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最難負深情

青陽宗弟子都覺得這位新來的執事師兄打架禦劍都馬馬虎虎,但這煉丹是真的厲害,就算七八種草藥同時丟進丹爐,也能給他鼓搗出完整的丹藥來。

若是他們能有這位執事師兄的手段,今天早上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沒救回來,而且除了普通兵卒,已經開始有同門被陸續抬過來,雖然有掌教真人送來的飛劍,但若回到青陽宗之前沒有得到及時救治,還是會有生命危險。

這裏距離南邊城頭實在太遠,不知道戰況如何,但從這些傷員身上的傷口來看,隻會比昨日更加慘烈,而且護城大陣從早上到現在一直維持著,從未斷過。

根據送下來的傷員口述,那翼國士兵和妖獸同時進攻,城牆上亂作一團,根本分不清是人是妖,護城大陣所帶來的效果幾乎已經忽略不計,許多青陽宗弟子都已經離開城頭,跟那些妖獸近距離搏殺,雙方傷亡都不小,按照這個趨勢,青陽城頂多還能再堅持一日。

原本他們這些弟子是打算去戰場上幫助同門的,但那位執事師兄說了,他們去或許能夠幫上一些忙,但傷者遠比死者多,若傷者得不到救治,死的人隻會更多,他們也就隻能留下來繼續埋頭煉丹。

好在那翼國也要休息,也會累,戰鬥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中午,終於告一段落。

城中士兵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他們卻根本沒時間去吃,實在太餓了就隻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幹糧草草應付,傷者實在太多了。

他們以前在山上聽說過山下的戰鬥慘烈,也在書上見過伏屍百萬的戰場荒涼,感觸不深,修行道法之後更覺得不過爾爾,如今親身體會,卻根本感歎不起來。

昨日還跟你講經說道的同門,一瞬間說死就死了,饒是他們再如何覺得生死自然,此刻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日落時分,戰鬥再次打響。

青陽城內,一柄柄飛劍不斷到來,一具具屍體不斷被運送回青陽宗。一開始隻是實力較弱的外宗弟子,後來連內宗弟子都不能避免,就連落雲峰的執事師姐蘇茹都受了重傷。

聽說她當時正斬殺一頭妖獸,卻被一名翼國高手偷襲,直接墜落在戰場上,若非三師兄身法靈活,從混亂不堪的戰場中將她帶回來,恐怕連屍體都留不下。

聽到蘇茹受傷被送回了青陽宗,安寧覺得是好事,最起碼保住了性命,安寧是從戰場上活下來的,所以很清楚在如此龐大的戰場上,誰都可能會死,沒人管你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若說看透生死,安寧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時候,獨自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就已經看透了,人命跟雞鴨豬狗,並無區別,更多時候甚至還不如草芥,隻是看透是一回事,看淡又是一回事。

所以在漫天大雨的那一夜,他幾經掙紮,還是救下了那個桃源山女孩,才會選擇去殺那位城主大人,因為他覺得那位城主死了,就會有很多跟他一樣的普通人可以活,所以這位城主就應該死。

安寧一直覺得,想讓別人活不成的人,這人本身就應該去死。

隻可惜蒼天無眼,從不救人於水火,更不會除惡於晴天霹靂,一些原本早就該死的人,偏偏活得好好的,一些原本可以平安一生的人,卻隻是頃刻之間無緣無故死去。

所以安寧一直覺得天底下應該有這樣一些人,照顧著不該死的那些人一生平安,讓原本早就該死的那些人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沒有見過那種人,但他覺得自己可以成為那種人。

因為他的手中,已經有了劍,哪怕隻是一把桃木劍。

這有違青陽宗的道法宗旨,但這似乎才是《縱橫劍》的真意,似乎才是那個男人想要他明白的道理。

隻是這些想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對的,所以不能表現出來,隻能藏埋於內心深處。

青陽城終究沒能堅持住三天,但在青陽宗源源不斷的丹藥支撐下,好歹堅持到了第三天早上,最終被一名翼國士兵拚死撞在陣眼上,使得陣法停滯,大批妖獸乘機湧入城中,徹底將陣法搗毀,青陽城城牆幾乎瞬間被獸潮淹沒。

陣法被毀,青陽宗眾弟子隻能被迫撤出青陽城,而且因為戰局太過混亂,大多弟子又無法禦空飛行,隻能在師門長輩的帶領下且戰且退,根本無法匯聚。

安寧這邊所帶領的大多數都是那些負責煉丹的弟子還有傷員,算是最早撤出的一撥人,但因為傷員太多,撤退本就麻煩,很快就被一支騎軍追上,無奈之下,安寧隻能帶領這些人進入深山,以此來阻礙這支騎軍的速度。

山中林密,且多有亂石溝壑,還有以前很多獵人留下的陷阱,這支騎兵要想追殺他們,就隻能舍棄戰馬,徒步進山,這樣便沒了騎軍衝殺的優勢,青陽宗眾人再應付,就會輕鬆許多。

安寧自小就在山上討生計,對山裏的情況很了解,知道如何避免走入死地,也知道如何躲開獵人布置的陷阱。

擺脫這支翼國追兵之後,安寧並沒有繼續北上前往義門關跟同門會和,而是帶著這些人往東邊靠,盡可能的減少跟翼國軍隊接觸,但為了不讓宗門擔心,讓一名青陽宗弟子前往義門關,將這邊的情況告知。

他們是青陽宗弟子,不受帝國軍紀約束,自然也就不存在延誤戰機,而且帶著大批傷員,隻有盡早將這些傷員醫治,讓他們能更快的投入戰鬥,才是當下最緊要的事情。

醫治傷者需要藥材,山中就有大量藥材,回到義門關醫治,隻會讓本就緊缺的藥物更加捉襟見肘,所以留在山裏醫治好再出去,是最好的選擇。

隨著不斷向東,地勢越發平坦,緩行兩日之後,便能看到一條小道,但早已荒廢,雜草叢生,安寧停下腳步,轉身道:“先在此歇息一會,留下兩人,剩下的同我一起進山尋藥。”

如今這些青陽宗弟子早已對這位新來的執事師兄馬首是瞻,不僅僅是因為他在煉丹上的傑出天賦,兩日前麵對那支追兵,這位執事師兄當機立斷,進山之後,按照他的說法,他們果然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之後雖然擺脫了追兵,但翼國卻派出了不少妖獸繼續追擊。

在大山裏,那些騎兵不如他們,可他們卻不如那些妖獸,都是這位執事師兄隻身一人斷後,為他們爭取逃脫的機會,而且還用山中的竹子做了口哨,用以發現危機時示警,效果很是不錯。

好幾次危機,若不是有竹哨預警,若不是有這位執事師兄禦劍及時趕到,他們或許能夠全身而退,但那些傷員肯定必死無疑。

所以也就不再計較當初在朝陽峰上禦劍時,差點把他們摔下飛劍的事情了。

近來安寧有種感覺,無論是煉丹時候對丹爐內的情況還是進山之後對危險事物的感知,都要比在青陽宗時候更加清晰明朗,特別是對空氣中靈氣的感知,如果一片樹葉從枝頭飄落,安寧幾乎能夠預判那片樹葉最終會落在哪裏。

按照《大洞經》所載,這應該是入微鏡十大神通之二的“無礙清淨天眼智神通”,又稱之為“方寸世界”,正所謂“十方一切世界無窮眾生,逝世此生彼,善趣惡趣,福相罪相,悉皆明見。”

入微十重,一重一神通,所以道家又有“十重皆通,道至登峰”的說法。

隻是修行界對十神通的定義一直很不明朗,其中又有大乘小乘的說法,於是將原本十大神通一分為二,認為小乘通外,大乘通內,於是便多了一個龍鳴鏡。

由此可見修行界對每一種境界的定義可謂煞費苦心,既不能一概而論,也不能失了平衡,既要滿足十重一鏡的定義,又不能讓每一重相差太大。

也就是說,安寧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邁入了入微二重的門檻,隻需平時多加磨煉,加以穩固便可。

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進山之後,諸弟子開始分散尋藥,安寧自小便對藥材有著極其敏銳的嗅覺,如今又進入“方寸世界”的入微二重,所以基本上不會空手而回。

有了封靈送的紫檀木盒子,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至於那枚戒指,安寧尋思著什麽時候能將之換掉,免得一直藏在身上時刻擔心。

此刻安寧正扒開一從灌木,隨既麵露喜色,在堆滿鬆葉的鬆土上,長著一株狀若幽蘭的淡藍色草葉,根據《水注經》記載,此物名為神合草,是極其罕見的外傷靈藥,不用煉製,隻需將其根部曬幹研磨成粉,灑在傷口之上,傷口就能瞬間愈合,而且不留疤痕。

當初莫青青往安寧身上灑的,便是這神合草根部研磨之後的粉末。

安寧掏出一把從青陽城帶出來的短刀,小心翼翼的挖掘,將其根須全都挖出之後,用刀將其根須取下十之七八,然後將身下的根須和草葉從新埋進土裏。

將所有根須全都收好之後,又將灌木叢恢複原樣。

這是安寧從小就養成的一種習慣,也是山裏人的教誨,在山裏討生計,並非一年半載,而是要靠山吃一輩子,所以砍樹要留根,挖草要留種。

做好一切之後,安寧突然皺起眉頭。

有竹哨的聲音傳來,而起不止一個,吹得很是急切,想必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安寧不敢多想,心念一動,背上桃木劍飛出,然後直接禦劍穿出鬆林,向著竹哨傳來的地方趕去。

在距離眾人停留之外的另一座山,同樣有著一條山水衝擊之後形成的小路,此刻小道上,四個青衣小道右手握著長劍,左手不停吹著竹哨,在他們身後,是三個穿著普通的百姓,在他們四周,則是一群目露凶光不停齜牙的妖狼。

地麵上,還有幾頭妖狼的屍體,那些妖狼似乎是畏懼道人手中的長劍,所以沒有立即進攻,但隨著血腥味彌漫出去,很快就激發了狼族嗜血的本性,一個個露出利爪,不斷摩擦著地麵,隨時都可能進行撲殺。

四名青陽宗小道滿臉焦急,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以他們的能耐,或許能夠脫身,但那一家三口,就隻能葬身狼腹,若是別的情況,他們可以不管,但這些狼都是妖狼,修道之人本就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若是放任這一家三口不管,且不論別人會不會說什麽,他們自己心裏那道坎就過不去,那還如何修道成仙,證得長生?

安寧禦劍站在天際,有些疑惑,因為那一家三口,安寧認識,正是幺姑一家。

安寧想不明白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深山裏,要知道這裏距離他們所住的地方,可有好幾百裏。

隻是形勢危急,容不得安寧多想,心念一動,桃木劍當先落下,以禦劍手段將其中一頭妖狼當場鎮殺,然後頭朝下,一記開山拳將其中一頭打入泥土中,身體臨空一翻,桃木劍飛回手中,一劍“長河掛”將兩頭妖狼當場滅殺,同時沉聲道:“帶著他們先走。”

四名青陽宗弟子看到安寧出現,喜出望外,收了竹哨,拉著那一家三口就往安寧撕開的口子跑。

出落得更加清秀的幺姑有些難以置信,開口道:“安寧?!”

安寧轉頭看著她,露出一個笑容,“先離開這裏,有什麽話一會再說。”

說完,繼續提劍斬殺妖狼,為眾人斷後。

妖狼的數量不少,足有二十多頭,好在這種妖獸實力並不是很強,每一頭的戰力相當於一名靈體境左右,以安寧如今的實力,別說二三十個靈體境,就算是再加一倍,也能從容以對。

等到眾人全部脫離危險,安寧便沒了顧慮,腳踩七星,劍氣縱橫,以最快最狠的手段將這些妖狼徹底鎮殺。

這兩天安寧跟這些妖獸接觸不少,很清楚不將它們殺幹淨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雖說那些傷員的傷勢都已好了大半,終究都是普通士卒,一旦遇上數量龐大的妖獸,傷亡將不可估計。

將所有妖獸全都鎮殺之後,安寧便以極其血腥的手段取走這些妖獸的妖丹,妖丹能夠入藥,而且市麵上價值不菲,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這一點不光《水注經》上有記載,青陽宗很多典籍也有記載。

所以大多數修道之人斬殺妖物,並非真是為民除害,斬妖除魔,更多的則是為了妖丹,隻不過是找了一個相對說得出口的借口罷了。

當然,並不是所有妖丹都值錢,妖丹的價值,取決於妖物本身的實力,實力越高,妖丹裏存在的妖氣也就越純淨,自然也就越值錢,像安寧手中這些,其實賣不了幾塊靈石,但用來入藥,效果很好,特別是刀劍之傷。

將短刀放在妖獸的皮毛上擦拭血跡,背著桃木劍,沿著山道向著先前分開的地方走去。

安寧的內心深處,是有些害怕見到幺姑的,畢竟最難負深情,隻是這些妖獸既然已經出現在這裏,那麽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的妖獸追來,所以他們必須盡快離開,耽擱不得。

所有人明顯都在等待安寧,看到安寧安全返回,全都鬆了一口氣,幺姑更是直接衝到安寧麵前,擔憂道:“你沒事吧?”

安寧有些尷尬,撓了撓頭,“沒事,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問完之後,他又對著那些青陽宗弟子道:“我們得盡快離開,趕緊收拾一下。”

眾人收拾東西,安寧便走向幺姑的父母,笑著道:“劉叔叔,劉嬸嬸。”

在山裏活了一輩子,沒什麽講究的漢子哈哈大笑,抬起手掌正準備去拍安寧的肩膀,但似乎意識到對方已經不是山裏的那個窮孩子了,便有些尷尬的縮回手。

對於這細微的變化,安寧看在眼裏,有些失落,但也沒有過多在意。

經過交談,安寧才知道這次青陽城失守,獸族大舉入侵,連深山裏也被波及,幺姑經常在鎮上走動,得到消息之後便回家告知父母,一家三口經過商議,覺得離家北上去投奔親戚是最好的選擇。

說是幺姑在北方有個科舉失意後做生意做得還算不錯的表哥,這次準備去投奔他,若是她那位表哥有意,就順帶把幺姑的婚事辦了。

這些是幺姑說的,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安寧沒有說好或者不好,因為不論怎麽說,好像都不好。

至於他們為何沒有走官道北上,而是出現在這裏,則是因為幺姑的父親說山裏有條小路,要近很多,卻沒曾想多年沒走,山路已經沒了,走著走著,便在山裏轉了兩天,愣是沒走出去。

安寧便提議讓他們跟在隊伍中,多少也有個照應,反正北上也要經過義門關,一家人當然沒有拒絕,倒是這一路上,那些青陽宗弟子一口一個執事師兄,喊得一家三口滿心震撼。

這家夥真的還是那個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窮小子嗎?

讀書人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三天不見,另眼相看,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了。

對於二老的震驚,幺姑倒是要好一些,畢竟她見過那些緝拿安寧的告示,雖然不認得字,但也能從別人的口中知道個大概。

她原本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哪曾想還能遇見。

幺姑很高興,但同時又有些失落。

高興是因為安寧還活著,而且還見了麵,失落是他們之間好像隔了一條很寬的溝,雖然看不見,但怎麽也跨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