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咫尺成天涯

咫尺成天涯

最終章今生從此再無夢

四、咫尺成天涯

就在距離此地大約半裏的另一處山坡之上,則是一片甚為茂密的矮針葉林,而在密林的深處,凝立著一人一騎。

那匹馬毛色漆黑順滑,高大而且神駿,立在那裏猶如精鋼鐵鑄一般,既不隨意亂動,更不發出嘶鳴。

馬上之人也是一身黑衣,端坐於馬上一動不動,寬長如同夜色一般的純黑色鬥蓬將此人的整個身形都遮掩在了其中,甚至連頭上亦是戴著一頂寬邊紗帽,長長的黑紗垂順而下,隨風如同水波般微微流動。

盡管此人端坐馬上一動未動,連其形貌也無法窺見絲毫,但周身卻自有一種淵停嶽屹、仿佛是天生王者的奪人氣勢。

這裏的地勢略高一些,但是距離太遠,所以當狄霖出現的時候,在這個地方也隻能夠看到一個無法辨清麵目的模糊身形。

而狄霖的出現令馬上的黑衣人全身頓時一僵,黑色的寬袖下微露出了一隻手,素白如蓮瓣,柔滑似玉瓷。那纖長柔滑的手,突然緊緊地握住了韁繩,握得那樣緊,以至於素白的手背上都現出了細細的青筋。

下一刻,黑衣人抬起手,極為優雅地掀起了自己麵前的黑紗,一時間仿佛是輕風吹拂,雲開霧散,明月初照,清輝漫天。在那黑紗之下是一張猶如精美玉瓷般晶瑩剔透的絕美臉龐,那雙淡定清冷有如月下寒泉的眼眸之中盡管有著難以掩飾的淡淡倦意,但卻給這張臉容平添了幾分有如白雲般悠遠,淡然於世外的意境。

普天之下,縱然也有人如君宇珩一般有著精致絕倫的五官,但有誰又能如他一般有著這樣獨一無二的絕世風姿?

君宇珩的雙眼一瞬不瞬地遙遙望著騎馬馳來的狄霖,雖然隔得太遠,根本無法看清楚狄霖的臉容,但是那熟悉的舉止、神態,仿佛都早已經那樣清晰地深深刻於心底,又何需用眼睛去看?

狄霖似乎又是清減了許多,那修長挺直帶著幾分傲然的身影看在眼中,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蕭索。而在那平靜如往昔的麵容之下,卻是仿佛有如冰封之下的暗流亂生。

君宇珩突然間驚覺,在與狄霖相識的一年當中,狄霖好象總是在不斷地心碎神傷、黯然消瘦,而令他如此的人,正是自己。

一種說不出也辨不清的異樣感覺狠狠地撞擊在了君宇珩的心上,令他猛地一震,然後轉瞬間又溢滿在了整個胸臆之間。

倆人之間的距離,若是縱馬奔馳,或許連一眨眼的工夫也不需要。

明明自己日夜思之念之的人就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觸及,但他卻是連一步也不能上前,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令他整個人如在烈火中受著煎熬。

忽然看到狄霖抬頭四望,君宇珩的心亦不由得隨之猛地一跳。他明明知道這麽遠的距離之下,而且自己又隱身在密林之中,狄霖絕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是怦然而動的心卻是毫無理智地期盼著,希望狄霖的視線能夠與自己的交匯、膠著在一處,旋即,卻又因為狄霖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而感到失落、悵然若失。

從皇都一路疾行數日、連日不休地趕到此地,又從天明枯等直到現在,他為的,隻不過就是站在這裏,遠遠地望上狄霖一眼而已。

隻看一眼就已足夠,隻要知道狄霖還好好地就已是心滿意足了。

他明明隻是想要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走的,但此刻他卻是發現,隻一眼又怎麽能足夠?

此時此刻這樣近距離的無意相對,並不能有一絲一毫稍解自己心中的牽絆與思念,比起在千裏之外遙遙相念,這樣反而更加地令他身心煎熬、苦痛不已。

可是,在自己曾經那樣深的傷害過狄霖之後,他真的害怕,自己會再一次地傷害到狄霖,這樣的他,又怎能,又有何資格出現在狄霖的麵前?

突然,君宇珩猛地一提韁繩,□□的黑馬一聲輕嘶,打了個旋兒,就踏踏地跑了起來。

一直隱沒在密林深處的陰影中的數名黑衣人隨即默然地上了馬,緊隨著君宇珩疾馳而去。

知道每向前邁出一步,就意味著遠離了狄霖一步,君宇珩隻有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再回頭。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如果自己這麽回首望過去的話,是不是就會停下來,然後轉頭向著狄霖奔過去?

隨著急馳而起的風,將他的一身黑衣狂卷而起,迎麵而來的如矢疾風將他狂亂的心吹拂得更加紛亂不堪。

這一路西來,為了掩飾行蹤,君宇珩不僅一身黑衣,而且也換過了自己的愛馬“逐影”,當然他所騎的亦是一匹萬中選一的良駒,此刻在君宇珩的不斷揮鞭之下,猶如四蹄生風,轉瞬間已是奔出了十數裏之外。

一路默然,一路狂奔,不覺天色已是漸漸灰黯下來。

風聲呼嘯之中,似乎傳來一聲長長的鷹唳,緊接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在半空中盤旋著俯衝了下來。

君宇珩耳中聽到這熟悉的長唳聲時,已是勒止了向前疾馳的奔馬,隨即一頭通體墨黑、眼做金色的黑隼穩穩地飛落在了他的肩頭之上。

自韓廷軒離開皇都追蹤楊晉之以後,君宇珩一直是以這頭黑隼與其保持密切的聯係,他取下黑隼腿上所帶的訊息,隻看了一眼,黑紗下的麵容已是悚然失色。

他什麽話也不說,用力地一拉馬,卻是回轉了馬頭,又向著來路急奔了回去。

狄霖輕倚在墓旁,雙手無意識地輕撫著石碑,仿佛陷入了深深的不可知的沉思之中。

等他突然驚覺,緩緩地站起身來之時,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原本深藍色的天幕已是有些微微的發暗,而太陽就仿佛一個散盡了熱力的巨大火球垂落在地平線之上,隻在天邊留下幾縷丹霞般的餘暉。

狄霖轉頭去找蘇悅,卻是看到蘇悅遠遠地倚坐在那邊,頭枕在手臂上竟是睡得正香。

“小悅。”狄霖上前,輕輕地拍了拍他。

“嗯?師兄。”蘇悅低低地哼哼了一聲,迷迷糊糊地抬起了臉,揉了揉惺鬆的睡眼,看清了麵前的狄霖,有些不好意思,“我怎麽睡著了?”

“等了很久累了吧?”狄霖的唇角微微向上彎起,隻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從唇邊逸出的淡淡笑意,卻有如一道炫目的光芒,使得他的臉容頓時變得生動而逸揚,“天很快就要黑了,我們還是快些趕回圖倫城吧。”

“等一會兒,我還沒有給狄大將軍上香呢。”蘇悅聞言連忙一骨碌地爬起來,幾步飛跑到墓前,畢恭畢敬地跪下,敬香叩拜,然後才又站起身來。

狄霖一聲呼哨,召來了在遠處草地上悠閑吃草的坐騎,一個翻身上了馬,然後伸手將蘇悅拉上來,坐在了自己的身前,雙腿一夾,馬兒先是慢跑了幾步,漸漸加快了速度。

跑出了一段路,狄霖不禁又回首望過去,此刻,除了那塊白色的墓碑顯得分外的醒目突出之外,其餘的部分都已變得暗淡模糊了起來,似乎已溶化在了那一片起伏的山丘以及漸已灰黯下來的暮色之中。

每年的此時,狄霖都會前來拜祭死去的雙親,但是這一次,他卻是沒有能夠象往常那樣得到預想之中的平靜。

想到這裏,狄霖不自禁地用力一揚鞭,不斷地催馬向前疾行,似乎想要借著迎麵吹拂而來的疾風將自己心頭亂成一團的焦躁與不安吹去。

他們很快就進入了來時所經過的那片胡楊林,在枝葉茂密的林間穿行著,隻覺得四周忽然變得更加的靜寂暗沉,從身邊擦過的葉片上偶然可見到數點晶瑩發亮的凝露。

“師兄,快,快停下來!”蘇悅忽然叫了起來,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是充滿了從未有過的驚惶。

狄霖微是一驚,隨即腕上用力勒住韁繩,正在向前疾馳的奔馬被硬生生地止住,“噅律律”一聲長嘶,前蹄騰空打了個旋兒,若非狄霖一把攬住了蘇悅,他險些又要從馬上掉了下去。

“壓在舌下含著。”根本不等自己坐定,蘇悅就從腰間貼身的衣囊之中掏出了一粒丹藥,回身塞到了狄霖的口中,然後自己也含了一粒。

狄霖依言將藥丸含在了口中,一股沁涼之意頓時直透腦際,他轉目看看四周,微微皺起了眉,問道:“怎麽回事?”

“這裏不宜久留,師兄,我們快走!”蘇悅顧不上多說,用手拍著馬脖子,不住地催馬快走。

狄霖知道事出有因,當下也就不再多問,而是揚鞭馳馬,又很快地向前奔跑了起來。他雖然一言不發,但全身卻已是滿蘊著真氣,緊張地戒備著四周的情形。

這片胡楊林並不大,□□的坐騎又是全力飛奔,因而很快地他們就已從林中穿出,並未受到任何的阻礙。但是還未容他們有鬆一口氣的時間,身下的那匹健馬卻是突然地前蹄向下一跌,已是軟倒了下去。

狄霖本就在全神戒備著,他的反應何等之快,立即一手自鞍邊摘下自己的佩劍,另一手抓著蘇悅,整個人借著健馬飛奔的去勢飛身而起,然後才又緩緩地落在了地麵上。

再回頭去看那匹健馬,已是全身癱軟如棉,無力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但是卻並未死去,隻不過呼吸還有脈搏都變得異常的緩慢,象是昏睡了過去。

這似乎有幾分熟悉的情形看在狄霖的眼裏,心中有種油然而起的不安在漸漸地擴大。

“這個應該是君子香,可以讓人不知不覺地昏迷過去。”蘇悅仔細地檢視著,說到底他以前研究各種藥物都不過是紙上談兵,此刻看了也不禁咂舌,“雖然這種迷香無色無味,但若是撒在綠葉之上就會有水滴沁出,幸好是這樣,不然我也發現不了。”

蘇悅的這番話證實了狄霖心中的猜測,他不禁微是一凜,拉著蘇悅就要離開。

可是還未走出幾步,狄霖卻又一下頓住,修長的手已移至劍柄之上,緊緊地握住。

“既然來了,又何必做那宵小之狀,躲躲閃閃的不出來?”狄霖投向某一處的眼神淩厲異常,冷叱了一聲。

他的聲音雖然低而沉,但卻悠悠地傳出了很遠。

蘇悅被狄霖張臂護在了身後,耳中隻聽到周圍有一些細碎的、仿佛風吹過落葉般的沙沙聲隨即響了起來,他不禁好奇地踮起腳,努力地從狄霖身後探出頭去看,正好看到有十來個青衣人突然自周圍的深沉暮色之中湧身而出,將他們團團圍住。

在那些彪悍的青衣人簇擁之中有三個人特別顯眼,其中一個是身著藍衣、望去極為文靜秀氣的青年,一雙很少見的海藍色眼眸之中帶著淡淡的憂悒之色,另外一個青年的身材極是高大,黑衣黑發,卻是滿身洋溢著烈日般的氣息,手中執著一對寒光四射的銀鉤。而中間的那個年輕公子,一身華貴不菲的紫袍在暮色裏發著淡淡如珠的輝光,望過去相貌十分俊美,舉止更是優雅從容,尤其是那一雙極為漂亮出色的鳳目之中似乎總是含著春風輕漾般的微微笑意。

此刻,那溫潤如泉般的目光望過來,輕輕地在蘇悅身上打了個轉兒,又看向了狄霖。

蘇悅隻感覺到那望向自己的目光有如春水般溫暖柔和,頓時不由得心生好感,正在暗自尋思著這個穿紫衣的公子應該不象是個壞人,但卻忽然覺出狄霖靠著自己的肩背極是輕微地顫了一下,緊接著又繃緊僵硬如石。

他不禁有些訝然的偏頭看過去,從他所在的角度,隻能夠看到狄霖的小半個側臉,異常的冷肅而且沒有任何的表情,那薄薄的雙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

楊晉之遠遠的站定,輕輕瞥了一眼那個被狄霖護在身後、隻露出半張小臉的單薄少年,他的臉上自然是沒有絲毫情緒的流露,但心下卻是有些暗自惱怒的,自己倒是小瞧了這個不知來曆的少年,沒想到竟然被他破壞了自己事先的精心安排與布置,否則此刻自己想必已經是兵不血刃地帶著狄霖成功而歸了。

“好久不見了。”楊晉之微微笑著,笑容有如春水輕漾,他的目光凝注在狄霖的身上。

蘇悅還從未聽過這樣動聽悅耳的聲音,不僅音色極美,仿佛山間清泉滴於琴弦之上的淙淙而鳴,而且這語聲之中還似乎總是帶著幾分淡淡如春水的動人笑意,聽在耳中,教人如沐春風,頓生親近之意。

“我倒希望是一輩子不要再見。”然而這語聲卻是被狄霖冷冷地出言截斷。

麵對著突然出現的楊晉之,那些看似淡去的不堪過往又如同被無情掀起的舊傷疤一樣在心底隱隱地作痛,他隻有努力地克製著,才能讓自己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緒沒有表露於人前,才能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那份自傲。

蘇悅幾乎認不出這是狄霖的臉龐,在那張清俊秀美的臉龐上仿佛凝結著一層厚厚的嚴霜,而在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厚厚嚴霜之下,卻又仿佛掩藏著著無比紛亂的情緒。

他也從未聽狄霖用這樣惡劣的語氣說過話,這語氣不僅冷徹疏離,而且還極其傷人。

一時之間,楊晉之帶著笑意的臉容微微一窒,有一絲微不可察仿佛受傷的陰影掠了過去,還未看清,就又很快地消逝。

狄霖那形如陌路的冷淡還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漠然,讓楊晉之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捏做了一團,隻是他並未顯露在外,在其他人看起來,他不過是眼睛低垂了一下之後又張開,臉上的笑意絲毫未變。

狄霖一直在暗自打量著周圍的情形,看得出那些青衣人一個個氣勢冷冽,顯然都是功夫不弱的高手,而且楊晉之此番不僅親身前來,更帶來了身邊的兩員大將岑無憂和令狐無天,擺出了一副早有算計、勢在必得的架式。

此時的狄霖不禁有些暗暗的後悔,這次實在是不該帶蘇悅來的,否則以自己的武功要想獨自脫困自是沒有問題,但要護著完全不諳武功的蘇悅卻是極不容易。而且更加令他生疑的卻是,楊晉之顯然是早有預謀地等候在了此地,那麽他又是如何知曉自己會在此時來到此地的呢?

“你又怎會在這裏?”狄霖心中想著,口中冷冷地問道。

“我說過,你逃不掉的,”楊晉之明明猜到了狄霖問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但卻隻是故意輕輕揚起了唇角,語聲之中帶著些淡淡的曖昧之意,“就算是逃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你的。”

蘇悅可以感覺到狄霖的身體在這一瞬似乎變得更加的僵硬,他相信自己聽到了狄霖輕輕磨牙的聲音,頓了一頓之後,狄霖用力咬著牙,用極冷的聲音說道,“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也說過,你是我的,我是永遠也不會放手的。”縱然隔著這麽遠的距離,楊晉之也能看得出覆在狄霖臉上的那冰冷無波的麵具,突然間有如冰破一般地裂開,現出了掩於其下的怒色與深深恨意。

然而楊晉之卻是笑了,這一次是真的笑了,輕揚如春風一般。就算是怒,就算是恨,到底比起完全的漠視要好得多了,可是他發覺自己在笑的時候,心為何又會牽起來隱隱的痛著?

狄霖冷冷地,不再說話,慢慢地抽出了掌中的寶劍,隨著劍一分一分地抽出,他的身側也在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仿佛有什麽將要一觸即發。

“你不會的,如果隻是你一個人的話,我今天留不住你。”楊晉之卻是淡然不在意的,語氣是那種算計之後的篤定,“但你若是想要你身後的那個孩子的命,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盡管楊晉之說得是輕描淡寫的,但是狄霖深知以他一向的心狠手辣,勿需懷疑他必然是會說到做到的,不禁冷冷地自齒間吐出了兩個字:“卑鄙!”

楊晉之自是淡淡一笑並不在意,他身旁的令狐無天不覺眉頭一皺就要挺身上前,卻被楊晉之輕輕掃了一眼,又退了回去。

而蘇悅這個單純的小孩直到這時候才算是鬧明白,原來對麵那個紫衣公子竟然是要以自己作為要挾來逼迫師兄就範,想到自己之前居然還把他當成了好人,不覺瞪大了兩隻眼睛,在狄霖身後大喊一聲,“師兄,別聽那個壞蛋的,我才不怕他呢!”

狄霖回頭很快地看了一眼小臉漲得通紅的蘇悅,眼中似乎掠過了一絲笑意,又轉過目光,冷冷地對著楊晉之道:“你想要什麽?”

我隻想要你。

我要的一直就隻是你。

你難道不知道嗎?

還是說,你就算知道了也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一陣無由的憤懣,突然間就毫無征兆地湧上了心頭,楊晉之剛要開口說什麽,卻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長而尖利的鷹唳,一團小小的黑影自林中如箭矢般破空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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