快了,兩側太陽穴的血管開始發脹,虛無之境漸漸消失,接睡而來的是肌肉的緊張和顫栗。他半睜開眼睛,看到直子鑽到毛毯底下……。巴克感到自己被一陣強過一陣的力量托舉到一片目眩神迷的高空,噴射的快感覆蓋了他的全身!

坐在他們旁邊的那位胡須花白的禿頭長者,透過架在鼻梁上的厚厚的眼鏡片,冷靜地觀察完了事情的全過程。事後,當那兩個當事人滿麵潮紅籲籲氣喘時,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驚奇或鄙夷,他是金西研究所的客座研究員,一位人類性行為學專家。

詹姆士·懷特2000一個太空人對地球的最後鳥瞰

昨天,也許是那場驟然降臨的災難帶來的過度悲傷,使我對二十一世紀的失望流露得太早了。僅僅才過去二十四小時,新世紀就開始顯示出了它獨有的世紀初的本相:躁動、不安、新生和活力。美國,這個二十世紀“誅羅紀公園”碩果僅存的政治恐龍,還在頑強地扮演霸王龍的角色。幾個小時前,理查德·沃克總統命令美國海軍的“羅納德·裏根”號航母待混戰鬥群,襲擊了泰緬邊界的金三角地區。據總統本人親自宣讀的聲明說,這次行動空前成功;徹底摧毀了世界上最大也最臭名昭著的毒品王國。當然,就像上帝在造人時留下某種缺憾以證明他的完美一樣,這次行動也給我們留下了遺憾:那就是大毒梟坤沙的逃脫和這次代號“煉金術行動”的指揮官馬丁上校,在最後時刻不幸中彈身亡。此刻,我在對你們講述這一切時,載著馬丁上校被星條旗覆蓋的棺木的大力神運輸機,正在飛越太平洋的上空。他將被以一個美國軍人所能享有的崇高榮譽和禮遇厚葬於阿靈頓軍人墓地。所有那些他們的孩子還沒有被毒品毀掉的家庭,都該深深地感謝這位勇敢的士兵。

這一消息再次使美國成為了今天世界新聞的焦點。甚至連查爾斯一世登基大典的午夜預演和烏克蘭總統希拉克夫在總統府陽台上冒著紛飛的大雪,含淚宣布辭職的消息,都退到了次要位置。那個總是與不斷傳出的緋聞或明或暗的連在一起的未來國王,也許無須我在三百公裏的高空上說三道四,但對於克裏米亞,我想世界不應該沉默。幾天前,烏克蘭在那個與托爾斯泰筆下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一起名揚天下的半島遭到的隻是失敗,而不是恥辱,恥辱的是所有的西方大國。克裏米亞是另一個慕尼黑。它是西方姑息容忍又一個以武力改變世界版圖的時代到來。克裏米亞,它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它隻是二十世紀傳給二十一世紀諸多至今戰火不熄的血腥戰爭中最新的一筆遺產罷了。

除了作為軍事戰爭的遺產繼承者,二十一世紀還將空前激烈地開始另外一種戰爭,那就是已經在發達國家到發展中國家寬闊又漫長的經濟地帶展開的貿易戰爭。

領土殖民時代結束了。

經濟殖民時代正在揭幕。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小國弱國都會發現,他們徒有虛名地保持著主權和領土,除此之外,他們必須在其他一切問題上對自己的經濟宗主國俯首稱臣。

人們,在你們為世紀之初的第一場反毒品作戰的勝利所鼓舞,也為馬丁上校和他的家庭悲傷之際,我想對你們談及一個也許令人不快的話題。問問你們自己,問問美國:我們是否應該對那種不論以什麽名義,就能夠輕易地把我們的士兵投入戰爭狀態的權力有所限製?否則,毒害我們國家的,將不僅僅是毒品。

在把你們引入如此沉重的話題之後,我想再帶你們進入一個奇幻的世界。看看吧,這些變化莫測飄忽不定的光與色的噴泉,是正在北極上空出現的極光,它像地球伸出的五色手指,黑自紅綠紫。交替變幻著摸索我身邊的星空。我曾在阿拉斯加仰望過它,並深深被它所陶醉。但我沒想到當你從上向下俯看它時,竟會是如此令人難言的美妙。

晚安,美國。晚安,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