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車木馬

普安縣地處劍州,在益州東北方,與蜀縣相隔四百多裏。哪怕快馬換乘不停不歇也要五個時辰,星夜兼程,過去也是半夜。

無官驛文書,根本做不到一路換馬,吳奇師兄弟手裏那點銅錢也租不起幾匹馬。

好在陳皋帶了兩副甲馬符。這是一種道門符籙,竹紙所製符紙上畫有山神咒與神行咒,貼在腿上就能健步如飛,星夜兼程趕路。

吳奇兩人一路跋山涉水,從蜀縣狂奔普安,抵達時已是酉時,太陽西沉。

入縣城時,城外士兵讓他們出示度牒。

大唐律,非本地僧道方士需持宗正寺所製度牒,非本地妖魔鬼怪需出示監幽衛度牒,以證其身份,並非外道。

正常來說,各教出家人均歸禮部祠部司管轄、發放度牒,宗正寺是管皇親宗室事務,兩者完全不挨邊。但如今儒釋道被並立為國教,也屬天子一係,故而由宗正寺管道士、僧侶。

陳皋翻出度牒,文書小吏記下名諱,這才放兩人入城。

宋家在普安縣南麵,開了一家小酒肆,門口掛有一盞白底黑字三角小旗,旗上寫有“宋記”二字,店內食客不少。

陳皋左右沒見著老板,問跑堂小二:“小哥,請問宋廣義宋老板在麽?”

小二將碗碟放在一旁,用毛巾擦了把額汗:“宋公子回來了,老板與老板娘去城外芳草亭接公子去,前腳才走。兩位道長要點什麽?來兩份齋飯?”

“暫不用。”

待小二離開,陳皋這才看向吳奇:“師弟,難道那夥賊人已經到了?”

托夢言物並不罕見,加之吳奇將宋有山一事說得巨細無遺,陳皋已信了八九分,這才咬牙貼甲馬一路趕來。

“賊人十有八九還未到,還需打探一二。”

吳奇飲了一口清水。

宋有山遇害地在夔州,距劍州普安縣足有一千裏,即使腳踏甲馬過來也才走完一半路程。當然,結丹期修士也可駕飛劍而來,那自然快得多。

結丹修士一身修為不易,縱使落草為寇,都會盡量掩人耳目,像這般膽大包天到城裏來騙綁票,實不值當。

以宋有山生前所見,這夥遊**水上的惡匪雖然凶戾狠辣,卻完全不像修行之人。

聽了吳奇分析,陳皋不住點頭。

“師弟說的極是,或許是哪裏出了岔子,去看看便知。”

這一年來,陳皋發現,觀裏對師弟吳奇的傳言很多名不副實。

吳奇的確寡言少語,卻是厭惡廢話。他頭腦清醒,聰明敏銳,隻是並不如很多人那樣,喜歡顯露罷了。

東市售賣浮雲觀竹器,就是吳奇提出,挑選細小飾品,盡量小而精,有無作用都無妨,美觀第一。

事實證明,確如吳奇所說,小巧精美的竹器單價不高,卻有更多顧客購買,總收入反而上去了。

陳皋隻是錦上添花,發揮吳奇外貌優勢,讓他站攤位前招攬女主顧。

這小師弟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思考再三,闡明因果。外人不知道,陳皋吳奇兩人中,年幼的吳奇才是決策者,陳皋更多時候擔任查缺補漏、充當萬金油角色。

“城外沒有監幽衛和修士守衛,危險難料。我明敵暗,於我不利。”

吳奇判斷:“師兄,此事涉及盜賊作案,應由官府處理。”

來之前吳奇就想得清楚,宋有山是被謀殺,報案和警示是兩人此行主要目的。直接與來曆不明的惡匪交手,那是最下策。

“不過宋家父母生死不明,需有一人去盯著。”

“此事交給我。”陳皋點頭。

“不,這事我來。師兄你擅察言觀色,通達人心。官府那邊流程繁瑣,要讓他們盡快派人,非師兄不可。”

吳奇認真道:“芳草亭那邊,我會盯著,見機行事。”

陳皋猶豫了一下:“那師弟一切小心。”

……

芳草亭外,停了一輛雙轅馬車。

前車兩匹馬一動不動,直勾勾盯著前方,頭戴笠帽的車夫低垂腦袋,雙臂下垂,似在瞌睡。

四下無人,鳥蟲消匿,馬車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馬車後方樹蔭下,吳奇冷眼旁觀。

他一手景震劍,一手含象鏡,保持警戒。

道門三法器為劍、鏡、鈴。

劍是景震劍,以兩片靈竹所製,斬鬼伏幽,驅妖逐魔。

鏡為含象鏡,算卦卜禍,監查幽鬼。

鈴指帝鍾鈴,振動法鈴,神鬼鹹欽。

此時含象鏡鏡麵裏,那馬車模樣為之一變,木架紙貼,前方兩匹紙馬,車夫也隻是一個塗了色的紙紮人,分明是一輛出喪魂車。

吳奇雖還處練氣初期,但對三法器勤練不綴,十分熟悉。

他一捏手印,以氣馭器,銅鏡表麵頓時氣霧氤氳。

含象鏡鏡麵顯鬼怪形魄,鏡背通玄測妖魔凶吉。

鏡背最外三圈紋路代表天、地、人三才,中間有三顆星辰,周遭線條是它們運行軌跡。旁有八卦和四靈獸,有包含天地萬象之意,故謂之含象。

此刻鏡背上,天地人三才紋絲毫不動,代表車中鬼物並非處於天、地、玄、黃四階。其中最弱的黃階也為鬼帥,麾下鬼卒數以萬計。

中部星辰隻有一顆亮起,意為該鬼物僅為鬼卒初期,亦或是更低層次的普通遊鬼。鬼卒也就和煉氣期道士修為相仿,不足為懼。

此時尚未完全天黑,鬼類實力還要再打個折扣。

確認對方實力,吳奇疾步走向魂車,口中大喝:“宋廣義夫婦,貧道乃浮雲觀道士,受宋有山亡魂所托,特來報喪。”

魂車裏顫動了一下。

車內走下來一對老年夫婦,丈夫一頭白發,矮小幹瘦,麵容倔強,妻子微胖,淚眼婆娑。與宋有山所述父母特征一致。

“道長……吾兒魂兮歸來。”宋廣義強忍悲痛:“就是要帶我們去他下葬處,辛苦道長。”

吳奇恍然:“既然如此,節哀。”

裏麵飄出一個虛弱的聲音:“亡人謝過道長,憐我一縷殘魂。”

的確是宋有山聲音。

吳奇點點頭,手裏景震劍猛斬魂車。

靈光一閃,魂車從中斷成兩截,裏麵傳出刺耳嚎叫。

“該死,該死!”車內人孱弱之態**然無存,竭斯底裏大吼:“這妖道要殺我!該死!爹給我殺了他!”

吳奇又是兩劍將魂車斬成碎片。

馬車虛像霎時破滅,地上殘留一輛破碎的紙人馬車,魂車上升起灰火,一道鬼影從中現身,正是宋有山。

此時他麵目猙獰,渾身浴血,臉頰、脖頸、**的皮膚處紋了黑色符咒,煞氣鋪麵。

其現身瞬間,吳奇法劍已至,迎麵斬下宋有山左臂。

宋有山怒吼一聲,右手五根黑爪直插吳奇麵門,吳奇左手五指迎上,和宋有山十指角力,同時右手法劍刺入鬼麵眉心,一縷黑煙自其眉心缺口冒出。

隨黑煙散去,宋有山眼中凶戾消失,身上黑符也迅速消退。

“這……我到底……”

他喃喃自語著,迷茫地看向吳奇:“道長……你是那位上仙派來的麽?”

吳奇手握景震劍:“你被魔修做成‘魂車木馬’,險些害你父母,現時日無多,與他們道個別。”

宋有山望向後麵二老。

這一番交鋒鬥法兔起鶻落,宋廣義夫婦看得目瞪口呆,都沒反應過來。

“爹,娘……”

宋有山眼神裏都是悔恨和不舍,跪地磕頭:“有山不孝,不能侍奉兩老……有山……愧對兩老多年養育之恩。”

宋廣義看向亡子之魂:“吾兒,你可有在外為非作歹?”

“不曾。”

“可有倚強淩弱,罔顧法紀?”

“不曾。”

“可有淩虐婦孺,誣害他人?”

“不曾。”

宋廣義爽然大笑:“那不負世間走一遭!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生死有命,但求無愧於心,是我宋廣義的好兒子!”

“是,爹。”宋有山第一次露出笑容。

“速去投胎,來世你我再當父子!”宋廣義個頭低矮,說話時卻氣勢十足。

吳奇也拱手:“走好。”

宋有山也做個了揖,魂影漸淡,消於空中。

見亡子魂歸天地,宋廣義終於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