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此明月清思無邪

陳心隱回到了靈虛山,先將紅花劍遞還給了玄慧師叔,從她那兒得知玄真這老頭兒在著急找他,他又急急忙忙地趕到了清虛殿,一進大殿門口,就見到了眼神躲躲閃閃,一臉尷尬表情的玄真老道。

“嗬,心隱你可回來了,在外奔波幾天是不是累壞了吧?哈哈,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休息幾天……”

玄真老道請陳心隱坐下,又殷勤地奉上了一盤新鮮瓜果。

“哈,老頭兒,老實說吧,你又做了什麽壞事了?”

陳心隱翹著二郎腿,從盤中隨手抓起一支香蕉,熟練剝開皮吃了起來。

他對於玄真老道的這一套做法太了解了,平日裏頤指氣使,但是每次他做了什麽倒黴事兒或者有求於人之時,就會迅速換上一副討好的模樣。

簡直就是無恥!陳心隱總是為此而憤憤不平,為何就沒有學到我的一點好呢?

“哈,心隱,你這是何意?本真人好歹也是堂堂靈虛山掌教,如何可能會做出什麽壞事來?你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玄真老道臉紅脖子粗地為自己正名。

哼,此地無銀三百兩,陳心隱冷笑。

就這樣,兩人你來我往,照例進行了一番無聊無趣無可救藥的唇槍舌戰之後,玄真老道終於良心發現,道出了真話。

“什麽!你把我的無名玉琴怎麽了?”

陳心隱心中一個咯噔,玄真老道吞吞吐吐,話說得含糊,隻是說什麽玉琴啊如何雲雲。

“哎呀,你別激動,你的琴還在……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莽莽撞撞,想什麽樣。”

玄真老道好不容易才掙脫了陳心隱鐵鉗一般死力夾住他的“魔爪”,往後噔噔噔連退了三大步,揚起一根倚在牆角的竹掃帚,抖動手腕,挽出了一道劍花,警惕地看著他,防備著他再度撲將上來。

畢竟年老體衰,體力總是及不上少年郎啊。

“……哦,還在啊,嗬,我說老頭兒,你一次把話說完不行嗎?”

陳心隱鬆了口氣,隨即學那惡人先告狀,抱怨道。

“也不曉得你的這股子無恥勁兒究竟是和誰學來的,我隻是想說用來收玉琴的符紙無論如何也製作不成,才說了個開頭你就瘋了一般地撲上來……卻不來體諒我的年老體衰。”

老頭子絮絮叨叨地嚷著,看得出來,他對於符紙無法完成,心中始終耿耿於懷,畢竟曾經信心滿滿地誇下海口,如今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扇耳光。

自作孽兮,不可活也!

裏程碑式的創造也成了水中之月,鏡中之花。

唉,果然是人生在世,沒有一帆風順的。

“好了,老頭兒,你也別自責,反正琴也沒壞,再者我從來也沒有對你抱有過任何期望,放寬心吧。”

看到玄真老道這副自責模樣,陳心隱於心不忍,安慰道。

玄真老道捂著額頭,竟無語凝噎,這臭小子真的是在安慰?

“哦,對了,銀兩還是要給的啊,兩百兩,概不賒賬,概不拖欠……”

陳心隱眯了眯眼睛,終於有機會將孕育了許久的話給說了出來。

“呃……財迷,吝嗇鬼……給你給你,看到你就覺得麵目可憎,三天之內你就給我滾下山去。”

玄真老道嘴上氣憤不已,手中的動作卻不是那麽爽利,他從懷中慢騰騰,不舍地摸出一包銀子,手指的關節屈得發白,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惡形惡相地拋給了小財迷。

“嘿,得令……再來兩百兩,我立刻就走。”

小財迷手忙腳亂地打開袋口,來來回回詳細地數了好幾遍,才放下心來,興衝衝地跑回藥園峰去了。

咦?當初的條約真是這樣的嗎?

玄真老道在後頭低頭閉目沉思著……

……

第一日,陳心隱塞緊耳朵,不管不顧地躲在房中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天一夜,任憑雞廄中的那隻公雞如何叫喚,他隻是充耳不聞。

第二日,天清氣朗,他從黑甜美夢中悠悠醒轉,放聲吟唱了一首新學的“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之類的隱逸高士必備曲目。才溜溜達達地過去打開雞廄,那隻公雞餓了一天一夜,氣得雞冠都比平常更加鮮豔了三分,它連東西都來不及吃,一聲令下,就領著一群的雞鴨鵝銜在陳心隱的屁股後邊拚命地啄,包抄堵截,直追得他狼狽不已,隻好落荒而逃,不得已跑下山去,才算是擺脫了追兵。

這年頭,連家禽都成精了……

氣喘籲籲地靠在一棵大樹上,陳心隱又在心中作著燉雞的計劃安排。

……

“清風拂眉,少年人哪識得甚麽愁滋味。

青衫雨濕,隻道是大山蒼翠。

綠草紅花,留不住輕快的步伐。

泉水叮咚,遊魚兒卷起細尾。

鬆華如蓋,遮不住這逼人的年華。

……”

興奮地奔跑在山道上,情之所至,他不由得唱起了自己編寫的這首靈虛山歌。

他再次憶起了前塵的種種,明日就要正式離開,這裏的山,這裏的水,這裏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朵鮮花,他都很難再見到,他心中憑空生出了許多想念。

包括有個少女,名叫山鬼。

“我是一個鬼哦,嘻嘻。”

天上的那一片雲上,就有山鬼俏皮的麵容。

“山長,奴家……”

想起山鬼依據書中亂寫的大戶人家規矩,而稱呼自己為奴家的事兒,陳心隱的臉上不自覺顯出了笑意,然而,這絲笑意戛然而逝,隻剩下難言的苦澀。

你家的山長想你了,奴家什麽時候才能在看到你呢?

快活的少年在此時淚流滿麵!

他陡然驚覺,隻才短短的數月,這片靈虛山區已經無處未曾烙下山鬼的倩影,山鬼的氣息,這一草一木,不都是山鬼嗎?

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夠再見麵嗎?

……

……

“繞過山崗,有一女孩兒倚蘭而睡。

……”

他繞過一道山崗,這是他和山鬼初遇的山崗。

當時這兒既沒有蘭,她也沒有睡。嗬,這好像是他當時的第一反應,想來真是好笑。

然而現在,這兒甚至連她也沒有,這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陳心隱的眼睛再次濕潤了……

記得有一次,晚飯過後,正在收拾碗筷的山鬼輕聲問他,他們當時初遇唱的這首靈虛山歌的後邊是什麽樣的,挺好聽的,要他接著唱出來給他聽。

陳心隱當時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拒絕的,支支吾吾,理由是還未寫好。

牽強的借口,不過山鬼信了。

其實真正的理由是,他因為她的出現,需要將這首歌的後邊的幾句重寫。

他的歌中需要有少女的影子。

“……

淺笑容長,你是那天邊彩雲藏。

眼眉若英,謇春流兮秋池。

……”

他想起了初見之時,傻小子心中的歡喜。

那時候的他,是多麽的天真,早晨起來還會和玄真老道打架。

而現在……呃,現在還會,隻是不在早上而已,該出手時就出手,接下來就該風風火火闖九州了。

他的意思主要是……唉,算了,心領神會即可。

“飛瀑連雲,銀河九天常落水。

星光眇眇,知地上星比天上星?

……”

然後看瀑布,觀星河,聽她說起族內往事,說道不斷湧現出來的諸多英雄故事,唏噓不已,就連當時還不識愁腸滋味的陳心隱,也跟著動容起來。

“樓高獨休,昔強說愁今好個秋。

貪得酒杯,怎解愁腸千倍。

一晌歡睡,卻道是蝶夢難遂。”

後來一場浩劫,他不願意和她一起走,她離開了他。

蝶魂渺遠,流光易逝!

鬼方……終有一天他是要去的!

少年雄心萬丈!

哦,說到鬼方,卻還未曾問過山鬼,她家的路究竟該如何走……

是了,明日得先去問問玄真老頭兒,想他自稱遊遍神州大地、五湖四海,應是識得路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