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過如此

風雪稍息,茂才不知去向,唐未濟穿好衣服,學著茂才的模樣卷起袖子,那朵叫做“小火”的火苗坐在他的腦袋上,他看起來像是一支人形的蠟燭。

雪裏山距離這邊有點遠,如果不立刻出發的話可能會趕不上後天的儆尤會。

他係緊了袖口,關好破廟的門,看了一眼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心裏想著可真是個好天氣。

……

方寸山是龍州府出了名的血修聖地,門內高手眾多,傳聞有一位九長老,更是有“神龍”之稱,這也確定了方寸山在龍州府的問鼎資格。

而今方寸山放出風來要選內門弟子親自開設儆尤會,這可是一件大事,山下山上都忙開了。

邱天誌得意滿,站在雪裏山山頂,打量著這個師門長輩給他定下的專為出名打造的道場,嘴角輕輕上揚。

他捏緊了袖中的某樣硬物,心想即便真是那個“枕邊人”來了,有這件東西在,都不需要長輩出手,自己就能一巴掌拍死他。

他看了一眼頭頂蒼白天空,心想諸事如意,也就這天氣不盡如人意,冷了點。

……

熱氣騰騰的紅油羊雜湯不值錢,紅油是自家做的,羊下水更是沒什麽人吃,但這家做出來的味道是真的好,撒上一星半點的碧綠蔥花,香氣撲鼻,麻辣酸爽,尤其是在這麽冷的天氣,吃上一碗這個,稱得上人間至美。

唐未濟吃得滿頭大汗,他本就容易出汗,一吃辣的更是汗如漿湧,但勝在爽快,何況每次出行之前他都要吃一碗這個,就怕什麽時候自己回不來了。

羊雜湯雖然不值錢,但也比硬饅頭好吃多了,價格也貴了三個大子,這對唐未濟來說是少見的大餐。

他摸著鼓鼓的肚子,滿足地歎了口氣,心想什麽時候幫玄武平反了,自己也不當刺客了,開一家羊雜湯店倒也挺好。

……

送去內府的盤子已經被摔碎了七八個,到處都是白如細雪的碎瓷片,門外站著的小廝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聞言而來的大師傅圍裙都沒來得及脫,手上抄著長柄大勺,用家鄉話問道:“作莫鬼啊?”

一旁小廝瑟瑟哀求道:“大師傅,快去看看吧,剛做好的菜又被扔出來了,說不滿意啊。”

大師傅匆匆進去,沒幾個呼吸便被人扔了出來,頭破血流,昏迷不醒。

邱天發泄完了依舊有些不滿意,這些個普通人,俗不可耐,要不是師父派過來的人,他都不想讓他們伺候自己,按邱天自己的想法,如他這般的天才,難道洗衣做飯,不一樣得用血修才行?

想他是什麽身份,居然給他做小羊羔肉?那些東西是人吃的?那麽多妖族的肉他不香麽?還是覺得自己吃不起?

什麽東西!還敢拿宗門威脅自己,沒打死都算是看在師父的麵子上了!呸!

他看著門外,高聲嚷嚷道:“重新換一盤!”

……

入雪裏山的必經之路有一座小鎮子,唐未濟緊趕慢趕,終於在儆尤會當天趕到了這裏。

路旁有賣薑茶的,路邊積雪三尺厚,這麽冷的天,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薑茶,是誰也不會拒絕的事情。

“我聽說,那個邱天可是方寸山邱長老的獨子,邱長老老來得子,自然疼愛,怪不得邱天行事百無顧忌。”

“哎,你這就不知道了,這是一方麵的原因,另一方麵是因為這個邱天天賦極高,我聽朋友說他身懷地階血脈,修行速度一日千裏,不是你我可以比擬的,方寸山山主都對他青眼有加啊。”

“噓,你們都小點聲。”這邊有人壓低了聲音,鬼祟道:“你們可知道為何讓邱天來主持今次的儆尤會麽?”

“哦?難道還有什麽講究?”之前說話那人好奇問道。

“這是自然,我聽說是衝著殺手榜上的‘枕邊人’去的,你們還記得去年方寸山有個弟子死在枕邊人手裏的事情麽?方寸山懷疑枕邊人是龜奴一脈的人,要設個套讓他鑽進來,以報當日之仇。”

“恕在下直言,這事兒連兄台你都知道了,你覺得枕邊人會過來麽?”

“會不會不好說,我就是這麽一說,圖個樂,大家夥別介意。”說話那人知道自己說的有些不靠譜,頓時訕訕。

坐在一旁的唐未濟不動聲色放下瓷碗,看著碗裏僅剩的一點鵝黃薑湯,心裏想著這可怎麽好呢,人家擺出這麽大的陣仗,到最後還要讓他們失望,是不是不太厚道?

……

邱天在儆尤會當天又去了一趟黑獄,黑獄是方寸山關押重犯的地方,非罪大惡極之人不可入,被查出有靈龜血脈的那兩人便被關在這裏。

至於你說他們之前是某宗某派弟子,潛心修煉,不曾作惡?

嗬嗬,不好意思,當他們身懷靈龜血脈的時候,便是世間第一等惡人!

想那童謠如何唱來著?

“朱雀翹,白虎跳,青龍敲門春來到;龜駝碑,碑吃灰,玄武就是大烏龜……”

玄武畏戰之名傳遍天下,若不是青龍力挽狂瀾,隻怕大唐早已淪陷過半,百姓生靈塗炭,他們是整個人族的罪人!

邱天因為某些原因,水火相厭,對身懷靈龜血脈的人向來沒有什麽好感,進黑獄自然也不會是探望。

黑獄一百零八種刑罰,類似剝皮,抽筋,碎骨隻是入門基礎,其後還有梳洗,灌鉛,請澡之類的惡刑。

所謂梳洗,是指以熱水澆在罪犯皮膚之上,再以鐵刷子用力刷潰爛皮膚,一直刷到肉成細絲,白骨盡露。

所謂灌鉛,是指將燒融鉛塊如水飲下,燙穿五髒,鉛水受人體溫影響,在腹中再次化作金屬塊。

所謂請澡,是在大甕中放入冷水,扔進罪犯,固定四肢,水麵露頭,同時將毒蛇扔入,甕下燒火,隨著溫度越高,蛇難忍,自然找尋更冷的地方,便自人口鼻耳下體之類的地方鑽入,讓人不寒而栗。

方寸山對受刑之人無比小心,自有丹藥供給,就怕沒注意給弄死了,所以進了黑獄,真可謂是求死不能。

邱天這次幫那兩人一人挑了梳洗,一人挑了請澡,刑室之中很快便傳來陣陣慘嚎。

他手捧黃玉一般的茶湯,小心呷了口茶,優雅如貴公子。他心想這聲音真是美妙至極,待到那枕邊人過來,也得讓他一樣樣嚐嚐看。

……

終於到了!

時候到了,人也到了。

刑台高十丈,那兩個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靈龜血脈弟子便被綁縛其上,邱天站在二人前麵,看著台下黑壓壓一片人頭,頗為誌得意滿,他開始背宗門為他準備的講稿。

他背到“玄武逆賊,身負希望,怯懦無用,是為人奸,人人得而誅之。”的時候,台下傳來一陣陣的歡呼,那黑色的人頭擺動如同浪潮,連綿自天邊;有人高聲大罵,“什麽狗屁玄武,不過是縮頭烏龜。”

他背到“我方寸山人微言輕,勢單力薄,卻也願意為大唐肅清這些人渣。”的時候,有人高聲呼喚“方寸邱天,果然不愧是真君子,真天才!”

下麵一片讚揚聲,讓他更加飄飄欲仙。

他背到“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寸山並非濫殺無辜之輩,願意給在場眾人一個機會,若是能當著諸位豪傑的麵打敗了我,這兩人的處置便可拱手相讓。”的時候,台下又有人讚道“邱公子果然不愧仁義之名,讓人敬仰”。

誰也不是傻子,且不說邱天實力到底如何,就說萬一有人真能勝過他,還真敢出手不成?能被方寸山看重雪藏的弟子,天賦有多可怕不是他們能想象到的,更何況身後還有方寸山這個龐然大物。

邱天對眼前的情形很滿意,卻又有些不滿意,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豈不是白來了一趟?就如宗門安排,毫無生趣。

風頭出了,但沒大出風頭,他就很不滿意了。要等到枕邊人出現,然後再敗在自己的手下,那才算是圓滿了。

於是他再次高聲嚷嚷道:“在下不過區區養氣境,血修第一境,如此低的實力,難道都沒人出手幫一幫這兩個靈龜血脈弟子麽?難道玄武真這麽不得人心?”

下麵有人嗤笑了一聲,似乎察覺到不妥,便連忙高聲應道:“邱公子天才之名誰人不知,在場眾人哪個敢出手啊。”

笑聲一片,似是衝淡了一些嚴肅氣氛,又有人道:“玄武一脈罪大惡極,死不足惜,我們便等著這兩人被淩遲處死,誰失心瘋去救他們,隻怕注定要讓邱公子失望了啊。”

“就是,我之前還曾仰慕玄武一脈,誰承想他們竟然當了縮頭烏龜,大好局勢毀於一旦,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即便這裏有人想出手,怕不是也不敢,得和他們老祖宗一樣當縮頭烏龜吧。”

“兄台何不把這人說得更清楚一些,枕邊人不過是蠅營狗苟之輩,如何敢出現在這等正大光明的地方,說此人為龜做奴,簡直就是在誇他,分明就是一隻綠頭王八嘛!”

“我看諸位也是太過苛求了,邱公子在這裏站著,他如何敢出來,怕不是早就遠遠躲開了吧,學他那烏龜祖宗,不死就是贏。”

頓時一片哄堂大笑。

又有人陰陽怪氣嘲諷道:“畢竟防守無敵玄武龜嘛,玄武牛逼,我等佩服!”

邱天的嘴角隨著越來越多聲音的出現翹得越發厲害了,這其中自然有方寸山安排的人,但更多的是隻圖一時嘴快的蠢人。

蠢人還是聰明人,他都無所謂,隻要效果達到要求就好了,甚至他希望這些蠢人更多一些才好。

看樣子那個枕邊人是不會出現了,不過無所謂,按照方寸山的安排,接下來自然會有人上來挑戰他,而且挑戰他的人必然小有名氣,而後被他摧枯拉朽拿到勝利,這場風頭便算是出了,名氣也算是打出去了。

實際上有關這場儆尤會所有的一切消息都是方寸山自己放出去的,不管是說他是衝著枕邊人來還是什麽,都隻是方寸山放出去的噱頭而已。

枕邊人實力不高,名氣卻極大,是最好的墊腳石。他身為殺手,行走在黑暗之中,怎麽會敢來這種地方,這些東西方寸山早有算計,至於讓他帶著那件東西,也不過是以防萬一。

那麽,最後要做的便隻有一件事了。

邱天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灼灼,向前一步踏出,朗聲道:“枕邊人何在,方寸山邱天在此,可敢一戰!”

天地寂寂,左右相視,無人敢應聲。

別看他們說的時候起勁,真到了爭鋒相對的時候,沒一個人敢吭聲。

邱天再進一步,厲聲喝道:“枕邊人何在,方寸山邱天在此,但求一戰!”

依舊無人應聲,滿場死寂,眾人的心弦卻漸漸鬆開,果真如他們所料,那枕邊人不敢來這種地方。

邱天又踏出最後一步,意氣風發,“枕邊人何在,方寸山邱天但求一敗!”

有人臉上已經溢出諂媚笑容,跟著應聲,“鼠輩枕邊人何在,可敢應戰!”

聲音從一開始的稀疏雜亂變得宏大而整齊,最終化作滔天聲浪,轟然拍打四周,如驚濤駭浪撲麵而來,讓人道心難守。

“鼠輩枕邊人何在,可敢應戰!”

一連三聲,聲聲震天,直衝雲霄,氣吞山河。

三聲過後,偌大的雪裏山便隻剩下遙遠的回音,再無一人敢放聲。

邱天很是滿意,嘴角笑意越發濃厚,他靜靜站著,歎了口氣,演繹出絕對的失望,“玄武遺脈,不過如此。”

接下來便應該是方寸山安排的那人出現了吧,他心裏想著,已經做好贏的準備了,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吵死了。”

邱天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

誰!是誰?是方寸山安排的那人?不對啊,不是說好在台下等著,期間還要發表一段演講再上台的麽?是誰能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來到自己身後?

邱天猛地轉過頭,身形僵硬。

身後有個頭頂火苗的少年,挽著袖子撐著腦袋盤坐在地,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他風塵仆仆,衣衫不整,發絲散亂,敞胸露懷,像極了倦遊的俠客。

他眼睛很亮,眉毛很直,卻偏偏在尾部向下彎了彎,便顯得很和氣。

他坐著,邱天站著。

邱天卻要抬頭看他,隻覺得他在居高臨下。

和氣的少年看著邱天,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來來,早打完早收工,別廢話了。”

邱天死死盯著他,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麽接話。

唐未濟站起身來,天地便隨之大亮。

眼前少年,行走黑暗,心處光明,行立坐臥,皆有正氣風堂堂。

玄武遺脈,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