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死士當死不死

帶著狼狽不堪的供奉和射空了所有弩箭的甲士悻悻而去的高衙內臨走前回望了一眼張五,而後者拄著槍仍是巍然矗立在門前,不見有什麽表情。

與高坎對視一眼後,張五摘下槍頭,提著槍杆從中門回到張家宅院中,隨著那道中門緩緩閉合,這個年事已高的武夫終於是有些支撐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其實此役張五贏得遠沒有表麵上這麽輕鬆,光是那些弓弩就對他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換做其他任何一名同樣境界武夫都無法從容應對的箭雨,在張五潑水不進的舞槍下也顯得乏力了。這專門用於撥開戰場上箭雨的一式槍法不曾想在今日竟發揮出了幾近一錘定音的神效,倒是張五始料未及。

說到底還是那高衙內保守了,試圖先以弓弩創傷張五再命麾下甲士一擁而上,這才給了近身脅迫的機會。

從頭到尾最凶險處,還是那死士,若是搏起命來張五也要退避三分,隻是一身本事還沒發揮出五成,就隻能拿命去為托大的高衙內擋那一槍,雖說死得憋屈,但死士為護衛主子而死,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在腦海中“複盤”每一役的細微處是張五每一次生死廝殺後的習慣,以寡敵眾,最關鍵處就是如何以最小的損耗去獲取最後的勝利,而戰果不必顯著。他曾聽說大堯軍伍中有位將軍,能將哪怕每個百人隊都能如臂使指,手下每一校尉的能力幾何皆是一清二楚,與其為敵,如群蟻噬象般,眼睜睜看著部屬被一點點蠶食殆盡,卻無計可施。

張家槍也是如此,但凡殺敵能隻出一槍,就絕不會再出第二槍。

思及此處,張五身邊就有人幫其捶打幾處竅穴,有助人放鬆的效果。

手上不停的陳十此時全身披掛有大堯將校配置的鐵鱗甲,身上兩個箭囊一張弓,在張五揮槍掃開箭雨時,有數次箭鏃已經對準了高衙內咽喉,陳十卻始終等不到發箭的暗號。按二人先前謀劃,若是那高衙內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那也就怪不得陳十箭下又多一條人命,大不了落草為寇,找座山頭去安家便是。

隻是與二人謀劃大相徑庭,張五竟是孤身一人殺出一條血路來劫持了那姓高的將種子弟,讓原本已經張弓欲射的陳十始料未及。

“老張這可就是你不對了。”陳十埋怨道,“還不如老子一箭來得幹淨利落,那高家小兒那還能蹦躂這麽久?用得著你一人上去逞英雄?老了還是這副德性,真他娘強。”說著說著,手上力道就大了起來,倒像是拳打了。

張五悶聲不響地聽陳十喋喋不休,同時敞開胸前衣襟,露出貼合裏衣的軟甲來,他敢直麵弓弩,自然不能真隻憑那杆槍。

到了這個年紀的老人,總都還是惜命的。

那些騎兵弩勁道準頭在他看來都稀拉平常,真正的威脅來自高處,那三個原本是大堯軍人的神射,對時機的把握精確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步。兩次張五痕跡極小的換氣都被捕捉到,而後就是三箭齊射,張五雖說擋得仍是風輕雲淡,可實際上卻用上了十成氣力才堪堪擋下,要是換了別的同境武夫,身上就免不了出些血了。

不過好在那些神射一擊不中,便以為這種程度的時機還難以對張五造成損傷,若是接二連三,他能否全身而退都還是個未知數。

“人都退走了?”張五緩過氣來,開口問道。

“大致是如此,到了縣衙馬廄處就都乘馬出了城門,是大石去盯的梢。”

“按那高衙內的脾性,少不得在城裏留下兩個樁子,哪怕是惡心惡心咱們也好,日後可得小心些。”

“好說,幾個小嘍囉而已,正主都走了還能掀起什麽風浪來....不過你家門口還留著老大灘血跡,屍體被人家抬走了,也總得去衝洗下,不然萬一嚇死個膽兒小的可咋整。”

“也對。”隻是張五全然沒有起身意思,“老子拚死拚活殺了那麽些時候,你呢?拿張弓在旁邊兒看熱鬧,這點小事還用說?”

打了盆水罵罵咧咧出門的陳十走到張府門前,先是東張西望一陣,約莫是還沒到時候,街巷上還是見不著人,那些個散落一地的斷箭倒是都被那些持弩甲士回收,這騎兵弩所用箭支光是箭鏃從選材到鍛打成型磨礪鋒刃,少說一旬多則兩月,力求能重複使用多次,造價也相對高昂,比起北方草原遊牧部落,削下野蒿便能做箭的便宜來自然是大相徑庭。

隻是陳十剛剛準備潑出盆中井水的,看到那血泊的第一眼便覺得有些不對,他是上過戰場的人,對人血最是熟悉不過,不過一刻工夫,顏色不該如此之深,腥味也該更衝些才是。

俯下身來的陳十伸出一根指頭來沾了快要凝結成塊的血,放在眼前細細端詳,隨後再用舌尖再上麵輕輕一點。

呸,陳十一口唾沫吐出去,神色就冷了起來,這哪裏是什麽人血,分明就是豬血!

“難怪。”張五捋一捋雪白胡須,若有所思,“難怪中槍時手上便有些不對,原來是替身假死的手段,隻是能做到如此以假亂真的地步,這死士也是相當不簡單了。”

與此同時,高衙內一行騎隊正行至棲山縣外山道上,那死士屍身被草草拿整匹的布料包裹吸幹了流淌鮮血,用繩子綁在馬背上,畢竟是為救他高坎豁出命去的,心情好時,找副棺材入土安葬了便是,隻是如今沒人敢上去對臉色鐵青的高衙內詢問如何是好,這屍體也就一直在馬背上顛簸。

在這屍身旁邊的是這一隊人中地位不高的尋常騎卒,所以才得了這個照看屍體的苦差事。隻是猛然間有股焦香味傳來,正納悶這山野間哪來的烤肉時,那裹著死士的布料上已經竄出了火苗,一行人趕忙停下馬時火頭已經有半尺高,馱著屍身的馬匹感到了背上溫度,開始暴躁不安,廢了好些時候才將已經燒成一個火球的死士屍身卸下來。

然而山野之間,何處去尋水源來滅火?隨身的那點解渴水根本壓不下去火頭,撲打也不頂用,這死士屍身熊熊燃燒猶如火炬,不像是血肉,反倒和潑了油的木頭有些相似。

火苗漸熄,剩下的不過是冒著黑煙一觸即碎的焦炭,幾個騎卒捂著鼻子上前去正要找個什麽東西包裹起來,便聽得那高衙內漠然聲音響起:“掘個土坑埋了便是,一個廢物而已,哪裏用得著費那麽多周章。”

當一個新起的小土包前那騎隊遠去,山道旁隔著數百步的高樹上,有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目睹了這一切,隨後轉身離去,身影在山林間起伏,而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