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道理
“他是個莽修，也是當年乾安北渡，逃過留川河的那群人。”少女繼續講道。“中間發生了什麽，我娘沒講過。我隻知道，後來我娘帶著他，成功逃回了蒼靈府，回到了雲槐嶺。”
“再之後，我娘就提出，要和他結為道侶。”
“但很顯然，我娘提出這個決定之後，遭到了整個宋家的反對。”
謝弦歌眼神裏有些遲疑，或許是想起了某些往事。“以前小時候，我還在雲槐嶺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些。當時我娘好像已經和蒼靈城裏某位公子哥訂了婚約，那位公子哥，不但是蒼靈府某位大人的獨生子，更是玉山派的親傳弟子。原本宋家打算通過這次聯姻，能夠使宋家和那位大人，乃至玉山派的關係，都更進一步。可因為我娘執意毀了婚約，這件事情就隻能作罷。而且當時事情好像鬧得很大，鬧得幾方都很不愉快。不過最後，我娘還是成功毀掉了婚約，跟那個男人結為了道侶。”
“後來，就有了我。”
少女一口氣說完，仿佛將多年積鬱在心底的秘密，一氣吐露出來，臉色有些不吐不快的殷紅。
衛易看著眼前的少女，卻有些隱隱的心疼。
如果不是眼下身體實在動彈不得，衛易其實很想坐起身，拍拍少女肩膀。隻是他不知道，就算自己這麽做了，接下來自己又該說點什麽。
“印象裏，對於那座雲槐嶺主峰，我其實並沒有什麽太好的記憶。”
少女仿佛陷入回憶當中，“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娘到底看上那個男人什麽。那個男人修行天賦一般，被我娘救回來的時候，才煉氣期四重天，而且做事古板。在我記憶當中，那個男人好像所有的時間，不是在峰內最好的修行房閉關，就是抱著一堆玉簡在那兒看，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從來也沒像其他人家那樣，某個春日帶著我和我娘出去踏青，一次都沒有。至於主峰上其他的宋家人，也從來都沒給過他好臉色看，連帶著我也遭了很多白眼。”
“但如果一直都是這樣，其實也還不差。”少女忽然悄悄啜泣了一下，仿佛想到最傷心的事情，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那時候我很小，總以為不是他不好，而是其他宋家人不好。所以每次我聽到有人說他的壞話，我就會跟瘋子一樣，去和他們打架。也不跟他們硬拚，就是躲在角落裏蹲他們，逮到了就跳出來，用石塊拍他們腦袋。當時還小，也沒開始修行，這法子很管用。主峰上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包括那個宋先吉，那會兒都是見了我就跑的。”
“可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消失了。”
少女眼神漸漸變得空洞，毫無神采：“那天，我記得他罕見的摸了摸我的頭，說他要出去一趟，讓我乖乖聽我娘的話。我娘則說了一句，讓他早點回來，然後他就走了。”
“在他走了幾天之後，主峰上其他很多的宋家人，忽然闖進我們家，說我爹偷了宋家東西，好像是一件防身法寶什麽的。我當時以為他們是胡說，正準備用石頭砸他們。可我娘卻攔住了我，然後一並承認了下來，笑嘻嘻的說所有的東西，都她自己偷的。”
“那件事鬧得很大，最後甚至傳到老祖宗耳朵裏，由老祖宗發話，才終於不了了之。也沒追究什麽。可在那兒之後，我娘在主峰上的位置，就變得很尷尬，經常會遭到人家冷嘲熱諷。所以又過了不久之後，我娘就帶著我離開了雲槐嶺，搬到蒼靈城裏來住。”
“那幾年的時間，大概是我唯一覺得開心的日子。”謝弦歌說到這兒的時候，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抹溫柔笑意。“雖然離開了宋家，可我娘當時好歹還是一名化靈二重天的修士，日子還是挺好過的。當時我娘去一家靈術院做夫子，收入不差。但除了用於讓我修行和一些基本開銷之外，剩下大部分，我娘都直接送回了雲槐嶺。按我娘的意思，禍是他們兩個一塊闖的，如今那個男人不在，她需要替他抗下。這種事，不能躲。”
“直到幾年以後。”
少女臉色突然變得痛苦，淚水止不住的流淌下來，“我記得那天，宋家忽然送來一塊玉簡。我娘在看過那枚玉簡之後，臉色開始變得慘白，然後就抱著我哭。後來我才知道，那枚玉簡是他送回來的，原來他去了那座鹹安城。在那枚玉簡裏，他說自始至終，他從來沒喜歡過我娘。之所以跟我娘在一起，也隻是圖宋家的家業，能給他一份不錯的修行條件。他去了鹹安城之後，當上了大官，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那天晚上，我娘抱著我哭了一夜。”
“第二天我醒來之後，發現……發現我娘已經自毀氣海靈璿，自盡了。”
衛易看這樣眼前淚流不止的少女，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少女，原來心裏壓著這麽多秘密。
他很想安慰少女，不想讓少女繼續哭下去。但是他猛然發現，自己除了眼睜睜看著少女流淚之外，其實什麽都做不了。
半晌之後，少女漸漸恢複過來。
“故事我講完了。娘親走了之後，給我留了一枚玉簡，告訴我說讓我不要記恨任何人，以後也不要回宋家。宋家人知道我娘死了之後，好像也挺驚訝的。來了不少人，最後把我娘帶回了雲槐嶺主峰埋了。他們本想把我也帶回去的，可我聽了我娘的話，死活都沒回去。至於我娘的遺物，我什麽都沒留，全都還給了宋家。因為我娘以前總說，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宋家給的，是她欠宋家的。既然我娘覺得虧欠宋家的，那麽我認，我娘還不上的，將來我來還。”
“再之後，我就到了永子巷，認識了你。”
“我知道，對於很多人來說，宋家是個龐然大物。要是為了我開罪於宋家，也實在挺蠢的。所以等你傷好了之後，咱們算算賬，這些天開店之後，其實大多數靈錢，都是你賺的。店歸你，那支符筆歸我。我知道，這兩個月我賺的靈錢，肯定遠遠不及這支符筆的一個零頭。你放心，多出來的靈錢，算我欠你的，我會還你。”
“其實這幾年，我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那年你在永子巷，幫我擋下那幾個人的拳頭。那幾個人，其實就是宋家的幾個年輕人，他們覺得是我對不起宋家，所以那天才會……”
“你故事講完了，該我了。”
衛易陡然打斷少女的說話，臉色鄭重。然後用纏滿繃帶的手臂，勉強支撐自己坐了起來。期間每動彈一下，都會牽動傷口，疼痛難忍。
再然後，衛易坐直身體，勉強抬起手臂，用手指在少女額頭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我這個人嘴笨，你知道的，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以後別再說什麽對不起，更別說什麽‘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蠢話。這幾年在永子巷，我沒少在你那兒白吃白喝，算起來其實是虧欠了你不少。不過這筆賬，我沒有打算還的意思，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還有，如果你不跟我合夥做生意了，那以後我餓了，去哪蹭吃蹭喝去？”
少女愕然，手心裏死死攥住大紅裙角，“可是……”
“沒有可是。”
衛易斬釘截鐵說道：“宋家很強，蒼靈府第一家族嘛，這名頭聽起來就挺嚇人的。可就算它名頭再大，也不是能隨便欺負人的理由，更不能隨便欺負你一個小姑娘。如果你覺得虧欠宋家，那以後我們就多賺點靈錢，還給他們就是了。雖然我並不覺得是你虧欠他們什麽。而如果你覺得他們虧欠你，那……總有那麽一天，我們一定會有那個本事，我陪你去雲槐嶺，跟他們講講道理。”
“因為在這座蒼靈城，我沒有什麽親人。如果有，那就是你。”
少女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