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無意中卻有真意

次日一早,日出時刻,籌備許久的靈虛山演法會終於就要開始了。

陳心隱與山鬼一道星夜即起,夤夜而往,趕在開場之前半個時辰來到了靈虛山主峰的清虛殿內,等候法會開場。

本來山鬼仍然心有顧慮,還在猶豫著到底適不適合露麵,直到陳心隱再次抬出山長的威嚴,說了句反正前幾天侍劍都看過你了,想來也是瞞不下去了;並且這山道險遠,道阻且長,如此夜色,若是他陳心隱一人前往,萬一跌入懸崖,恐也無人知曉,所以得借她的法力,從空中過去雲雲……

山鬼歪著腦袋想了想,覺得心隱說得甚是有理,自己的確不得不去,這才點頭應承下來。

陳心隱舒了口氣。

夜色朦朧,西邊的月兒還未落下,演法會的弟子席上已經被從各峰趕過來的弟子門人們坐了個滿滿當當。

陳心隱和山鬼兩人坐哪兒呢?

自從入門以來,始終沒有正式編製,也從未被授予過度牒,在道門之內恐怕還屬於黑戶,就連玄真老道給的道號,也是那麽的隨心所欲,不倫不類,並未明確他到底是屬於哪一輩的,所以……他就隻好隨心所欲了。

在往年,他經常都與明石擠在一塊兒。

而如今,他的身份已然不同,他多少也算是藥園峰上的一峰之主,玄智將他也安排在了法台之上的師長席上,居末位。

演法會還未開始,陳心隱見到眾位師長,正興衝衝地就要帶著山鬼上前去見禮,哪想到斜刺裏殺出一個玄真老道,他將陳心隱拽到了一邊,待得遠離山鬼,才鬼鬼祟祟地說道:

“心隱呐,你說我才離開幾日,沒好好看著你,你就……”

玄真老道偷偷往正好奇朝這邊看著的山鬼瞧了一眼,一接觸到她的目光就迅速轉移,接著說道。

“……少年人血氣方剛,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當然可以理解,畢竟誰沒經曆過年輕時代呢,是吧?孔聖人有言,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可是你我本是清修之人,最重養精存神,凡那……事兒切忌過度。你可得千萬謹記,我也是看在你我交情,不忍心一顆好苗子……才來和你說這些的。我和你說啊……”

玄真老道的語氣沉痛,流露出滿滿的憤其無誌,怒其不爭之意。

玄真老道這邊口沫橫飛,說得越來越起勁,倒把被晾在一邊的山鬼搞得有些疑神疑鬼,心想莫不是心隱家的師長因為家世原因不同意他與我在一起玩耍?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怎麽辦?哎呀,得先好好想個辦法……

少女在一旁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陳心隱雖然年少無知,少不經事,不過平日畢竟也看過一些閑書,書中在講到一些精彩之處總免不了一些露骨的,令人麵紅耳赤的,又舍不得不看的情節存在……

所以說在實踐的領域他雖然尚未涉獵,不過紙上談兵的功夫他還是多少掌握一些的……

“哼哼!”

他冷哼兩聲,皮笑肉不笑地直愣愣盯著還在滔滔不絕,一臉賤笑模樣的玄真老道,待到胸中怒氣值積滿,他一聲怒吼,張牙舞爪,不顧一切地撲將過去,不宣而戰,把一個毫無防備的玄真老道撲倒在地,纏鬥在了一處,揚起地上煙塵滾滾。

這邊兩人肉搏,驚醒了一邊正站著走神的山鬼,她驚訝地看著他倆,突然梨花帶雨,邊抹淚,邊感動地想著:

“心隱,難為你了,為了我的事兒,你竟然可以如此勇敢……”

……

洪鍾響起,演法會正式開始了。

此次擔任司儀的正是玄真老道,他的座位被玄智安排在了掌教真人雲靈子的左手邊上。

他稍稍整了下衣冠,暗暗揉了兩下被揍疼的腰眼位置,齜牙咧嘴,心說心隱這臭小子,力道還挺大,還專門打要害……

哼,一點也不懂得尊師重道,白白教了他三年。

他站起身來,邁開逍遙步,步態蹣跚,來到了法台之上,調整好心情,神態祥和,運足氣息,聲若雷霆滾滾,高聲吟唱道:

“請仙尊!”

話音落處,隻見陳心隱從座位上站起,身後侍立的山鬼趕緊遞上抱持手中的無名玉琴,他鵝行鴨步,慢騰騰挪到了台上,朝著天地師長各行一禮,然後坐於琴桌之前,等玄真老道燃起了紅銅香爐中的檀香之後,他便彈奏起了那首預備好的的《降真召仙之曲》。

演法會是靈虛山極為莊嚴的一個儀式,現場的氣氛十分肅穆,人人都瞑目守神,靈台空明,努力將自己心中的雜念盡量排空,以空靈的心來感悟大道無極。

這首《降真召仙之曲》創作出來,本就是為了幫助門下弟子悟道之用。全曲上下莊嚴寧靜,充滿道韻,特別是陳心隱今日使用無名玉琴演奏,在不絕如縷的樂音中還融入了玄之又玄的白流道力,與往日玄慧所彈奏的風格相比,又是一變。

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

台下眾弟子很快地就沉浸進入了陳心隱所營造出來的琴音世界之中,甚至就連高台之上的掌教真人雲靈子會同門下眾玄字輩弟子,也是微露震驚之色。

短短數日不見,他們發現陳心隱的琴音又有了別樣的情致,直到此時,才注意到陳心隱手中之琴並非往日所用桐杉木琴,而是極為罕見的白玉之材。

由此琴所奏之音,先天就帶有一種聖靈的意味,越是修行日久,道法高妙之輩,聽聞此琴此曲,感悟就會越深。

此子當真是氣運非凡,入靈虛山門,實乃天幸!雲靈子不由得思緒萬千,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日後道門氣數運轉,將盡數落於陳心隱的身上。

甚至就連平日沒個正形的玄真老道,此時也是一副莊嚴肅穆模樣。

……

一曲終了,餘音繞著這片山場徘徊良久,經久不絕。

又是一聲鍾響,眾人這才紛紛醒悟過來,再看此時的場中,不知何時飛來了一大群的靈鳥金雀,白鶴黃鸝,盤旋於空中,歇在樹枝上,落在地上,有些更是直接就停在了弟子們的身上,此前卻是無人察覺。

席上師長見此情景,心中不由一樂,就連向來以清冷示人的玄慧,也不覺莞爾。

天地不仁,不偏愛任何一種生靈,世間萬物皆可問道,山中精靈之屬,若是能夠仙路同行,又何樂而不為呢?

開場之曲已了,玄真老道及時出現,走得穩穩當當,再次來到了台上。

他用讚許的眼神看了眼陳心隱,滿意地點了點頭,本想著上前拍著他的肩膀,再擺出師長威嚴勉勵他幾句戒驕戒躁之類,也好留下一段美事佳話。

卻不料他的手還未落到陳心隱肩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副餘怒未消的冷酷麵容。

陳心隱給了他一個大大白眼之後,冷哼一聲,用力將頭一甩,抱著琴,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中去了。

台上隻留下了正平舉著雙手尷尬站著的司儀玄真老道,他的手是收也不是,舉也不是。不過畢竟他這些年來也是未曾白活,修煉的可不盡隻是麵皮厚度,這隨機應變的本事卻也不差分毫。

看到眾人眼中的疑惑,他打了個哈哈,雙手順勢上揚,念動咒語,一聲輕喝,台下弟子隨身所佩的長劍頓時就不安分起來,在劍鞘中不斷地掙紮著。

玄真老道手印一變,又是一聲輕喝,場中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響起,這些長劍一同出鞘,脫離了眾人的掌控,飛上了空中,化作一道道劍光,向著台上匯聚而來,劍光仿佛靈蛇舞空,遊龍巡海,在台子上方的空中不住地穿梭著,交織成為一片七彩虹光。

駕馭著所有這百十把劍光,他的手勢再變,這些劍光向內聚攏,一道又一道地頭尾相接,連成了一字長蛇狀,這條長蛇繞著主峰遊動數周之後,重又聚會會場上方,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鏤空陰陽魚圖案,半黑半白,這圖案一經生成,即產生出一種極為宏大神秘,生生不息的氣息……

如此神妙的手段,震驚了場中眾弟子,他們的神為之奪,意為之侵。

玄廣平素最為穩重,一心隻願修道,此時也忍不住讚道:

“玄真師弟受傷了這麽多年,一朝恢複,修為卻是不退反進,真乃天縱之才,我輩不及也。”

“玄廣,你可知我輩修行,究竟最終修的是個什麽行嗎?”

見自己弟子出言,雲靈子問道,帶著莫測的玄機。

“我輩修行,自然應當悟道學法,修的,自然就是仙道之行。”

玄廣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答道。

“玄廣,仙道渺遠,又當借何到達?”

“請師尊指點迷津。”

“修行之事,最終隻是落於一心,你那玄真師弟,雖然在道術之上蹉跎日久,但是修心之途,他卻並未落下,反而有所精進,如今恐怕就連為師,也是看不透他的。”

雲靈子看著正在台上正在得意洋洋賣弄的玄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

此時別說是玄廣本人,就連玄慧等其他三位師兄弟,也是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

“水何渺遠。

雲成千秋。

玄玄又玄玄。

中有靈如意。

遠觀無意。

近有真心。

盡那般緣隨金紙薄且堅。

鬆華茂如蓋。

卓然淩如昭。

……”

——《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