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近鄉情更怯

近鄉情更怯

最終章今生從此再無夢

三、近鄉情更怯

“師兄,你快看,那邊好象是一座小城!”蘇悅用手指著前方的某一處,忽然歡呼了一聲。

狄霖聞言,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遠遠的,似乎是在與遠天相連交接的地方,隱約可見矗立著一座青灰色的小城,幾乎要溶入到灰沉黯色的天幕之間。

自從離開那座無名的雪峰,他們已經在這片荒原之上走了好幾天。連日以來,不要說看不到任何的人跡,就連每日目光之所及,不是蒼藍色無雲的天空,就是滿目黝黃的沙地。偶然也可以見到一些植物頑強地生長在這片貧瘠的荒原之中,但也都不複綠色的生機,而是灰樸樸的。整日麵對著這些單一枯燥的景物,所以也難怪蘇悅一見到小城在即就興奮成了這樣。

“是啊,那裏就是邊陲小鎮,圖倫鎮。”狄霖微微地笑了笑。

“圖倫鎮?我們不就是要到那裏去嗎?”蘇悅的那雙又黑又亮馴良如小鹿般的大眼睛遠遠眺望著,忽閃忽閃的,“可是看起來好象還很遠呢。”

“嗯,是挺遠的,差不多有二三十裏路吧。”狄霖看著,大概地估計了一下。

“怎麽還有那麽遠啊。”蘇悅聽了有些泄氣,欣喜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忽然又象是想到了什麽,扭頭過來,揚著眉對狄霖笑著說道,“師兄,我們讓馬兒跑快一點,好不好?”

“你確定?”狄霖帶著幾分好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師兄又在笑話我了。”蘇悅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而且還一直紅到了白生生的耳朵根,他這副模樣讓狄霖覺得每次逗弄他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保證,這一次一定一定不會再掉下去了。”

“知道了。”狄霖唇角一彎,帶出了一絲笑意,口中應了一聲,卻還是伸手過去攬緊了坐在前麵的蘇悅的細腰。自從見識過蘇悅騎馬的樣子之後,對於蘇悅能夠不從馬上掉下來,他可是一點信心也沒有。所以他完全沒有理會蘇悅小聲的抗議,揚鞭一揮,縱馬飛奔了起來。

很快地,倆人一騎已是飛一般地馳入了圖倫鎮。

這裏隻不過是座邊陲的小集鎮,因為緊靠著驛路,最初不過是少數的商販在此擺賣貨物,慢慢形成了氣候,逐漸演變成了這樣一個小有規模的集鎮。當然與關內城鎮的繁華熱鬧比起來,那就是天壤之別,隻不過在這樣一大片渺無人煙的荒原之中,卻也算得上是個熱鬧之地。

進入了小鎮之後,狄霖就提韁控馬減慢了奔行的速度,馬蹄輕踏在寬大的厚石板街麵上,發出“得得”的聲響。

蘇悅坐在馬上,別著頭,不住向兩邊好奇地張望著。

小鎮雖小,但因為是這方圓數百裏內,唯一可供來往關內關外的行旅歇腳之地,所以在街道的兩旁倒也有不少的店家,吆喝叫賣著各種吃食和雜物,來往行走著的也都是一些形貌各異、風塵仆仆的旅人。

“咦?”蘇悅不禁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紅牆碧瓦的三層小樓,這要是在關內,那自然是隨處可見、極為平常的,但滿眼看看這小鎮之中,大小建築都是一色的青灰磚石矮平房,年深日久,風吹日曬之後,灰黝黝的更是毫不起眼。而這樣子的一座高樓林立在其間,簡直就是鶴立雞群,不由得令人眼前一亮。

“悅朋客棧。”蘇悅特意地去看了看那樓前高懸的大匾額,那匾額象是剛漆過不久,上麵的四個大字金光閃閃。

狄霖一躍下馬,蘇悅也隨即跳下了馬。

正要舉步走過去,忽然間,不知為何,狄霖的心中卻是隱約浮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在什麽地方,有什麽人正在悄悄地注視著自己,這種無法描述的感覺令他有些心生不安,不禁疑惑地四下看了看,但卻也並未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他看了看自己身旁的蘇悅,什麽也沒有說,將馬拴在樓邊的石柱之上,然後,就拉著猶自一臉好奇望著四周的蘇悅走進了客棧。

而此刻,在客棧樓上一個房門緊閉、光線黯淡的房間裏,楊晉之就站在低垂的簾後,透過垂簾間的細縫,一瞬不瞬地向下望著。盡管之前就已經收到了城外暗哨傳來的線報,可是當狄霖這樣真實地進入自己的眼簾之際,心跳在這一瞬間還是不受控製地加快了,靜寂的昏暗之中,他都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那怦然而響的心跳聲。

幾千裏長途奔波的疲憊不堪,數日等待守候的焦急難耐,就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結果。

讓他頗感意外的是那個與狄霖同乘一騎的纖細少年,在他的印象之中,與狄霖相關的所有資料裏麵似乎並沒有這樣的一個少年存在,所以就算是他也無從得知這個少年的身份來曆。

隻不過眼睜睜看著狄霖對著這個少年所流露出的,雖然很淡但卻也是極為自然的那種親昵以及愛護,盡管楊晉之不想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無法否認,此刻他心裏的的確確有那麽一點不舒服的感覺。

“去查一查,狄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什麽人?”楊晉之那一雙深沉的鳳目一刻也沒有自狄霖身上移開,口中淡淡地吩咐道。

“是。”在他身邊的陰暗之中,有個模糊的身影立即應聲而去。

隻在這說話之間,狄霖騎著馬已是漸漸地馳到近前,楊晉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無法否認,狄霖真的是非常適合現在的這個樣子。一身式樣簡單的黑衣勾勒出那年輕身姿的修長挺撥,漆黑如墨的長發緊束而起,遠望過去長眉如劍,朗目若星,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著,風姿俊朗,英氣逼人。

就在這一刻,他仿佛是又看到了狄霖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的情景,那樣天生的傲然,那樣飛揚的神采,還有那滿身上下勝似星華的燦爛光輝。

楊晉之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了眼睛,狄霖身上的光華是如此的耀眼奪目,仿佛要將自己的眼睛無情地灼傷,但是他又怎舍得將目光移開一絲一毫?忽然間,說不清到底是喜悅還是害怕引起的輕微顫栗,電流般地從他的心瓣之間流過。

而在這一刻,楊晉之才突然發現,自己或許是真的在害怕,害怕狄霖的天生傲然,害怕狄霖的卓絕不羈,之前的自己其實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卻是出於本能在害怕著,象狄霖那樣一身奪目光華、應當自由翱翔於九天之上的一個人,又如何會甘願被自己所束縛所擁有?也許正是因為害怕著,所以他才會故意那樣,殘酷無情地磨折掉狄霖的驕傲自尊,折斷狄霖飛翔的羽翼,這樣子,遍體鱗傷的狄霖或許就能夠為自己而停留而棲息了。

狄霖漸漸地走得更近,說不出來是因為什麽,在那張明朗飛揚有如朝陽般的俊逸臉龐之上,楊晉之卻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絲淡淡的憂傷。這淡淡的憂傷似有似無,仿佛是被刻意地掩藏在了那般飛揚的神采之下,有如萬丈陽光之中的絲絲陰霾,隻有在不經意之間一閃而逝。

明明在此之前,楊晉之就早已經想好,隻要再見到狄霖之時,他就不會再去顧及狄霖的感受,不管狄霖是否會痛苦還是更加恨自己也好,他都要不顧一切地將狄霖禁錮在自己的身邊,就算是狠狠地將狄霖的雙手雙腳統統折斷,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絕不會允許狄霖再一次地逃離開自己的身邊。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全然忘記了,他隻想要緊緊地將狄霖擁入懷中,輕輕地抹去那眉宇之間所有令人心碎的憂傷。

楊晉之忽然間那麽地想要知道,狄霖是因為什麽而悲傷,又是在為誰而悲傷。

隻不過,他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狄霖為之心碎神傷、愁鬱難解的人,並不是自己,而這樣的認知讓他的心一時間有如被那名為嫉妒的毒蛇瘋狂咬噬著。

“主人。”門外傳來一個壓低了的聲音,接著緊閉的房門被輕輕地推開,走進來的是身材高大的令狐無天,“看起來,那個端王提供的倒還算是一個有用的消息,狄霖真的來了。”

楊晉之卻沒有轉身,靜默不語。

“主人,可要現在就動手?”

盡管楊晉之的心中是那樣急切萬分地想要將狄霖緊抓在手而再不放開,但在沉吟了片刻之後,卻還是緩緩地道:“不,先跟上他,且等他祭拜過雙親再說。”

無天沒有將有些驚異的神色表露出來,低頭道:“是,主人。”

這時,狄霖與蘇悅已走入客棧,一名店夥迎了上來,問道:“兩位客官是住店還是打尖?”

“來幾個小菜和兩碗米飯,快一些,我們吃過了還要趕路。”狄霖拉著蘇悅在一張空桌邊坐下。

“好咧,兩位稍侯。”店夥應聲而去。

狄霖坐在那裏,微一打量四周,這時候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客棧裏的人並不算很多,隻有幾桌坐滿了客人,看得出都是相互認識的,想必是結夥上路的客商,並沒有什麽引人注意的可疑人物,但是不知為什麽,一開始就有的那種奇怪感覺卻似乎是越來越濃鬱了。

飯菜很快就端了上來,店夥說了聲慢用正要退下,狄霖把他招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店夥先是愣了一下,臉上現出幾分為難的神色。

“剩下的就賞給你。”狄霖隨手遞過去的一大錠銀子。

“多謝客官。”店夥立刻滿麵堆笑地接過銀子,就一溜煙地跑出了店堂。

等狄霖他們吃完了飯,那店夥也正好跑了回來,將手中的紙馬香燭一大包事物遞給了狄霖,又樂顛顛兒地跑至門口,幫狄霖將馬牽了過來。

狄霖先將蘇悅抱上馬,自己再一躍而上,一揚鞭,縱馬而去。

楊晉之站在樓上,一直看著狄霖遠去的身影,忽然問道:“可辦好了?”

“是,我已著人在那馬身上布下了追蹤的藥粉。”令狐無天立刻回答道。

“這一次,絕不可以有任何的失誤。”楊晉之緩緩地道,聲音輕悠如春風拂柳,但卻隱隱帶著種寒意。

離開了圖倫小鎮,狄霖一路打馬,繼續向西而行,大約又奔行了將近十幾裏路,穿過了前方一片不大的胡楊林之後,眼前是一片山勢平緩起伏的小山丘,狄霖忽然勒住了馬,身形微微一頓,然後就一躍而下。

蘇悅也從馬上跳了下來,一言不發極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狄霖默默地解下掛在馬鞍邊的革囊,然後抬起頭,用那明澈清亮有如晨星般的眼神看了過來,聲音清朗地叫了自己一聲,“小悅。”

“師兄,我就先在這裏等著你。”蘇悅雖然不諳世事,單純如白紙,但情感卻是格外細致而且敏感的,他可以感覺得出,此刻的狄霖想要的是不被打擾地一個人獨處。

狄霖對著蘇悅帶有幾分歉意地笑笑,但也不再說什麽,就轉身向著那一片山丘走了過去。

這片山丘有著不同於西疆常見的那種貧瘠荒蕪的景象,反而是長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如茵綠草,另外還有各種顏色的零星野花點綴於其間,仿佛是老天的格外厚愛,將一方蔥鬱柔軟的絨毯輕覆在了大地之上。

不過狄霖卻是知道,就在這個地方,就在大約三十年前,曾經有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役。盡管聽的時候狄霖年紀還很小,但是聽過之後,直至今日,他也無法忘懷講述此事時父親臉上的那種表情,還有以那樣沉痛異常的語氣緩緩說出的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真是如此,那一戰之後,死傷無數,汙血橫流,屍鴻遍野,滿目瘡痍,這塊地方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經浸透了戰死者的鮮血,但卻也從此成就了狄飛武大將軍的赫赫威名。

到如今,一切已然是時過境遷,縱然是那般的慘烈,卻也早已經在人們的心頭淡去了痕跡,不複當年的記憶。

此刻,眼看著這滿目的綠草如茵,又如何能夠想象得出,在這樣盎然勃勃的生機之下,還有在這深深的地底之下,曾經有過無數屍骨在慢慢地腐爛成灰?

蘇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遙望著狄霖緩緩地走到了那些連綿起伏的山丘腳下,遠遠的望過去,那裏似乎有一座隆起的土墳,墳前立著一塊白色的石碑。

世人又有誰能夠想象得到,當年聲名遠播、威震四野的狄飛武大將軍竟然就是葬在這樣的一個無名之地。

忽然間,蘇悅看到狄霖修長挺拔的身影似乎踉蹌了一下,他用力地眨眨眼睛,確定自己並沒有看錯,縱然是遠遠的隔著幾十步的距離,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狄霖身體的震動以及情緒的波動。

雖然倆人相處的時間隻不過短短一月有餘,但蘇悅卻很是清楚狄霖並不是一個輕易就會將自己的情緒表露於外的人,不禁有些訝然地張大了嘴巴,呆呆地遠望著。

狄霖渾身劇烈地一震,一時間雙足有如被深深地釘在了地上,仿佛重逾千斤,縱然竭盡全力卻是再也無法向前移動半步。

而在前麵的幾步之遙,就是他的雙親那座被綠草覆蓋的墳塋,似乎有人已是極為細心地去除了其間的枯草敗葉,而那塊矗立於墳前的白石墓碑也已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仿佛從未經受過歲月與風雨的侵蝕。

顯然是有什麽人已先狄霖一步來過了這裏,雖然很小心地掩飾了有人來過的痕跡,但是這些極其微小的細節落在狄霖的眼中,卻是令他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陣不可遏止的激蕩。

世人都隻知狄飛武大將軍一生征戰沙場,最終亦是埋骨於馳騁十數年的西疆,但是具體所在的位置,除了師父以外,他隻告訴過一個人。

這一刹那間,狄霖的頭腦之中頓成一片空白,抓不住自己紛亂的思緒,亦是無法思考。

突然,他猛地抬起了頭,用盡目力地四下張望,但卻是什麽也看不到,四野裏一片寂寥無邊。

狄霖幾乎是帶著幾分茫然若失似的,下意識地用手緊緊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似乎是想要借此來平複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然而手按在那裏,卻是突然發覺自己此刻的心跳竟然是那樣的劇烈而且紊亂,竟然象是在暗暗地期盼著什麽,那顆怦然亂跳的心仿佛在下一刻就要不受控製地跳出胸腔似的。

這種感覺讓狄霖不覺地微微一驚,隨即,苦澀、心痛、迷惘、悵然……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情緒在心中紛遝而過,攪成了一團糾結難纏的亂麻。

在那樣多的痛苦迷惘中掙紮浮沉之後,他本以為自己的心應該早已經徹底地死去,他也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將那一切都徹底地拋記。

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樣的一切,無論是愛是痛還是恨,都早已在心底裏刻下不可磨滅的深深印記,又如何能夠刻意地將之忘懷?就算是從心裏麵將它生生地剜去,也必然會留下一個比原來更大的空洞,又該用什麽才能夠填滿它?

“師兄,你怎麽了?發現什麽了?”蘇悅清清柔柔的嗓音在旁邊響起,聲音裏帶著一些擔心,烏溜溜的大眼睛也不由隨著狄霖的視線四下張望著。

這個聲音頓時將狄霖從神思恍惚之中拉了回來,他轉向氣喘著向著自己飛跑過來的蘇悅,他並不知道自己那一向明亮平靜的眼眸,此刻卻是有如月夜下一泓泛著微瀾的清波,其中那種紛亂、迷離還有幾分近乎絕望的神色,讓蘇悅微仰的臉上現出了更多的擔憂與疑問。

“沒有,”狄霖竭力讓自己很快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

盡管蘇悅心中的疑團絲毫未解,但他卻還是極懂事地不再追問下去,而是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靜立於側,看著狄霖緩步走上前去,從革囊之中將香燭、紙錢、供品一一取出置於墓碑之前,焚香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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