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有妖魔
世界就是如此奇怪。
百煉精鋼,有時也會柔和地繞過一根細細的手指。
渺渺輕煙,有時也會讓人心煩意亂。
而一層薄薄的窗紙,就可以將外麵的陽光,溫暖,全都隔絕開來。
清心大殿中此時輕煙渺渺,虞紅裙端坐在書案之後,雙眼迷離不定,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麽。
鳳冠華裙,珠圍翠繞。
毫無疑問,能夠在天下十大奇女子中排名第四,她的容貌自然是極為出色的,雖然一雙眼尾微微上翹的丹鳳眼過於淩厲威嚴,可是搭配上額間的一朵染墨梅花,正好顯襯出了她的顯赫身份與卓絕修為!
案上有一摞整整齊齊的密折,可是整個一個早晨,她都沒有拿過來看上一眼的心思。
用右手從精美果盤裏拿起一顆糯米軟糖,輕輕放在了嘴裏。
她從小就喜歡吃糖。
她乃洞庭湖畔的煙雨樓上一代樓主虞幻聲之女,自出生那天起,自然便是受盡寵愛,幸福無比的,所以從小就喜歡吃甜甜的,粘粘的糯米軟糖。
便是幼時在打坐修行之中,仍然會一邊輕輕咀嚼著糖果,一邊細細品嚐著幸福的滋味。
甚至因為吃得太多的緣故,後來身邊的那些糖果總是會被哥哥虞青山偷偷藏起來。
再後來……父親就明令禁止地再不讓她吃糖,她又哭又鬧,父親卻說她以後會是戰氏皇朝之中那個最最高貴顯赫的女子。而一旦成為了那個身份最最高貴的女子之後,不但不能吃糖,而且還一定要心有妖魔。
當時的她自然完全不能理解。父親就騙她說……糖吃多了,就會把心中的那個妖魔融化掉的。而那個妖魔,為了他,為了她,為了她的家族門派,甚至為了全天下,必須存在。
雖然她那時還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模樣,卻開始強忍著不再吃糖。
甚至在每次快要忍不住的時候,她都會用事先準備好的銀針在手腕上狠狠紮一下。
以至於後來糖果給她留下的記憶,不是一口口的甜蜜,而是一下下的,錐心般的疼痛。
豆蔻年華之後,她啟程入京正式成為了太子妃,然後陪他一起淩絕頂,後來又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母儀天下的皇後。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雖然過得波瀾不驚,他和她卻也總是以禮相待。
毫無疑問,他與她都是天才,如果沒有什麽大變故的話,兩個天才似乎也可以相敬如賓地永遠走下去。
他雖然還有幾個側妃,但也就是幾個在一些重要典禮時能夠應付一下場麵的,可有可無的花瓶。
就像幾個開在深深巷子裏的平凡小店,既不香,又無味,而那個唯一的食客早已經把她們忘到了九霄雲外。
她很滿意。
皇宮深幾許,修行路漫漫。
她心中一直都沒有什麽怨言,隻是日子漫長的……讓她幾乎徹底忘記了糖果的滋味。
先後為他生了一子一女,然後終於在三十歲之前跌跌撞撞地跨入了元嬰。
差一點就是三十之前不入元嬰,終生無望!
真是豈有此理!
直到十年之前,她再一次開始肆無忌憚地吃起糖來。
並不是因為她想再次品嚐甜蜜。而是因為太過疼痛。
她隻能用糖果來緩解心中那一陣陣如針刺骨般的疼痛。
當十年前那個女子第一次被龍鳳大轎抬進了皇宮的時候,即便她仍然高高在上,即使她的目光穿透不了那層厚厚的轎簾,卻仍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從大轎之中慢慢散發出來的那種雖然溫婉絕倫,卻又無與倫比的驚人氣勢……她倏然而驚,甚至是本能般的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十年之前,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女子,之前每一年的新春之際,她都會在進宮賀喜的命婦及親眷的名帖裏故意劃掉那個女子的名字。
王不見王,那麽世間兩個最最美麗的女子呢?是不是也應該永不相見?
她時常用這個借口來欺騙自己。
真是豈有此理!
明月當空,無地自容。
可是她依舊還是來了,甚至直到現在她還清晰無比地記得當他第一次收到國師進呈的納妃請奏時那滿臉的狂喜之色!
當那個女子輕輕從大轎走出來的那一霎那,即便是驕傲如她,心中不禁也有了幾分自慚形穢之意。是的,即使她永遠都不願意承認,但是她最後還是會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之中不得不甘心服輸:天下間最最美麗絕倫的物事,都是不需要任何武力值的,隻要那個女子淡淡顧盼間的一顰一笑,就早已讓人天旋地轉,心悅誠服!
雖然王不見王;可是有時候,王!也必須見王!
而讓她最最都無法容忍的是,和那女子乍一相見,她就從天上的鳳凰轉眼變成了一隻蓬頭垢麵的草雞!
真是豈有此理!
毫無疑問,他之前就早已暗中覬覦那女子已久,隻是因為那女子的叔叔月三先生同樣是一個元嬰大真人的緣故,他才一直拚命克製。
即便他貴為元嬰皇帝,輕易也不敢招惹她和月三先生兩個元嬰大真人的怒火,內憂外患之下,所以他隻有強自忍耐。
可不知道為什麽,之前已經反對過了無數次的月三先生那一次竟然沒有反對。
別人就更不會反對,就連智慧如海的司徒都一聲不吭。
都是那個該死的國師搞得鬼!就是他第一個呈上來的納妃請奏!
每個人都怕那個該死的國師,所以每個人都不敢在明麵上支持自己!
真是豈有此理!
他欣喜若狂,沒有了月三先生的阻礙,他完全可以無視她一個人的怒火,因為他是天,而她名雖為地……其實在另覓得絕代佳人之後的他的眼中,充其量也隻不過是一塊泥土而已……他開始對她不聞不問,視若無睹;雖有內憂,但他做得更絕,火燒眉毛般的就在京郊建好了一座明月別院,從此更是與她漸行漸遠。
而她又能做什麽呢?隻好繼續吃糖,甜美的糖果不但沒有融化掉她心中的魔鬼,反而讓它越發的舞爪張牙……每一顆被她慢慢吞咽下去的糖果都像是一顆充滿了仇恨的種子,在她身體裏慢慢萌芽,緩緩生長,直到最後的枝藤遍布,盤根錯節。
從來心中苦,何嚐外來甜。
她就仿佛掉進了一個永無休止的怪圈之中。
愈苦愈吃,愈吃愈多。
愈多愈惱,愈惱愈苦。
因為高貴驕傲到了極點的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竟然會成為一個棄婦。
而最最關鍵的是,她,她的兒子,她的家族,她身後一切的一切,都絕不會允許她成為一個棄婦!
她也絕對不服!一拚再拚,一輸再輸,直到最後輸得體無完膚……
他,為了那個女子瘋狂。
而她,卻又為了他瘋狂……
這種深深的挫敗感讓她幾乎歇斯底裏,憤恨欲狂!
真是豈有此理!
為!什!麽!
為了他,幼年時的她每次最後隻能用刻骨的針刺疼痛來忘卻糖果的甜蜜!
為!什!麽!
難道年少時的那些耳鬢廝磨,日夜相伴,竟然敵不過那個女子嫣然巧笑間的一瞬溫柔?
為!什!麽!
她不惜損耗修為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差一點三十不入元嬰,終生無望!最後卻又落得如此地步!
她永遠都不想低頭,也不能低頭!因為她有足夠驕傲的理由,如果沒有兩年之前的小蔡女王的成功結嬰,一直以來她都是世間唯一的一個元嬰女修!身為元嬰大真人的她永遠都不會成為一條可憐蟲,更是永遠都不能忍受天下人的背後恥笑!
她是女人,同時更是威震天下的紅梅元嬰,紅裙皇後!她絕不能,也絕不會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即使那個女子是那般的似水溫柔,一見之下幾乎讓她亦為之傾倒迷醉……
可是!
為什麽!又憑什麽!女人就一定要溫柔!
她早已經受夠了!或許兩個同樣心高氣傲的天才,本來就不應該成為夫妻!
每一天她都在無比的憤怒中度過,仿佛整個世界都已背叛了她!直到有一天她心中的那個妖魔突然小聲地對她說:這個世上……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她是不是會活得更有尊嚴!更加的肆無忌憚,千秋萬代!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義!
所以後來她每吃一顆糖,就會在心裏對自己說一次:為!什!麽!又!憑!什!麽!女!人!就!一!定!要!溫!柔!
直到那一天,司徒偷偷告訴她他已經找到了那塊石頭,而且那塊石頭裏麵還有著一縷任何高手都無法抵禦的凶戾內息。
除了她。
因為她當年淩絕頂之時,在通天書院裏挑得是一本“掌心仙雷”。
她這才如夢方醒,明白了當初司徒為什麽不曾出言阻止那個女子進宮……
原來如此!原來司徒一直都在冷眼旁觀!
他隻是在靜靜等待著她的黯然退場……而司徒,卻一直靜靜等待著她的徹底瘋狂!
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真是豈有此理!
她也曾驚恐,也曾猶豫,最後甚至氣急敗壞地打碎了寢宮之中每一件可以打碎的物事!
可她最後依舊選擇了不再回頭,明裏推說閉關不出,而在暗中在哥哥的保護之下,隨著司徒一起去了十萬大山。
接著就在那個幽密洞府之中,看到了那塊巴掌大的石頭。
當她看到它表麵上流動閃耀著一層似乎急著擇人而噬的妖異光芒的時候,就仿佛是在銅鏡裏看到了滿麵猙獰的自己。
你既不仁,我便不義!
你做初一,我便讓你再也見不到下一個大年初一!
與其做一個受盡委屈的憋屈皇後,還不如做一個隨心所欲的獨尊太後!
當她最後終於顫抖著一隻左手伸向了那個天外飛仙石,把石中那一縷暴戾氣息盡數吸入掌心的那一個瞬間,疼得立時又讓她回想起了幼時的那根刺腕銀針……
徹骨之痛!
可是隻要錐心般的疼過了!痛過了!也就會徹底麻木了!
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左手就再也沒有過一絲知覺;同樣的,八年過去了,她的修為也是再無寸進。
她想,那是她應該承受的報應,因為她親手創造了那個‘送人性命,手留餘毒’的天下奇聞!
而且還是她丈夫的一條性命!
可是她卻不後悔,不敢後悔,也不能後悔,因為她終於完全做到了父親當年的要求。
心有妖魔。
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