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氣數
盧用靠在土丘邊上休息了半晌,站起身活動了一陣手腳,心情已不複才進穀時那麽莫名的空虛。這孤山環形山穀再大,跟整個桐鳳山脈比起來畢竟隻能算是一隅之地。此時心情變了,麵對著這陌生的山穀,心理上仿佛又熟悉了幾分、踏實了幾分。當下認準一個方向,腳下加勁奔去。經過前番和那大頭怪人糾纏這麽一鬧,自己也算是真正見識過了那五色教妖人的手段,以他本來的性子,大可不必像才進山穀時那樣藏著掖著,步步為營、處處小心實在就不是他的風格,也正因為啞毛天生就不是那樣的人,所以之前才會感覺如此施展不開手腳。
現下索性借著星光夜色,專撿那開闊的野徑一路奔跑開來!夜間山風清涼,迎麵這麽一吹,精神更加爽朗了幾分!且暫不說那盧用四下找尋眾人的功夫。
雞爺一路狂追那不共戴天的仇敵,隻顧跟著對方身影左衝右突的亂撞,這樣悶頭一路狂奔下來,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卻不知從何時起,眼前那人影越來越淡難以捕捉,再拐了七八個彎折後,放眼前方空空****,竟不知何時已無端端失去了仇敵蹤跡!眼望漆黑一片,目中老淚縱橫,眼角噴張更恨得幾欲滴出血來!站在當地頓足捶胸,不住咒罵起自己!殺妻之仇、奪子之恨不斷湧在心頭,裹絞難耐之際,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鮮血自口中激射而出,仰天栽倒在地上……
狗爺等人在後麵苦苦追了半晌,始終難以接近兩人腳程;當下口中呼哨連連,不斷催促自己身邊戰犬往前狂衝而去!再追到後來,隊伍裏有那腳程不濟、體力不支的墨者已經開始掉隊,渾身脫力癱在路邊。狗爺見狀,心裏更加著急,再如此奔襲下去,不等見著正主,隻怕這支隊伍就已經被拖垮拖散了。
私人恩怨與整支隊伍的性命安危比起來孰輕孰重?一念至此,腳下也慢了許多,除了那不知疲倦的戰犬還在噴著白沫奮力往前狂追之外,餘人紛紛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喘息不止,均感胸口憋悶,胸腹之間口氣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吐息得明白。
紛紛拽下頭上戴著的防毒麵具歇放到一邊,隻盼能多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讓那感覺快要炸裂的胸膛能有片刻舒緩……
等好容易都將這口氣順了下去,這才紛紛挪動身子重整了隊形。哪知周七剛一抬手,便隻這一念間的功夫,這時隻覺四肢發麻,手掌指節之間竟已不能調控活動自如......
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明白是怎麽回事,大意了……
五色教擅施藥物,此間若是藏匿了五色教中極重要的厲害人物,又怎能會毫無戒備任由眾人這樣衝闖呢?想必已經布置了那無色無味的毒障,眾人奔襲至此狼狽不堪,喘息之間早已將那毒障吸入了多少進去。一念至此,急忙掙紮著從自己胸口衣袋裏翻出一個油紙包裹的小包來,即便這麽簡單的動作也已令雙手已顫抖個不停;顫顫巍巍好容易打開來,之中是些白色的粉末;更不管三七二十一,頭手並用忙往自己嘴裏傾倒下去,舌頭一抹,更驚覺發現,此時竟是已連舌尖都開始不受控製,再遲片刻,這一行人就隻有僵伏當場任人宰割的份……
自己服下了少許家傳解毒秘藥,強打起精神,掙紮著站起了身子跌跌撞撞的想將那解毒秘藥往最近一人嘴邊送去,怎奈手剛舉起,那解毒藥劑還沒放到對方嘴邊,腳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白色的粉末也頓時散了大半。
越忙越見鬼!剩多少是多少吧……狗爺趴在地上,用指頭去撚剩下的藥末,可撚了幾下愣是什麽都沒撚起來……感覺鼻腔裏一熱,手背上點點觸感,鮮血已經像傾倒的茶水一樣從兩個鼻孔裏流了出來……
不管心裏怎樣後悔,怎樣叫苦連連卻已為時晚矣……
真正的戰場,任何一點小小的失誤都有可能遭受偌大的損失,如今墨者一行所麵臨的已不止是出師不利這麽微小的問題,搞不好這一行人很可能會全部覆沒在此孤山深穀之中!
偏逢此時身邊那些個忠誠的戰犬恰好被他全都派遣了出去追蹤雞爺行蹤,又偏偏這個時候出了狀況,心急如焚又能奈何?那些戰犬常年服食特殊藥物,對毒障、毒藥之類已有一定抗性,本是這次進山搜尋的主要戰力,偏偏此刻危急之時卻不能防護在眾人身邊。看似巧合,卻更像是早有謀劃一般。
眼看墨者一行先遣眾人此時皆已紛紛癱倒在地,更有數人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生命或許隻在旦夕之間。
狗爺拚盡最後一絲餘力仰天一聲長嘯!
遠處犬群紛紛急停止步!犬類最是忠誠,主人危急受難那是頭等的大事!那為首的黑龍眼裏露出凶光,將頭一低複又一仰,如狼嚎哭一般長長嗚咽一聲遠遠呼應開來。眾犬渾身被毛根根直豎,雙眼也都由褐轉紅,黑夜中一盞盞殷紅的光點自瞳孔底部散發出來,個個口流凶涎表情猙獰而急切,直如凶神猛獸一般急速返身護主而來。主人遭難,這事比天塌下來還大,如今已沒有任何事情再能阻止它們前進的腳步!
就在此時,墨者一行眾人當中晃晃悠悠地,竟站起一個人來,隻見那人花白的頭發,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雙手指甲更是修剪得恰到好處。左手靈便熟練的一翻,已從袖中翻出一個青銅製成的蟲笛含在口中,吐息之間,一聲幾不可聞的細碎聲響自笛中遠遠傳開。隊伍中還有幾人防毒麵具不曾徹底卸下頭頸,抑或是卸下之後還未曾拋離手邊的墨者,聞聲立馬痛苦地哀嚎扭動起來,雙手亂抓亂舞,神情幾近瘋狂!
原來,那防毒障迷煙所使用的防毒麵具底層早已潛藏下了百目蟲蠱並以蠟封住,外表雖看不出異狀,但隨著眾人呼吸熱量不斷的蒸騰,那蠟殼漸漸消融,這便露出了裏麵的蟲蠱,這時再被他手中那控製毒物用的蟲笛這麽一催!那百目蟲蠱之毒頓時便發作起來,迅速占據宿主軀殼,奪去宿主的生命!好陰毒、殘忍的手段!防毒的麵具變成了下毒的道具!而能接觸到這些裝備的隊伍中卻隻有三人,看來隊伍裏的內鬼絕難跑出那三人之中!
定睛看下,隻見口懸蟲笛之人不是別人,卻正是此行墨匠中為首的五尺!
那五尺嘿嘿冷笑,用腳踢了踢躺在一邊的墨匠三尺,呼喝道:“別裝了,起來幹活!”他口中要幹的“活”,想也不用想,必不會是什麽好事。
那三尺從地上翻身站起,嘻嘻迎著五尺笑道:“得嘞,您老人家等著,小的這就去……”說罷一溜煙跑開數米,隨身翻出工具,繞著五尺和狗爺在地上迅速挖了一圈淺坑,然後自己也連忙一縱跳進圈來。
狗爺周七雙目赤紅,怒不可遏的瞪著五尺,一字一字從喉間擠出問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我相識數十年……你什麽時候變了……變成了五色教的人……”
五尺冷哼一聲,不屑笑道:“老狗,不用這麽吃驚,你身中百目迷煙,即使不知道你服用了自家哪門子的解毒迷藥,但我可以保證,一個時辰之內你還是同樣連手指都動不得一下……”
狗爺服用了家族秘傳的解毒藥劑,但那藥劑確實並非萬能,雖然保持了清醒不至迷失神誌因而喪命,但現在的狀況也確實如五尺所說,完全沒有一絲反抗的能力。心頭更恨,咬牙道:“你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你真已投入那五色教百目魔君門下不成?!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五尺不答,目光卻穩定的注視著前方。一旁三尺將手指湊到嘴邊對著狗爺輕“噓”一聲,臉上嘿嘿壞笑,示意禁聲。
不等反應,隻見一點青白色的焰火已從五尺袖中激射而出,筆直投向那地麵上的圓圈之中,跟著“噗”的一聲,青白色焰火頓時在坑裏燃燒起來,也不知道那坑裏填加了什麽特殊藥物,火焰一起立馬便升騰到半米多高,青焰閃動,一下引燃了周邊一具墨者的遺體,瞬息之間傳遞下去,四周頓時化成一片火海。
青焰飛騰燃燒,熱量異常的高,狗爺頓時覺得口幹舌燥,渾身水份變成汗液流出又迅速蒸發在那飛騰的烈焰之中。
幾乎是在青焰點燃的那一瞬間,數條黑色的身影已如飛而至,有那刹止不住的已被青白色火焰擦在身上,幾聲哀嚎伴著數道火光,去時竟比來時還要快上一分,遠遠跌撞開去,不出半分鍾的時間便已被燒成焦炭一樣黑漆漆一團一團。而那,卻正是衝在當先,趕來救援狗爺的戰犬!
三尺見狀,忍不住拍手嬉笑,手舞足蹈顯得異常興奮!
原來那五尺早就算好了時機,陰火蔓延之際已將趕來救援的戰犬當場燒死了幾隻,剩餘的已統統被隔絕在那火圈之外不能靠近半分。
火,本就能熔盡世間一切,而且沒有任何動物能夠在火焰的灼燒下長時間忍受,有時哪怕是一秒也不能做到。五尺充分的利用了動物本能的對火焰的懼怕這一點來阻隔那些逼近的戰犬,想來也早已對狗爺的底摸得透了。
整個巨大的陷阱早已謀劃了許久,今天入穀的墨者先遣隊隻不過是一個餌,這些人圖謀的是更多的墨者能夠陷落進這張巨網當中。沿途那些標記和陷阱自然有不少是出自眼前二人之手,恐怕就連雞爺被仇人吸引失去理性,狗爺犬群被調虎離山追蹤雞爺而離開身邊,乃至一路上那些裝神弄鬼層出不窮的伎倆,以及引眾人進穀的大頭怪人……等等這一切的一切,本就都是這個巨大陷阱的一部分!甚至——百目魔君重出江湖的消息,也許根本就隻是一個充作誘餌的幌子……狗爺心裏突然明白了這一切……
他顫抖著聲音道:“你……你難道是…是……”他心裏想起了一個人來,一個本已早該死了的人,可又偏偏不能不往這上麵去想。
那五尺斜著眼看著狗爺,終於釋懷般緩緩笑道:“不錯,你猜得沒錯……可是,你又幹嘛不直接把我本來的名字說出來呢?因為……還是你覺得自己已沒臉再麵對我麽?也不敢再麵對我!是吧……表哥!”
這聲“表哥”一出,狗爺臉色更加難看,渾身止不住瑟瑟發抖。
五尺忽而反手往自己麵上一扯,重重撕下一層厚厚的人皮麵具摔在地上!露出藏在那麵具下的一張臉,一張沒有嘴唇、沒有眼皮,甚至連鼻子都割去了大半的臉!那張臉皮上破破爛爛,整張臉皮就像是先被大酸灼燒然後又扔到爛泥中打了無數個滾一樣讓人看著無比的惡心!現在那張殘破的臉上,一雙憤恨、惡毒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盯著狗爺,一手揪著他的領口提到半空,恨道:“你沒臉認我!可曾想過現在的我還能算是有臉麽?!還有臉可認麽!!!表哥……”重重將狗爺摔到地上,複又恨道:“沒錯,我已不是從前的我,那個名字早已死了!三十年前我便已是百目神君座下四鬼之一的無相鬼!我成了這樣一副尊容,全都是拜你所賜!無相鬼……無相鬼……哈哈哈……表哥,若不是當年你為了爭奪那《七魄縱犬》秘術和族中的繼承權位,狠心將我們幾兄弟陸續害死;若不是當年你將我打下懸崖筋斷骨折,我哪能有現在這副模樣!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你自己說,你,是不是該死?今天這一切是不是報應?哈哈哈哈……”笑聲幾近瘋狂,配上那副令人不敢直視的尊容,更加讓人膽寒。
狗爺腦海中想起種種過往,族中那殘酷的秘術繼承法則,又親眼看到麵前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曾經的表親,低下了頭顱無言以對……
五尺冷哼一聲,續道:“你們這些墨者自命俠義,這世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難道你這老狗的所作所為就一向光明磊落正確非凡?你膽敢拍著胸脯自命俠義?!難道我就該得這番模樣繼續苟延殘喘躲在陰暗之中逃命下去?難道三十幾年前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圍剿我五色教,至我千百教眾屍橫點蒼山巔的時候就是你們所謂的俠義道得以體現?難道我們這些人就真的該死麽……狗屁!老狗!這幾十年來的仇怨,該是到了讓你們這些偽君子償還時候了,不久之後,這孤山之上,便是你們這些偽君子的埋骨之地!不過……你放心,我會留著你……留著你看清楚你們這些偽君子是怎麽被我們一一誅殺,看清楚墨者行會是怎樣傾巢覆滅的!等那一刻來臨之後,我再慢慢的折磨你……用盡一千種、一萬種辦法讓你慢慢死去,讓你後悔自己為什麽還會苟延殘喘的活在這個世上……”
是的,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陷阱!墨者,從洋洋自得的獵人變成了別人網中低微卑賤的獵物!孤山,就是屠戮這些獵物的地方!而操刀之人,就正是麵前這個形容破爛,麵目上再無半分好肉的無相之鬼!
狗爺聽完,一顆心已完全沉了下去,最後掙紮喊道:“表弟……表弟,我求求你,停手吧……我愧對你的,我欠你的,今天我便在這裏統統還了給你,不管你要用什麽手段對付我都是應該!你……就放過其他人吧,不要再錯下去……”
無相鬼一聽這話,跳起來重重一腳踩住狗爺周七的後脊梁將他的臉壓在地上,戳指怒喝道:“錯?!到今天你還敢說我是錯!你欠我的難道就不該還麽!我做錯了什麽?你們墨者三十多年前圍剿我五色教的帳難道就不該還麽……我要用你們所有墨者的血肉來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來祭奠教主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不是麽?表哥……”
他這一踩踏不要緊,站在青焰陰火之外的犬群卻盡皆看在眼裏!無意中激發了犬類守護主人的本能,頓時紛紛縱躍而起,再不顧忌那陰火燃燒阻隔,對性命不管不顧直往火圈中撲來!
那青焰陰火本是通過特殊藥物點燃的特殊火焰,就像活的一樣,對生命更像是有一種特別的驅使和特別的吞噬能力,活物隻消沾上一點皮毛便休想摔脫陰火的灼燒,分秒之內便會被焚燒做一堆焦炭而死。
黑龍最是忠心也最是凶悍,現已當先撲了進來,落地時已被陰火燎到了腰腹上皮毛。天底下不管是任何動物都難以抵擋那火焰焚身的滋味,但那黑龍勇猛異常乃是犬中之王,身子剛一落地,腹部陰火已開始竄起了陣陣光焰,順著血肉一路往上不斷灼燒蔓延!那是何等的劇痛!疼痛,很容易便會讓人完全喪失理智、喪失思考應變的能力,對人如此,對狗也同樣不曾例外!但那黑龍果然非凡,猛一低頭,張開血盆大口衝那陰火灼燒蔓延之處狠狠咬下,跟著翻頭一摔,硬是將自己一塊鮮血淋漓的皮肉生生從身上扯丟到地上!
其餘群犬紛紛效仿飛騰而入,無一例外全都被那陰火點燃了皮毛,但卻無黑龍般勇猛異常,各自疼痛哀嚎不已,失去理智之後毫無抵抗能力,不出分秒之內頭頸斜斜一歪,全身烈焰飛騰,皆被那青焰陰火化作了焦炭死去。
不出片刻,陰火圍繞的圓圈當中已橫七豎八的堆滿了犬屍,死狀慘烈,犬雖非人,但這樣的豪情壯誌,這樣的下場,無論是誰看了內心也無法平靜。
狗爺眼中淚水奔湧而出,嘶聲力竭拚命衝群犬呼喊:“退下!快退下……逃……不要管我!遠遠的逃……”
可惜這話說出來時也已經來不及了,即使來得及,這些戰犬也任然會義無反顧的隻管衝進火圈救人,救他們的主人!
一分鍾內,一條條戰犬就像一顆顆沉悶的、無聲的重彈一樣重重投擲在地,紛紛失去了生命,這其中也包含了那條一向敏銳乖巧的黑狼犬,可憐它到死時也沒個自己的名字……最後隻剩黑龍一個,腹部被自己反口撕下,鮮血早已滿地橫流。此時頭頸低垂,喉嚨深處陣陣隆隆嘶吼,用盡全身力量,震顫著屹立在當場,對圈中無相鬼和那三尺怒目而視,一副欲待擇人而噬的樣子令人生畏!
無相鬼與狗爺周七本是同宗表親,馭犬縱犬之術自然較常人明白很多,相犬之術自然也不在話下。就算是此時此地再見這黑龍,心中仍也不禁暗暗讚許,確實是條悍勇異常且通靈護主的好犬,臨危而立仍脫不了那一身傲骨和滿腔霸氣!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犬!此犬渾身上下處處透著一股王者的霸道風姿,真真世所難見!
忽覺著麵前腥風一陣掠起,心頭一驚,憑借多年的經驗急忙將身子閃在一邊。正待提醒旁人,可惜還是慢了半秒。身旁那三尺身手自也了得,反應也算迅速,但,可惜他麵對的是黑龍,隻這眨眼不到的時機已經可以決定和黑龍對峙時的生死!早已被那黑龍重重撲倒在地,睜眼隻見利齒如鋒,那重重的、純粹的滿腔殺意已直奔喉頭森然落下……
三尺倒地,匆忙間忙將雙手拚命往前一頂,想將手臂當作最後一道屏障不管不顧死死撐頂在黑龍與自己之間擋上一擋。哪想頓時傳來一陣劇痛,頃刻已被那黑龍連筋帶骨硬生生當場將雙臂咬斷開來!這一下咬合之強,來勢之猛,那成人雙臂在它口中竟如泥塑一般不堪一擊!直疼得那三尺口中怪叫連連,身子止不住滿地翻滾,一時情急意亂,一人一狗紛紛向那焚燒升騰的陰火之中滾落而去……三尺的慘叫聲也變得更加撕心裂肺,兩下翻滾出圈外撲在地麵,不出片刻終於靜了下來,卻已再無半點掙紮、半點生氣……
無相鬼眼裏滿是惋惜,竟也搖頭歎道:“可惜……可惜……”事發突然,也不曉得他這話是替那命喪犬齒的三尺可惜,還是為那悍勇忠烈的黑龍可惜,更抑或是為那些紛紛落入火圈護主卻被活活燒死的戰犬可惜……
四下再無半點生氣,不知他從手裏拿出什麽東西,向四周圍繞的青白陰火灑將上去,再過不多時,焰頭已然漸漸轉小幾近熄滅。回頭看了倒在地上的狗爺周七一眼,他已沒有了往日那精神奕奕的眼神,看起來呆板木訥,顯然此時的打擊對於他來說無比的強烈,這花甲的老人,終是經不住這無情的蹉跎折磨,隻這分秒之間便已像是蒼老了許多一樣,連方才眼中還殘存的那點僅有的鬥誌也已然消磨殆盡。
至此,周七已是真正的輸了!一時的輸贏也許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個人的信心被徹底擊垮;失去了心中希望,雖生,卻已如走肉行屍;如今的周七,已經徹底的敗了……
無相鬼單手提了周七一隻腳脖重重將他身子倒摔在地上,拖拽而行,周七也絲毫沒有反抗掙紮,更沒有半點言語,雙眼淚已流幹,瞳仁灰蒙蒙的隻是呆呆看向天空,那漆黑的天空……
正邁動腳步欲行,那已燃盡的灰燼中似有一股不平的憤恨油然而生,“噗”的一聲,爆起一團黑灰,借著光影,像極了那已化作灰燼的黑龍巨犬形狀……也許,它的心還未死透,更想要從虛無中奪步掙脫而出,再狠狠咬上眼前敵人一口,哪怕隻是一口也好……但那也永遠之停留在了虛無之中。
無相鬼抬起的腳步停了一下,待那爆起的灰燼散去,方又自大步離去再不停留。一路且行且歌,歌聲蒼涼而低沉,像是在緩慢的訴說:這世間不平事多,那銀錢又算得什麽……世事又算得什麽……花開總有花落時,莫待白頭時,才懂賞花意……
轉過兩個山口,迎麵行來一人,蓬亂灰白的頭發隨著山風飛揚,手中也倒提著一人。也與那無相鬼一般肆無忌憚且行且歌,但歌聲低迷委婉,更像是在訴說著另外一種心情、一種秘境……
那來人相比無相鬼而言麵目也好看不到哪去,一張臉上疙疙瘩瘩,青一塊紅一塊生滿了毒瘡,一隻眼睛用一片黑布包紮著在腦後倉促束了個死結,鮮血仍不時從那黑布中浸透滴落下來,身上一件灰白色的長袍籠住了全身,灰袍之上密密麻麻打滿了各種形狀的五色補丁,遠遠看去就像是戲台上扮演叫花子的角色一般蕭索,可憐又可笑……
見了無相鬼也不打招呼,大刺刺將手裏倒拖那人重重往地上一放,雙手環抱站立一旁沉默不語。
無相鬼也不與那來人多話,兀自將手中倒拖著的周七重重放到一邊,同樣雙手環抱而立,雙唇緊閉。
又過半晌,從遠處匆匆跑來一人,那人雙手空空如也,一身赭紅色的長袍迎著山風烈烈作響。人還沒跑到近前,喘息聲已遠遠的傳了過來,扯著那永遠處於MAX狀態的音量,破鑼也似喊道:“無相老鬼,白發老鬼,你二人可是已經得手了麽?”聲音由遠而近來得很快,到了近前一瞥地上的狗爺,再一瞥眼,便看到了白發鬼帶來的雞爺,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墨者行會一雞一狗,這兩位碩果僅存的長老都已請到,後麵他們那些個徒子徒孫還不拚著命也要來救?怕是都等不及要來這孤山之中送死了……哈哈哈哈……”
那無相鬼形容可怖,已用一塊黑紗罩在臉上,冷哼一聲,道:“沿途就見你故弄玄虛,誘敵入穀這種事為什麽不讓門下弟子去做,偏又自己親自上場?演的又是哪出跳梁小醜的戲碼?”
來人正是大頭鬼,哈哈幹笑了兩聲,又憋笑不住,嬉戲道:“唉……此言差矣,無相老鬼不懂了吧?那叫空中飛人!哪是什麽跳梁小醜?怎樣,當時你混在墨者隊伍裏看得清楚,有沒有驚呆那些個墨者?”說話間雙手不住揉搓,顯然十分期待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無相鬼重重冷哼一聲不去理會,大頭鬼反又看向灰白頭發那人,嬉笑道:“白發老鬼,厲害啊!不僅僅是有仇必報,連要找你報仇的仇人卻也未曾放過……佩服!佩服!這回用什麽辦法將這老雞擒住的?好玩麽?你且說來聽聽……”
原來這人叫做白發鬼,卻也是列車上被沈浪用彈弓射瞎一目翻下車去那怪人,沒想到這人竟然沒死!不過這白發鬼似乎不太愛說話,同樣重重冷哼了一聲,語調尖銳刺耳,反譏道:“那你呢?大頭鬼!我和無相老鬼各自忙得不可開交,你卻又做了些什麽?到是拿出來看看。”
此言一出,大頭鬼那大頭垂得更低了些,不出片刻竟捂著臉大哭起來,還一邊哭一邊喊叫起來:“哎呀……丟人呀……我大頭鬼幾十歲年紀,沒想到卻被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揍了呀……我真是……不活了呀,丟死個人呀……”
白發鬼雙眉皺起,不耐道:“你能把話說清楚些麽?什麽被人給揍了!”
沒想到這麽一說,那大頭鬼更加哭得不行,但還是哼哼唧唧把事情連哭帶唱的說了一遍,雖然講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但大致也還能聽個明白。
白發鬼眉頭皺得更緊,疑道:“什麽不認識的小子?什麽啞毛?毛還有啞的和不啞的麽?”
旁邊無相鬼忽然插嘴,道:“確有此人,好像是半路被這好事的老狗邀請後剛加入墨者行會的一個年輕後輩。其餘諸人我事先都已經探查明白底細,但此人臨時加入,所以他的情況也一概不知……但是說來,大頭鬼這樣的身手會栽在這樣一個年輕人手裏,如此看來,到是我們輕視這小子了?”
白發鬼狐疑不信,道:“哪有人能如此手硬……莫不是……在車廂裏用彈弓射瞎我一隻眼睛那小子……”說著不自覺往自己臉上摸了摸,連日來那一目之仇始終在他心上難以釋懷。
無相鬼看看他,忍不住問道:“你不說,我本也想問你,是什麽人能將你一目重傷至此?”
白發鬼恨恨道:“哼,那小子油滑得很,毀我一目之仇,我白發鬼算是記下了!從此天涯海角,有我無他!”
“油滑?”無相鬼搖了搖頭,道:“看來你我說的並不是同一人,大頭鬼遇到的這個啞毛我曾與他在墨者隊伍中共處了幾日,這小子平日裏不愛說話,卻成天一副臭屁的樣子不可一世,根本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明白也什麽都不害怕的愣頭青,絕談不上油滑二字。相處幾日下來,墨者隊伍裏已開始有很多人都不太喜歡他,絕不會是你說那人。”轉而問大頭鬼道:“打傷你那小子呢?現在人在哪裏?”
大頭鬼擦著臉上的眼淚,這會兒支支吾吾半晌也說不出個屁來。
無相鬼念頭一轉已然明白,頓時怒道:“你這老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小子莫不是還留在穀中?!”
大頭鬼委屈的點了點頭,無相鬼更是大怒,戳指道:“墨者先遣留不得一人活口!若是那人逃出了山去,將咱們這裏布下的重重陷阱泄露給後續增援而來的大批人馬,壞了教中大事,你這老鬼擔當得起麽!且不說此事耗費無數光陰和心血,單說點蒼之巔死去的教中兄弟,你對得起他們麽!你對得起教主的在天之靈麽!”
大頭鬼被他說得一怔,瘋癲哭鬧的形狀漸漸收斂起來,麵上神色轉而嚴肅,默默低頭道:“你說得是!我錯了!那小子留不得!我這就折返回去,將那小子殺了。”說罷便待動身。
白發鬼卻攔道:“你先前已然吃了虧去,還想再多去丟人現眼一次麽?”
大頭鬼怒喝道:“你又待怎滴?難道以為你的手段就比我大頭鬼高明麽?教中一魔四鬼,教主他老人家自然神通廣大縱橫無敵,那一魔銷聲匿跡不知所蹤,餘下四鬼隻剩你我三人在此,大家都是老相識了,知根知底,你我多少斤兩難道自己還不明白?論手段卻又是誰高過誰了去……”
白發鬼重重冷哼一聲,大頭鬼這話到沒錯,五色教中除了已經逝去的教主百目神君之外還有一魔四鬼,教主手段通神自不用說,一魔相較之下也不遑多讓,餘下四鬼之中,眼下三人的真實實力也隻在伯仲之間。那大頭鬼看似瘋癲,但也自有他遇事處事的方式方法,若真是動起手來,自己未必能從他手下討了好去。
無相鬼擅長易容改扮、設計、投毒,此間種種布置以他馬首是瞻,但論教中地位,四鬼自然平齊;若論硬過硬的真實功夫,可能還真不如大頭鬼下手更硬朗些許。說不定那叫啞毛的小子確實是個難啃的骨頭也說不定。無相鬼猶豫再三,還是以大局為重,當下自袖中取出一枚蟲哨,鄭重其事的交與大頭鬼手中,沉吟道:“那人實在是萬萬留存不得,希望你這大頭老鬼明白其中的厲害關係,莫要再失手了!這樣,還是勞煩大頭老鬼你再走一趟,這次帶了我這蟲哨去以備不時之需,另外再多帶幾個人手從旁協助。切記,這不是比武較技,接下來的大事更萬萬耽誤不得!請務必!一定將此人徹底鏟除為!”
大頭老鬼順手將那蟲哨往衣襟裏一塞,咧嘴笑道:“放心,明白,這次不是演習,咱家也不再和那小鬼客氣!一定手到命除,讓那小鬼再也見不著明天的太陽!”轉頭對那白發鬼嘿嘿笑道:“老鬼,你手下人多,分派幾個得力的跟著大頭爺爺去打殺打殺那小子的氣焰如何?”
白發鬼皺著眉,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道:“就讓我那徒兒再帶幾個手下跟你去吧。”
大頭鬼撫掌大笑:“好!好極!早就聽說你那寶貝徒兒挺有能耐,借著這機會我也瞧瞧到底是何許人物會拜你這白發醜鬼為師!”
這話出口,無異於同時得罪了白發鬼和無相鬼,白發鬼固然醜陋,但若和那無相鬼的真容比起來卻還能算是個人……
且說那啞毛掉隊後獨自在林中瞎闖,奔來跑去始終不見半個人影,心裏愈發覺得不妙。原本好容易提起來的一口心氣也隨著時間而不停的流走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時時刻刻在不斷的敲打著他,深深的擔心,擔心狗爺他們的安危,連他這個初入墨者行會的生瓜蛋子也已覺出此行的凶險,同樣也為此行的前景感到凶多吉少。
正著急往前邁步而行,忽見前麵不遠處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倒在路旁緩緩蠕動……
慢下腳步定睛細看,卻是雞爺那隻金紅羽毛的大公雞從籠中掙脫出來,此時卻倒斃在路邊。眼看那雄雞形狀像是已然死透,但卻又不斷的隨著微風在緩慢的蠕動不停令人生疑。這種蠕動絕不是動物本該有的肌肉運動,而是一種不自然的、詭異的蠕動方式。那雄雞兩隻腳僵直伸在外麵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肚腹之中卻仍在鼓漲不停,似乎是有什麽東西正拚命的想從中破壁而出一樣,看了讓人陣陣惡心。
這種詭異而惡心的場麵讓盧用連腳趾頭都不自覺的繃緊起來,山穀清涼,額頭上卻已不知不覺的冒出了冷汗。到底是個何許妖物在從中作祟?
伸手從口袋中取出防風火機打著,借著微弱的橘紅色焰光看去,隻見地上的雄雞先前還隻是肚子裏緩緩的蠕動,這會兒內裏那物仿佛嗅到了什麽氣味,整個突然一下就像是沸騰的開水一般瘋狂躁動起來!“噗”一聲輕響,眼睜睜一條褐紅色的蜈蚣從那雄雞腹中破肚而出,借著火光四處遊走不停,還不時抬起前端身子迎風搖晃,觸須四下探尋,一對顎鉗漆黑如墨,尖端晶瑩剔透的掛著一滴將落未落的致命毒液!
若是普通蜈蚣,再大的也就長到個二三十公分長短算是頂了天了。但眼前這條蜈蚣卻足有嬰兒手臂粗細,不僅粗得異常,更大得異常,伸展開來足有成年男子大半截手臂長短。額頭赤紅,身披紅褐色的節狀鱗甲,百足滑動之間如踏風而行,“嘩啦啦”聲響之下便滑出老遠!
正自驚異,“噗”的一聲,從那雄雞腹中又滑出跟之前那條同等大小、同般模樣的另一條碩大蜈蚣!兩條蜈蚣雙雙觸須一碰,飛速在地麵雜草之間四下爬行遊走!
人還罷了,麵對這樣的毒蟲卻該如何應付?盧用頓時慌了手腳,伏低了身子,全身繃緊,雙眼片刻不敢離開地上飛速遊走的毒蟲。背上冷汗已將衣服濕透,心裏暗罵:媽了媽我的姥姥,這對蜈蚣如此碩大,它倆莫不是紮堆來成精的麽?
手裏順勢抽出臨行時墨匠五尺配發給各人的一隻軍用匕首,那匕首雖然短小,但也畢竟是件開了鋒刃的利器,握在手裏即使不用也同樣給自己平添了幾分膽氣。
可惜這信心還沒站穩了腳跟,那邊草叢裏嘩啦一分,又遊走出幾條碩大的蜈蚣來,同樣昂起了半身,不住將觸須伸展在空中嗅探著氣味;那毒顎都同樣的凶險,那紅褐色的肢節甲殼都同樣的散發出油亮的光澤,那不住滑動的成百上千副對足都同樣讓人感到既惡心又恐懼。
盧用心裏咯噔一下,心裏閃過的唯一念頭就是:此地不宜久留!走為上策!
輕輕往後退了幾步,生怕動作稍大就驚動了那些碩大的毒蟲。好巧不巧,剛一回頭準備抽身離去;夜色下清晰可見,自己身後五六步的距離,一個人影正貓腰蹲伏在雜草叢中躡手躡腳潛行過來!那頭頂上幾根稀疏蓬亂的頭發,腥紅色的皮膚,碩大的腦袋,竟是那般熟悉,那般令人回味……
與此同時那人也瞧見了盧用,兩人四目相對都是一愣!
盧用心裏那叫一個五味雜陳,牙花子都快咬碎了!頓時明白是怎麽回事,心想:好啊!你這下作的孫子!明刀明槍打不過,你這是想要暗中偷襲啊?!那些大得畸形的蜈蚣隻怕也與你脫不開幹係吧?!
前有蜈蚣阻路,後有大頭偷襲,盧用半蹲轉身之間,愣是被逼得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手腳腳都尷尬得沒個安放的地方。一念未轉,耳聽得那大頭怪人扯著嗓子破鑼也似一聲怪叫,叉腰戳指搶先喝道:“小子!你大頭爺爺說過要回來找你算賬!你卻沒種,跑這麽遠,讓爺爺好找……”
盧用心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是你這大頭怪物自己打不過便使詭計逃脫,那番裝瘋賣傻趁機開溜的連篇廢話還好意思要別人當了真去?難道你憑空吹個牛還要別人等著接?我去……現在還有臉先跳出來倒打一耙,佩服……佩服……你他媽這怕是偷襲未成被人撞破,想來個惡人先告狀吧。這種作為到底還要臉不要?
大頭鬼喝罵聲尚未平息,盧用已然耳聽得身後一陣肢節步足踏碎枯葉的聲動紛擁而來,那聲音雖然不大,就好似一盤豆子輕輕灑在地上一般叮咚亂響,但此刻聽來卻讓人倍感恐懼,頭皮也忍不住陣陣發麻,不用回頭,想也能明白的知道——那些碩大、畸形的蜈蚣已被驚動來了……
眼前大頭鬼還在裝模作樣的叉腰而立,擋住了去路。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裝!這醜鬼難道真想改行唱大戲去麽?小爺可陪你耗不起!當下左足用力一踏,箭步往前,身子直直衝撞過去!
大頭鬼一呆,雖知道啞毛動手幹脆,卻沒料到會如此幹脆,竟是絲毫半句廢話沒有!要說,也是先前被啞毛揍得心有餘悸,慌忙舉起手中一件奇形兵刃想要去攔啞毛……
哪知啞毛心裏所想卻並非與他糾纏,身型虛晃,原地向旁一蹬、一個轉折,疾風一樣擦著大頭鬼身上的衣袍斜斜掠了出去,三兩個縱躍已逃得沒了蹤影。
要說這大頭鬼吃了啞毛的虧心裏有所忌憚是真,但麵對這樣的毒物他卻早已司空見慣,畢竟身為五色教一魔四鬼之一,談到識毒用毒那些本事也絕非浪得虛名。電光火石間,忽然將那大嘴猛然一張“哢嚓”一聲正咬在那蜈蚣頭頸之間,蜈蚣不斷扭動翻騰根本無法掙脫。大頭鬼不停咀嚼,幾下竟將那劇毒的蜈蚣猶如吃了片餅幹一樣美味輕鬆,生生咽了下去,還不住回味道:“唉……無相老鬼養的這蟲兒味道是真好,藥力也夠猛夠足,隻是吃了他的蟲兒不知道這老鬼會不會舍不得怪罪咱家……”嘴裏連連感歎,眼中露出貪婪神色。
身旁草叢一分,站出三五人來,為首一人麵色蒼白,腳上穿了一雙打滿五色補丁的繡鞋,左手齊腕而斷,傷口猶新,包裹的布條還時有滲血出來。凝望大頭鬼,躬身道:“師叔,那人走遠了,追麽?”
大頭鬼意猶未盡的看著地上追來的另外幾條異種蜈蚣,忍不住咂了咂嘴唇,又看了看那幾人。這蜈蚣受蟲笛驅使,本是無相鬼借給他助力的,當著白發鬼的徒子徒孫吃了無相老鬼的東西,又恐怕這些小子跑去告密,但若是將這些小子也都一並打殺了呢……算了算了,畢竟大敵在後,待完事了且把無相老鬼那蟲笛強行留下便是,到時候再吃個飽……強自吞咽了幾口口水下肚,故意高聲道:“廢話,到是追啊!沒用的東西,一個個的……師傅在火車上丟了一隻眼睛,徒弟丟了一隻手……廢物!全都是沒用的廢物!”
那麵色蒼白之人正是火車上對沈浪和盧用下迷煙之人,當時被黑龍在黑暗中撞見叼住了手腕,情急之下強自斬斷。此事顯然在他心中隱已為梗,此時大頭鬼這話連他師傅白發鬼也罵上了,心裏怎能不怒?隻是礙於此人**威一時隻得忍下,垂頭道了一聲:“是。”一言不發領著其餘數人沿著盧用蹤跡追趕而去。
這大頭鬼用毒功夫怎樣先不細究,不過這嘴上的功夫到確實了得,不開口便罷,一開口總是能得罪人的,而且戳的往往都是別人心裏那壺燒不開的痛處,有嘴如此,確也算是開了光一樣靈驗,每每必中!
盧用沿著山路腳步不停,手中匕首始終倒扣不敢還鞘,明知道這樣下去隻有徒勞損耗自己體力,但內心卻不敢有一點放鬆。現在對於他而言最重要的已然不是該如何克敵製勝,而是怎樣才能盡快逃出孤山這座巨大的陷阱。
跑了半晌,汗水不停蒸騰,氣息也越發不穩,腳下疲累酸軟,滿目望去盡是草木山石和那高逾百丈的山崖石壁,隻盼真的有奇跡出現才好,才能讓自己真正逃出生天。
自從接近孤山峽穀以來,所發生的一切突變都來得太快、太激烈了些,再加上接二連三的遇敵,眼下情形自己又一無所知,就像身處一個巨大的囚籠之中難以自拔一樣困頓。精力和體力消耗極快,眼看都已撐到了極限,當下唯一能做的,便隻有管理好自己的神誌,盡力調整好自己的身體狀態;哪怕遇敵真有不測,也決不能僅僅任人宰割而已,說到底也得拚上一拚,殺一個保本,殺兩個有賺……
不遠處有個低矮的樹叢,盧用想也沒想便和身鑽了進去,現在,他需要一個隱蔽的地方休息一下,他真的很需要睡上一會兒,身上沒有吃、沒有喝,能睡上一會兒已是他現在唯一能選擇的調整恢複方式。不管外麵有多少人在追他,他都實在需要睡上一會兒,哪怕一小時,不,哪怕十分鍾……隻要讓他調整過渾身這口真氣來,一切興許就還是有希望。
躲在草叢裏喘息了一會兒,心裏不斷努力勸告自己:盧用,你要睡一會兒,哪怕隻睡一會兒,十分鍾也是好的!你需要睡一會兒……可越是用力去想,仿佛就越是難以入睡,畢竟這樣凶險的場所,這樣複雜的境遇,這樣雜亂的心情;真能睡著的,興許真就不是平凡人。想通過睡眠盡快恢複體力,眼看也隻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努力了好一會兒,眼皮不但沒有發沉,意識反到越來越清醒了些,不過好在心跳和全身肌肉也已漸漸平複放鬆些許。連日的狀況走馬燈一樣不住在眼前亂晃,腦子裏已說不清是恐懼還是興奮。正出神間,忽聽外麵草木聲響,三兩黑衣人分路踏行,搜尋而至。
隻聽那當先一人說道:“奇怪,這小子跑到這裏怎麽就沒了蹤影了呢?”語聲近在咫尺,驚得盧用全身一緊,剛放鬆的手掌又悄悄將那匕首在暗地裏緊緊扣了起來。
隻聽另外一人聲冷冷笑道:“嘿嘿,那小子沒跑,不就在這呢……”盧用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耳聽那人大喝一聲:“出來吧!我看見你了!”這一叫,盧用念頭轉得極快,原本懸著的心到又放下了,對方擅於用毒和暗算,若是真的已經發現了自己大可以悄無聲息的便下了毒手,何必這麽大呼小叫?這麽做隻不過虛張聲勢而已,說明自己還沒有被發現。
果不其然,那人叫了這一聲,四下裏仍舊一片寂靜,不禁失望搖頭道:“看來真是追丟了……都趕快去找吧,不然那位爺發起脾氣來咱們誰也跑不了。”幾人紛紛散開,往前繼續搜去。
盧用伏在低矮的灌木間長出一口氣,暗道一聲:還好……
心裏剛放鬆了些,耳邊風聲再動,離去的那幾人又陸續退了回來……
忽聽外頭腳步聲響,似有一人從不遠處慌亂奔跑而來,接著,一個極熟悉的語聲對那幾個五色教徒叫道:“快說!我兄弟在哪兒?”這短短幾字聽在耳裏,卻使盧用驚異得渾身一震,內心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聲音他怎會認不得?——瞎子,這是沈浪的聲音啊!!!他怎麽也來了!而且聽這情形似乎與五色教的人對上了……
盧用太了解他這個兄弟,也明確的知道沈浪不是這些人的敵手,當下再顧不了那許多,雙腳一蹬從灌木叢中往外一竄,顯身出來,一個翻身站定,眼中滿含欣喜回頭叫道:“瞎子,我在這……”話未出口,整個人又愣住了。
隻見四下幾人已成合圍之勢將自己圍在了垓心,迎麵發聲一人麵色蒼白,嘴角掛笑,自己卻不認得。隻見那人突然開口,以自己十分熟悉、朝夕相處、極其類似沈浪的語聲、語氣對自己道:“兄弟,那麽沉不住氣?還以為你能陪小爺再多玩會兒呢……”不想這廝還有這等本事,火車上匆匆對上那麽一陣竟將沈浪的語氣和聲調都學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會兒用上,成功的將盧用給釣了出來。
中計了!此人擅長模仿,細聽細辨當然和沈浪的說話還是有出入的地方,但在這種環境、這種心情,麵對盧用這樣滿腔熱血而有耿直的青年麵前,那語聲實已足夠亂真了。四麵環顧,眾人各個麵色不善,手持淬煉劇毒的無常尖刺環伺在四下。現下要想安然脫困,比之方才,實又再難如登天了……
對方一步步逼近,手中寒光閃爍更待隨時出手。一旁土丘後忽而轉出兩個人來,一身黑衣迎風而立;另外一人身穿灰袍,頭上白發,斜眼瞥了盧用兩眼,無趣道:“無相老鬼,大頭鬼說難對付的就是這小子麽?好像看起來也沒什麽特別棘手的啊……”另一人麵目隱在一個碩大的黑紗鬥笠下,冷哼一聲,道:“墨家的老狗、老雞初見此人便十分賞識,想來必有因由,總不會平白無故的便看重一人便是,隻不過為了什麽……我還沒有弄清楚。”那白發鬼森森冷笑,轉而對土丘下為首一人道:“徒兒,你大頭鬼師叔搞不定的人,這便由你代勞了吧……嗨,也不知道那老鬼這會兒又發的什麽瘋病,跑哪裏去了?”
為首那斷了一掌的年輕人躬身道:“是!師傅。”這便四下準備同時動手,這若真是下得手去,被圍在垓心的盧用哪裏還有半分活命的機會!
忽聞半空一聲霹靂,喝道:“停!都給我停下!”一人頂著一個無比碩大的腦袋,血紅的膚色,身穿赭紅色長袍從天而降。麵上油光水亮,大頭碩大無比,更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情叉腰往當中挺身而立。
大頭鬼卻得意道:“咱家自己輸的戰陣,自然要自己找回來,旁人出手幫忙算什麽英雄好漢?現在咱家功力重聚,而且更勝當初,來來來……小娃兒,這便再來與你大頭爺爺大戰三百回合,且看這次誰才是慫包軟蛋!”
他那毒功不是被打散了麽?沒有專門秘藥調整的話十天半月之內很難再恢複重聚起來,怎麽這才個把小時不見就恢複了?還更勝從前?看那大頭碩大,膚色紅得流油到也不像假話。隻是……糟糕!無相鬼暗一跺腳,一步衝將過去抓住大頭鬼手腕,氣得語聲顫抖,質問道:“你……你莫不是將我那精心飼養的異種蜈蚣給……給……”後麵那話委實難以讓他接受,幾次艱難,實在氣得說不出來。
大頭鬼重重將他一手甩脫,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抹了把嘴邊饞涎,緩緩道:“無相老鬼你也真是,別那麽小氣,不就吃了你幾隻蟲兒罷了,老夫現在功力重聚,難道不比你那些個小蟲更能在戰場奏功些麽?”原來方才遲遲不見他人影,就是因為躲在後麵偷吃了那劇毒的異種蜈蚣,是以他那散去的毒功才能在短時間內借由蜈蚣身體中的毒素滋養而迅速得以補充恢複。
無相鬼恨得牙都快咬碎了,雙手骨節捏得咯咯作響,若不是還有大批墨者在後趕來,說不得此時便已忍不住就要大打出手!幾隻小蟲……說得輕鬆,為了培育那異種蜈蚣,他實不知下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功夫。被這廝拿去打了牙祭,還敢輕言漫語說那是小蟲兒……
盧用一直覺得這人似乎有些眼熟,但又像是沒見過,這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指著無相鬼驚訝道:“你……你是墨匠五尺!”
無相鬼正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扭頭一聲長嘯,身法如風展開,雙手一分左右朝盧用襲到,轉而將那怒火統統都發泄在盧用身上。
身在半途,哪知那大頭鬼突然伸手一攔在前,翻著怪眼道:“無相老鬼你幹嘛?說了這人是我的!除了我,誰也殺他不得!”
隔著一層黑紗都能感覺到無相鬼早已氣得雙眼通紅,恨聲重重從嘴角擠出一字:“滾!”
盧用本來已覺逃脫無望,但有大頭鬼這麽個活寶從中間摻和這麽一手,似乎又有了逃脫的希望,當下更希望眼前這塘水越混越好,這樣自己才可能有機會拔腿開溜。忽然叉腰哈哈大笑起來,對在場眾人狂傲道:“莫急莫急……大頭鬼,小爺就說嘛,你還是這樣腦袋大一些看著更帥!更威武霸氣!不過小爺怕下手沒了輕重,再把你的大頭給打了縮小回去,這樣吧,你這些朋友也都在,何不讓他們一起動手?幫你找找前麵那口惡氣先?”說著衝遠處觀望的白發鬼一招手,調侃道:“喂,那瞎了一隻眼睛的老頭兒,你也下來玩玩?說不定玩兩下你眼睛就好了,不過也說不定連那隻也被小爺打瞎了……若是怕就站定扶穩了莫要動彈,免得跌個大跟頭……”大頭鬼和白發鬼一聽這話,紛紛暴怒起來,雙雙跳下場來要爭個誰先下手。盧用反到叉腰笑道:“三位別急啊,一起上啊!”
大頭鬼急得連連跺腳,揮拳喝道:“不準搶我的!”吼聲中,拳影閃動,竟朝白發鬼身上招呼下去。
無相鬼心思最是深沉,這會兒反到退在了一邊冷眼旁觀。
江湖雖大,但值得五色教三鬼同時出手的當世還沒有幾人,二鬼聯手對敵一個後生娃娃,這樣的事已然沒有先例!在他心中,啞毛已死!
白發鬼一腳剛剛遞到盧用麵門,全力尚未使足,頓覺一股巨力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的從腳心湧將上來,頓時傳在小腿上方又立馬爆發開來,力所過處,不論肌膚還是筋肉,無不如摧枯拉朽一般應力一路潰敗而下!這小子手底真硬!心頭大驚,這才算明白過來大頭鬼之前吃虧不冤,不過就算現在明白也已為時晚矣。他輕敵大意,啞毛可絕對沒有,招式看似平淡,但上來就已使足了崩拳勁力,一招一式隻求斃敵於當下!白發鬼噗通一聲斜斜摔在地上,一聲慘呼隻叫出一半已然昏厥,旁邊弟子見狀皆驚,紛紛趕來相救。
無相鬼心中詫異,隻一交手,青不見、紅不見,這白發老鬼身手絕不是這麽脆的……忙也跑去查看傷勢,一見之下既驚且怒,像是看到了既懼怕又痛恨的根源所在,返身戳指場中大罵道:“大頭鬼,你他媽瞎了眼!崩拳!這小子使的便是那賊人的崩拳秘技!你到現在還看不出麽?”
大頭鬼聞言一怔,摸著自己的巨頭喃喃自語道:“難怪他不怕我這血魔灌頂毒功……”心中又似乎對這崩拳秘技有種說不出的恐懼,腳下已忍不住往後退卻兩步。
反到是那無相鬼無懼無畏,一衝上前,手指盧用鼻梁厲聲喝道:“說!墨家钜子是你什麽人?!你……你可是姓古麽?”
盧用被眼前情形弄糊塗了,自己這崩拳秘技有這麽神奇麽?有這麽讓人驚訝麽?怎麽這些人都好像很震驚又好像很憤怒?他本不善言辭,這下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抑或答是不答……
無相鬼惡狠狠仰天笑道:“好……好得很……踏破鐵鞋無覓處,你墨家钜子害我教主;你墨家墨者害我百千教眾,今日這筆賬總算來了個正主接著,告訴你,小子……你今天死得不冤!”口中一翻,自舌底卷上來一隻蟲笛懸在舌間,滴溜溜一陣吹響。樹梢枝頭、灌木草叢、泥縫石隙之間……各種大大小小的毒蟲頓時傾巢而動,仿佛像是受了某種神秘召喚一般紛湧而來。
盧用心裏叫苦,若敵對的是人,他絲毫不懼;但麵對這些個毒蟲毒物,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完了……今天隻怕真是要交代在這兒了……
五色教眾人分站各處紋絲不動,連那衝動易怒的大頭鬼這會兒也壓著情緒冷冷站在原地不做聲響。無相鬼口中蟲笛連番催動,那些個毒蟲毒物著了魔一般繞開五色教眾不斷朝盧用襲來。
不到一支煙的功夫,盧用已經折騰得後背濕透,隻待拳風稍弱一些便會被那一擁而上的毒蟲淹沒吞噬。念頭才轉,腳跟處隻覺一疼,便已然中招,全身氣血奔騰正盛,頓時覺得一陣酸軟自腳跟往上傳來,眼前一黑便欲倒在地上。手上力道稍稍一鬆,那勁力送出去時消減了便不止半分,跟著手背一麻,又被毒蟲咬噬,一招失手,哪更能繼續堅守得住,那些個毒物紛紛看準時機齊齊張口湧上狠咬。各種不同的疼痛,有的似蚊蟲叮咬般瘙癢,有的似蜜蜂針刺般陣痛,更有的像被燒紅的鐵鉗灼燒一般……從渾身各處一齊襲來,其間滋味實混雜在一起遞進傳來,那實在比立時死了還感難受。
今天,真的經曆了太多的第一次,人生的第一次,沒想到各種不同種類的疼痛竟也會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更沒想到這竟會成為他人生落幕時最後的一項經曆……
盧用一聲嘶吼,負痛狂奔出幾十步,終於耗盡了所有力氣,一下跌倒在地,順著高出的土丘骨碌碌直滾下去,落在那荒草從中再也不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