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歸

拂瑤覺得這一覺她睡了很久,睜開眼睛,意識也跟著漸漸清晰起來。

小狐一直坐在拂瑤床前,支著頭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身旁有些動靜,睜眼瞥見拂瑤已經醒過來,立即驚喜道:“拂瑤姐姐你醒啦?”

小狐剛出聲,那邊禹滕立即衝進屋內,跑到拂瑤床前問:“主人你沒事吧?有哪裏不舒服麽?”

拂瑤掃了四周一眼,發覺這裏是靈觀山,她緩緩坐起身子問:“我們怎麽會在這兒?”

“伏乾說你之前在靡音河畔昏倒了,是他將你送過來的,你已經昏迷三日了。”

“伏乾?”拂瑤喃喃地低聲重複著。

“嗯,”禹滕點頭,“你和魘月離開不久,伏乾就將螭饕神獸的角血拿來給小狐服下,然後吩咐我們在靈觀山等你。”

“你說什麽?”拂瑤腦中嗡嗡作響,倏地浮現起魘月蒼白的麵容,難道……心驟然沉到最底處,“伏乾此刻已經回荒野之穹了嗎?”

“嗯……”剛說著,門驟然被推開,隻見伏乾滿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衝進來。

“伏乾!”拂瑤手心冒出冷汗,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連忙跑下床扶起他,“你怎麽呢?出了什麽事?魘月呢?”

伏乾猛地推開她,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地瞪著她,片刻後收回目光,右手微顫顫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扔給她。

“聚魂珠,你服下吧。”他的語氣冷得象冰河裏的水,凍徹入骨。說完後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走去。

“站住!不準走!”

伏乾被身後傳來的厲聲微微震了一下,隨即冷笑了一聲,置若罔聞得繼續往前走。

“我說不準走,你沒聽到麽?”拂瑤如移形換影般倏地擋在他麵前,麵色蒼白得驚人,一顆心已如墜落萬丈寒潭深淵中,整片背脊都冷得發麻,身子忍不住發抖,但眼中卻突然凝著一股急迫逼人的戾氣,死死地盯著他,沉聲問,“告訴我,魘月此刻在哪裏?說!”

伏乾不發一語地怒瞪著她,眸底深處閃爍著掩蓋不住的恨意。

拂瑤見實在逼不出伏乾一言半語,驀地伸出銀墨劍抵在他脖子上,厲聲道:“快說!聚魂珠是怎麽得來的?”

她的劍雖然抵在伏乾脖子上,握著劍的手卻顫抖得厲害,緊盯著伏乾的眼睛再也抑製不住,湧出淚來,聲音無比沙啞幹澀地說:“他在哪裏……”

伏乾看著她,突然仰天笑出聲,然後完全不掩飾心中洶湧的怒氣,盯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厭惡,“你也會害怕麽?”

拂瑤手中的劍又逼近了一分,鮮紅的血順著劍流了下來。

“你說不說!我真的會殺了你。”

伏乾冷笑了一聲,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脖子處傳來的疼痛,撇過臉,依然不發一語。

拂瑤看了他一眼後,倏地收回劍向自己脖子劃去,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赫然印在在她白皙的脖子上。

“主人……”

“拂瑤姐姐……”

小狐和禹滕見拂瑤這樣,都嚇呆了,連忙欲奔過去,卻被拂瑤定住在原處不能移動分毫!

伏乾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反應,也極度震驚地望著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你若是不說,我就每隔一刻劃一道,直到你說為止!”拂瑤麵無表情地拿起劍,又欲向自己身上刺去。

伏乾立即將她的劍彈在地上,望了她一眼後,撇過去,語氣異常苦澀,“你這是何苦?”

拂瑤的唇此刻已經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眼中全是血絲,聲音愈見沙啞:“聚魂珠他是怎麽奪來的?”

伏乾神色噯氣,終究張開幹裂的唇說:“是鬼王從鳳卿那裏奪來的,因為之前他就已經身受重傷,這一次更……”

伏乾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片刻後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他此刻在荒野之宆外的塵禹山,恐怕……”

話還沒說完,拂瑤就象離弦的箭一樣衝出了門外。

伏乾、小狐和禹滕連忙緊跟上去。

禹滕載著他們三人,很快就飛達塵禹之頂,但是他們僅能看到無數的圓形的巨石在空中淩亂地飛舞,仿佛置身在一個迷幻結界之中。

“鬼王從鳳卿手中奪得聚魂珠之時就已經傷入五髒六腑,奈何那鳳卿死追著不放,鬼王隻得布下襄魄破天陣,一方麵可以困住鳳卿讓我趁機帶走聚魂珠,一方麵可以……”伏乾沉默了片刻後,聲音暗啞得更厲害,“他想在陣中神滅……”

“立即打開此陣!”拂瑤好像木偶一樣站著,麵色看不到悲喜。

伏乾沉默了片刻後,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邊轉動手掌施法,邊說:“鬼王本不要我告訴你,可是我卻不甘心,他如此為你,如果卻連你最後一麵都見不著,那麽我就算是死也不會瞑目!”

空中巨石忽然由最初雜亂無章的亂飛整齊地聚攏在一起,發出驚人的白光,隨即巨石“咻”地一聲巨響,合攏的巨石中心射出一道五色光照在他們身上,幾人立即被吸了進去。

陣裏,蔥鬱的大樹覆著厚厚的皚皚白雪,這裏是冰天雪地的一片,凜冽的寒風在空中無情地肆虐,卻獨獨見不到魘月的身影。

“我們分開找。”拂瑤身上隻著了一件單薄的袍子,無孔不入的寒風鑽進她的單薄的衣衫內,她卻毫無知覺,麵色至始至終隻是煞白,神色卻平靜中透著些許古怪,好像有些許恍惚。

禹滕見拂瑤這樣,心下又憂又憐,怕她身子吃不消,說:“主人,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你和小狐一起往……你們往東,我往西。”拂瑤腦子忽地如被擊中,聲音回蕩在空氣中,人已經不見蹤影。

一路向西,拂瑤忽然覺得塵禹山就象是一個巨大的牢籠,怎麽走也走不完,她腳下的步伐越行越急,布靴早已被雪浸透,不斷落下的雪覆在她素白的發上,連她的外袍也幾乎被滲透了,冰冷徹骨的衣袍裹在她的身上。因為她滅魂劫適才發作不久,法力幾乎所剩無幾,冽風呼嘯著吹過,全身就象被千萬根冰針齊齊刺入似的劇痛,根本無法抵禦。

她忍著身上傳來的劇痛,麻木得往前走,卻一直找不到他的身影。就當她絕望地心如被刀一點一點地撕裂之時,眼前越來越模糊之時,一縷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目色之中。

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盈在眼中的淚無聲無息得掉落下來,她放緩步子,天地間仿佛霎時靜止,隻剩下一抹白色的倩影慢慢地向那縷黑色一步一步地走去。

當她快要走到他背後時,他倏地轉過頭淡淡地凝視著她。“你怎麽來了?”

他微微挑起狹長漂亮的眸子,沉鬱好聽的聲音夾雜著一絲輕歎,澄徹而悠揚,就像這世間最好聽的簫。“我不是說過你往東我往西,從此再不相見,你忘了嗎?”

拂瑤在隔著幾尺的距離停住,靜靜地回望著他。眼眸無比專注地掃過他墨長微揚的眉、他芳華驚豔的目、他筆挺如削的鼻、他薄抿微翹的唇,曾經是一貫的驚豔絕世,芳華流轉,此刻都收斂在他一雙寂靜帶笑的眼眸中。

目光再望下移,一團刺目的血就象盛開的曼珠沙華綻放在他的胸口之上,往下全部是大片小片的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冰天雪地裏,雪不停地往下撲落,時而疾時而又略小一些。

拂瑤移目望向他蒼白如紙的臉,看了許久,才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他緩緩抬起手,替她擦幹眼淚,但抬到一半,倏地滑落下去,身子隨即倒了下去。

拂瑤著急地接住他,跪坐在地上,心痛得無發抑製,淚如雨下道:“誰要你以自己的修為骨血為我做引?誰要你去取螭饕神獸的角血?誰要你去取聚魂珠?你就這麽自以為是麽?我告訴你,魘月,我統統都不要!你不要妄想讓我欠你的情,你聽到沒有……”拂瑤已經泣不成聲。

半晌後,懷中傳來突然傳來一聲輕輕淺淺的笑聲,他的手終是顫顫抖抖地撫向了她的臉,眼角微微上揚,一貫的風華絕豔地笑著,“什麽都瞞不過你,一眼就……明了我的企圖……”

說著,他忽地撕心裂肺地一陣咳嗽,薄唇也早已經不複一絲血色,慘白如紙。“其實我就是想讓你欠我的情……我說……說讓你忘記我,從此再也不要記得我,是騙你的……我其實一直都想讓你記得我,記得我對你的好,記得……”

他此刻說話已經略顯吃力,但是他還是硬撐著胸口傳來的如車裂般的劇痛,繼續說,“我想讓你記得曾經有一個人,……對你的好並不比你師父少,想讓你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所有時刻……瑤兒,有時候我覺得你異常殘忍……你可以陪在你師父身邊千千萬萬個歲月,卻一直吝嗇給我一個哪怕一點點的時光……”

拂瑤一邊落淚,一邊阻住他:“魘月,不要說話了,告訴我怎麽樣才能救你?聚魂珠可以麽?”

她慌慌忙忙地掏出聚魂珠,卻被魘月握住,手心涼如冰塊。

“沒有用……”魘月又是一陣猛烈的巨咳,“我的魂體與你們不同……這世間恐怕是……無一件法寶可醫治……瑤兒,你與我說說話就好……好麽?”

拂瑤心如刀絞,隨即含淚點點頭。

魘月唇邊勾起一抹笑,繼續說:“我上次說你往東,我往西,那時候我是下定決心不想再見你,到你來的前一刻,我仍不想再見你……可是,當你真正出現以後,我卻很後悔我之前說過的話,瑤兒,我知道我與你坐在靡音河畔之時,心中所想是什麽嗎?那時候我在瘋狂地嫉妒夜淵,他擁有你如此多的歲月,而我卻隨時都要默默地倒數著與你在一起的時光,哪怕是象之前一樣一起在人界逛集市,捉山雉,用膳或者靜靜地隻是坐著,我都要隨時要想著下一刻是不是該放你離開了,我一直在對自己說再等一個時辰,下一個時辰就放你離開,可是我卻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反悔……”

拂瑤抱住他手臂已經凍僵得完全不能移動分毫,兩個人身上都覆了一層薄雪,看上去就象兩個雪雕的冰人,依偎在一起。遠處伏乾、禹滕,小狐望著這一幕,無不撇過臉淚流滿麵,不忍心看下去。

“主人……”禹滕大滴大滴的眼淚不住地往下落,剛想飛過去,便被伏乾拉住。

“讓她和鬼王再……多帶一會兒吧。”伏乾紅著滿是血色的眼眶,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可是雪如此大,主人她會吃不消的……”禹滕收住眼淚,哽咽著說。

“拂瑤姐姐……”小狐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禹滕,你去勸勸拂瑤姐姐……我怕她……”

伏乾默默地運轉手掌,拂瑤和魘月的周圍倏地被一層淡綠色的結界圈住,漫天飛舞的雪花被阻擋在了結界之外。

“我們走吧,陣法還需再加強。”伏乾轉過身,心中卻劃過一陣酸楚,目光遙遙定在遠處冰雪之中相互依偎的兩道人影上,裏麵是無盡的歎息。鬼王,我能為你做的就這麽多了。

拂瑤麻木的身軀終於恢複了些許知覺,但是心卻仍舊是空茫的一片,她一邊輕輕地幫他順著氣,一邊默默地聽著魘月說。

“其實我自小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那時候隻是想活下去,因為不甘心,總想著要與這天這地搏一回。後來……我贏了,卻並不覺得欣喜……日複一日地過,一切依舊如此乏善可陳。但是……遇到你後,與你在一起的時光卻一直是我最開心的,我那時候就自私地想把你困在我身邊,永遠困在我身邊,一步都不離開……每次看到你因為害怕我吸了你的元丹而絞盡腦汁討好我的樣子,我就更舍不得放你走,短短的時日竟然是千千萬萬個歲月都無法比擬的,所以……我想留你下來,以後的歲月都與你一起度過……”

拂瑤的眼淚無聲無息地不住望下落,說:“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傻……小狐的毒我自己會想辦法去解,聚魂珠我自己會去取,你為什麽要為我去做?如果我一早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想你這樣,我一點都不稀罕領你的情,你能不能聰慧一點?魘月你到底是想讓我記住你,還是想讓我恨你?你不準死好不好!隻要你不死,我就不恨你,真的……”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下,有的落在她的唇上,有的滴落在他的臉上,口中,鹹得發苦的味道。

他唇邊艱難地扯出一抹笑來,眼中也隱隱流淌著豔絕的笑意:“看到你難過,我又舍不得了,你……還是不要覺得欠我,你若是真覺得欠我,我倒不能安心了,我不要你還……我隻要你好好地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其實我沒你想象得那麽好,我也會自私,我也會卑鄙,如果我真的活著,保不準隔三差五就不想見你與夜淵過得快活,非要硬生生把你再搶了去,到時惹得你一見到我就生厭惡……”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拂瑤想說話,聲音卻卡在喉嚨中打轉,抖得厲害,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我以前常想著要把你留在我身邊,可是後來我又想其實我想要的,都已經實現過了。就算再多增些時日,我那時又會想要更多,就這麽無窮無盡下去,即便是走到天地的盡頭,我依然不會知足……所以……我決定到此刻就已經夠了。”魘月轉眸望向拂瑤,疼痛的感覺漸漸掩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感覺,從臉上一直延伸到四肢,他隱約間明白體內的元神在漸漸消散,時辰已經不多了,“瑤兒,你欠我的,到此刻已經全部還給我了,不要再覺得還欠我什麽……”

魘月倏地嘔出了一口鮮血,拂瑤立即以衣袖為他擦幹,他頓了頓,又吃力地說:“我原本想你忘了我,可是我終究是舍不得,所以……我們約定,你不要忘了我,我要你永遠都記得我……”

拂瑤哭著點點頭,啞著不能再啞的聲音說,“我不會忘記你,不會忘了曾經有一個人贈過我龍吟香,告訴我以後兩不相欠,卻一次又一次的幫我。我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人為了找到我,遍尋六界,卻怎麽也找不到。我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人為了我的身子耗損自己的骨血內丹,我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人不顧自己的生死,隻是為了替我拿回螭饕的角血和聚魂珠……”

拂瑤把他的頭置於他懷中,輕輕地抓著他已經毫無溫度的手,繼續哽咽著說:“我也不會忘了曾經有一個人陪我逛集市,抓山雉,生火做飯,坐在靡音河畔……我都不會忘記,你也不要忘記,好麽?”

魘月的身子愈加沉重,胸口忽然悶得厲害,他努力抓緊拂瑤的手笑著說:“好……我答應了……”

“魘月你不要睡好麽?”拂瑤身子有些顫抖,倏地手忙腳亂地從他懷中掏出簫,抖著手放在他的唇邊,“你吹一首簫給我聽!就吹你平時吹的那首曲子……”

魘月微微抬了抬眸,說:“我不能吹了,你吹給我聽吧,上次我教過你的……”

拂瑤顫抖著拿過簫,淚水模糊了雙眼,“好,我吹給你聽,你不許睡……”

“嗯。”魘月淡淡的應了一聲,悠揚沉鬱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他想再看拂瑤一眼,但卻怎麽也看不清,她漸漸在他眼中淡去,淹沒在黑暗之中。

他的頭在她懷中垂了下去,拂瑤略微一頓,又繼續吹著簫,置若罔聞。

直到他的身體化為一道流光,在她懷中散去,她才木然地放下簫,靜靜地呆坐著,望著結界外的漫天大雪。

天地慘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