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鎮(中)

第一卷 盛夏 第二章 桃花鎮(中)

尚氏看見爹爹比前幾年老了許多,胡須都白了一大半,就覺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見紅腫脫皮的手,飛快縮回去笑道:“爹爹屋裏坐。”

尚老爺走到廳裏看見當中擺著一張織機,條桌上隻幾個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撲撲雞毛撣子臥在上頭,也自心酸。再進到臥房,窗格子上貼的都是寫過字的紙,滿眼都是舊家什,隻衣架子上幾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傷心起來,道:“癡兒,這裏如何住得人?隨爹爹回去罷。”

尚氏輕聲道:“過幾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爺就吹胡子瞪眼:“休要提他。”衝上去拎了那幾件新衣裳道:“這個是什麽?窮成這樣也罷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節下你還是舊衣。”

尚氏低頭道:“女兒在家做活穿什麽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頭總要幾分體麵。”

尚老爺心疼女兒,破口大罵:“狗屁!分明是不把你當正室。”

跟在後邊的尚鶯鶯也看不過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從來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如合我們回家去,另尋門當戶對的親事。”

尚氏搖頭道:“姐姐休說這些,妹子嫁他從不曾後悔,就是吃黃連也心甘情願。”

尚老爺這幾年牽掛女兒越多就越恨那個拐了他女兒的王慕菲,原以為嬌生慣養的女兒吃不得苦頭自會回家,沒想到過了幾年窮日子還不肯醒悟,越發的著惱,分開兩個女兒的手道:“總有你後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就當老夫沒有生這個不曉事的女兒。鶯鶯,咱們家去。”

氣呼呼衝出幾步,又回頭牽住大女兒的手大步出門。尚氏欲言又止,眼淚汪汪送父親和姐姐出門。門口還圍了十來個看熱鬧的人,見到尚氏,就有大膽的問:“王師娘,這是你家親戚?”

隔壁的阿花姐跟著尚氏寸步不離,問她:“那是你娘家?”

尚氏料得瞞不住,微微點頭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鶯鶯的滿頭珠翠晃花了眼睛,搖頭晃腦羨慕道:“原來你娘家這樣有錢。”不小心撞倒一個板凳,也顧不上拾起,隻追在她身後問:“怎地就叫你受窮?”

尚氏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私奔的,紅著臉含糊道:“也有些嫁妝的,隻是都花費了。”

阿花因她臉色不好看,辭了出來。婦人們天生都愛珠子玉石、綾羅綢緞,見了尚鶯鶯的那樣的華衣美服,沒有不愛的,左右鄰舍一連說了三四天,就有風聲傳到王秀才耳裏。

家去王秀才就問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瞞我?”

尚氏想了想,道:“那一日你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來過,奴家不合爭了幾句,惹惱了爹爹。”

王秀才跺腳道:“泰山大人肯來,自是願意與你和解,就順著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兒也罷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兒,慢慢道:“卻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淒苦,撫她的後背道:“也罷,明日咱們買份禮去陪個不是。”

尚氏搖頭不肯,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本是不慣說謊的人,隻得老實說:“爹爹依舊惱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語走到桌邊取書看。尚氏不敢尋他說話,自去廚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筍片湯、一碗煮豆腐、一碟鹹魚到桌上,擺好碗筷請相公來吃飯。

王秀才默不作聲坐在桌邊使筷子撥飯米粒,真真其實胸口也哽的緊,夾了塊豆腐咬在口裏,隻覺得酸牙,勉強咽下去,偷看相公,還在那裏撥飯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兩口白飯,夾了片筍嚼著,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一窮二白的窮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轉意。”夾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邊笑道:“多吃些,雖然還窮,到底也要把你多養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鹹火腿,尚氏卻吃出甜味來,因菜都涼了,兩個搬回廚下熱過,就在灶台邊吃。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丟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取柴刀刨開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來丟下幾塊金子與我,奴家怕你著惱,藏在此處,若是你不喜歡,將去還給姐姐罷。”

王秀才接過匣兒吹去塵土,揭開來看時,裏邊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錁子,有的像蓮實,有的像石榴,掂掂約有十幾兩。還有幾樣首飾,映著門外的雪光,他隻覺得耀眼之極,想來也值不少銀兩,。

尚氏接過來隨手丟到放雜物的一張半桌上。王秀才忙拾起來道:“小心些,丟了可怎麽還給人家。”想了想又道:“你總說本錢不夠,首飾咱們不動,不如先拿這些金子做本錢,或能像舊年得利,咱們買幾十畝水田衣食無憂不好?”

尚氏笑道:“相公所見極是。這幾個鐲子戒指收起來罷。”兩個手牽著手兒到臥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來尋塊布包起,那幾樣首飾連匣兒一起藏到箱底。多了這十幾兩金子,總能兌百餘兩銀,攏共二百多兩的本錢什麽生意做不得?兩口子都過了二三年苦日子,曉得銀錢得來的不容易,相對著笑了盞茶時間,王秀才就揣著金子去換錢。

鬆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間,城門內外擠了無數的人。王秀才擠了半日才擠進去,尋了個錢鋪摸出那包金子來要換。那夥計因和掌櫃的合了氣,存心要壞生意,合他說:“小店一兩金隻換得六兩銀,不如去尋老鳳祥,這些金錁子打造的極精巧,又是年節邊上,十換隻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門問老鳳祥,原來是鬆江出名的首飾店,極大的三間門麵,裏頭擠滿了人。王秀才等了許久,才擠到櫃前,掏出那包金子問道:“這個貴店收不收?”

那夥計看他穿著窮酸,胡亂看了一眼,道:“咱們這是鬆江府頭一號的大店,不是什麽破銅爛鐵都收的,勞駕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門口掛個王家錢莊,他家兌的都是上好黃邊錢。”

王慕菲道:“錢莊鋪子說你們收的,支使我來這裏賣。”

那夥計不耐煩道:“咱們這裏隻有賣的,沒有買的,休要擋著我們做生意。”伸出兩個胳膊一權,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幾步,一塊金子掉落,滾了幾尺遠。王慕菲手忙腳亂蹲下來撿,手裏的金子又掉出一塊來。

一雙纖纖玉手拾起來,送到他跟前。王秀才連忙接過,道謝時才看清是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一雙笑起來彎得如同月牙一樣的眼睛卻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兩眼。

那個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牽著女伴避過一邊。

王慕菲滿心隻想著換金子,又不想合夥計爭吵,隻得出門。長街上隨便撿了個大門麵進去,那家卻是掌櫃的親自接待他,把這十幾塊金子都細細看過,笑嘻嘻道:“與你一換七如何?”

王慕菲雖然不善營生,方才人家說能十換,如何肯七換,搖頭道:“十換,不然我去尋別家。”

掌櫃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換。人家都隻有六換呢,老夫隻愛他精致,買下給孩子頑罷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別家也不過如此,就依他了。掌櫃的取等子稱了有十六兩重,就叫夥計從後邊取出十二個十兩的元寶來,又稱了八兩碎銀與他。王慕菲討了個包袱包了十二錠元寶拴在棉衣裏,隻揣著八兩碎銀,滿心歡喜歡出門,頭撞見方才拾金的那個少女進來,就和她擦肩而過。

那個少女因是第二番見,死死的看了他兩眼,到後邊問夥計:“方才那個憨大來做什麽?”

掌櫃的托著那十幾個金錁子進來,笑道:“滴珠,這個給你頑。”

滴珠跺腳道:“爹爹,女兒改了名字叫湘蓮。”翹著嘴走到門口,又衝回來搶過金錁子進內院,想到那個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裏得來這樣稀罕東西,一邊把玩,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卻說王慕菲一路所見,盡是華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終年一身布衣,心裏憐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園花四兩銀買了兩套顧繡衫裙,喜滋滋捧著回家給娘子看。

尚氏從小什麽好的沒穿過?哪裏把這樣衣裳看在眼裏,何況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為荊釵布裙才是賢妻,翻了翻隨手丟過一邊,問他:“換了多少銀子來家?”

王慕菲心裏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銀子一錠一錠擺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兩。我花了四兩給你買衣衫,這裏還有四兩碎銀。”

尚氏取了約一兩重的一塊,那三兩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錢不好花費,我取一兩買米,這些你收起罷。時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幾兩銀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舊年鎮上幾個秀才文會,因每次都要五分銀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這幾兩銀,也夠一年和學裏朋友來往,就笑著收起。

尚氏隻忙著把銀元寶收進箱裏子,那個包顧繡衫裙的紙包丟在一邊就甚紮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總不提,等她收好銀子,就把那兩件衣服攤在床上,拉她來看,笑道:“都說顧繡好,你來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卻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幾次門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這個上邊繡的是什麽花?纏成一團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麽纏成一團,那是纏枝蓮。”

王慕菲搔她胳肢窩,兩個笑成一團。尚氏縮到床上隻推他道:“休鬧。灶上還煮著一隻野雞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這樣會過日子,哪舍得買野雞。”抽鼻子聞到真是雞湯香,爬起來道:“了不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尚氏忙坐起來理頭發,係衣帶,都收拾好了跑到門口笑道:“是阿花姐送來的,她存了幾兩私房,說今年我們販絲她要入夥。”

王秀才笑起來,好半日才道:“你答應她了?”

尚氏點頭道:“總是緊鄰,她又常來幫我做活,送她一場小富貴也罷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見識過窮人,不曉得得寸進尺這四個字怎麽寫,隻怕好得了十兩想百兩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婦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從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虧就是。”

王秀才不能說服娘子,隻得又撿起顧繡說話:“趁這幾日小學生還沒來,我做家務,你把新衣裳做起來罷。”

尚氏因他出門,自家什麽都不曾買,卻想到給自己買兩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壓到箱底,果真去買了二兩綿線來家,裁剪半日,整整縫了兩天,做成兩套整齊衫裙,撿了天藍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歡了。

正月二十私塾開學,卻無新學生來投,還是那十一二個孩子。散了學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裝束修的紙包,歎氣道:“這十來個人,一人一年才幾分銀子,三節再加一錢銀子的禮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們也有二百多兩銀,若是販絲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兩。也能買個小莊過活,你愁什麽呢。”

王秀才苦笑道:“掙錢養家本是男人份內事,再吃苦受累都是應該,到我家卻反過來,相公我心裏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絲時相公去罷,奴家其實也不愛出門。”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隻是賠本了不許惱我。”

尚氏看著他隻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來要關院門,卻見上次吃酒的那個大戶又使了人來請他,說他家老爺立等王先生說話,扯著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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