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陸吾

千年前的雲老三,其實是最早的一批修仙者,他雖算不上開山祖師爺,但好歹也是最初的那批以武問道者。

雲老三曾經是習武之人,年少的他也曾有仗劍天涯的夢,但奈何命運多舛,在一次人禍之後,他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一代大俠。

可他也因坎坷的命運而有了奇遇,在一次絕境中,他接觸到了‘問道’,當時已孤家寡人的雲老三被‘問道’的自在之說吸引,加之走投無路,便決定試試看。

結果他熬過了苦修打坐、與天地想通的孤寂,竟然真的觸碰到了天地靈氣,從此走上了修仙之道。

在他踏入修仙之道後,他認識了尚還年少的蕭餘生。

二人雖然不是一見如故,但因為當時以武問道的人極少,所以二人總會有機會重逢合作,一來二去的,就算是不想熟悉都難了。

可就算如此,雲老三還是刻意地與蕭餘生保持著距離——因為他在蕭餘生身上看見了苦難。

雲老三和蕭餘生是不一樣的,雲老三曾經的輕狂被多舛的命運消磨掉了棱角,但蕭餘生的不羈則不畏任何苦難。

如果說雲老三的問道,問的是一個自在逍遙。

那麽蕭餘生的問道便是問天下之不公,問人間之不平。

蕭餘生是個仁俠,雲老三隻是個破修仙的。

破修仙的能換得安穩自在,而仁俠則注定是條不歸路。

雲老三雖然羨慕蕭餘生這等的性格,但他明白,但凡與蕭餘生有關係的人,最後的結局可能都不是善終。

而後發生的事也證明了雲老三的看法,當蕭餘生帶著他的十散人於清君峰上決戰天道時,他就明白要變天了。

變吧,變吧。

雲老三當時這樣想到。

我已是修仙客,蕭餘生大戰天道結局如何,又與我何關呢?

後來天道贏了,一道天規束縛了整座臨光大陸,雲老三這才發現,因為他選擇冷眼旁觀蕭餘生的戰鬥,所以他成了天道的幫凶。

等這場大戰結束後,和他一樣的‘旁觀者’都成了‘階下囚’。

他們這些人在天道的威壓下被迫放棄了自己曾經的一切,轉而與天道結契,從零開始重新修煉。

而那些本性清高、不願委身的修仙者呢?

他們不僅死了,還被天道抹去了存在的痕跡,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世人的回憶裏。

不服,便是滅亡。

服從,又有多好呢?

不怎麽好。

像雲老三,他從與天道結契開始至今,也修煉了千年。可實力仍不如他曾經的十分之一。

隻要天道仍在,隻要他的元魂裏仍有天道的痕跡,那他就是天道囚徒,是不自由的人。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所以雲老三迫切地想要元休丹來掙脫束縛,他太渴望了,因為他曾經自由過,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重回自由身。

“我想回去啊,我想重回巔峰。”雲老三說到這裏,望著麵前平靜的湖水,長長歎息一聲。“可我不敢輕易和一般的人說這些。”

堯庚年奇道:“為什麽?你的這段過往雖然不光鮮,但至少也是個教訓啊。”

雲老三意味深長地看著堯庚年,說道:“我曾是沈無爭的師父,你知道嗎?”

“……?”

堯庚年不解,為何雲老三突然提起沈無爭?

“沈無爭是個好苗子,若他自行修仙,成就定會超越蕭餘生。”雲老三說到這,又將目光飄向了遠方,那裏山脈連綿,寂靜幽深。“可他不行,他隻能委身天道,修著荒唐的仙。”

“……那,這和你不敢和一般人說,有什麽關係麽?”

“有啊。”雲老三道。“從那之後,沈無爭就恨上了以蕭餘生為主的十一人。”

“什麽?”堯庚年一愣。“這是不是恨錯了人?”

“人性複雜,在絕對的統治與尚能一戰的敵人之間,人性是很可能憎恨後者的。”

“……”

雲老三搖了搖頭。

“‘如果蕭餘生不與天道鬥,這個世界便仍是自由的,而我也將自由地馳騁在天地之間。’,沈無爭是這樣想的,他恨天道,但更恨蕭餘生他們。”

“所以……你在沈無爭身上看到了教訓,就不敢將這個真相告訴更多的人?”

“對。”

“那你為什麽告訴我?”

堯庚年話音落地,雲老三抬手就敲了他的頭,半開玩笑道:“你都是逃脫天道束縛的人了,本就是自由的人,怎可能會有被束縛的看法?那把這些告訴你,自然也不擔心你去恨蕭餘生或者天道了。”

“你還怕我恨天道?”

“沒錯,我怕,怕得很。”雲老三的表情凝重起來。“我怕你年少輕狂,怕你想逞英雄,怕你一腔熱血地去推翻天道,又沒能力建立新規,到時候天下大亂,還不如幹脆忍氣吞聲。”

“那你是我師父,就不想著攔一攔?”

“我受天道捆了一千年,我受夠了約束。”雲老三慢悠悠地說。“今晚我說得這麽開,也隻是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若是將來你惹了麻煩,別說有我這個師父就行。”

嘶,這話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呢?好像從哪本地攤小說裏看見過?

堯庚年眯眯眼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索性不想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頭頂湛藍的夜空,仰躺下去倒在了軟綿綿的草地上,偏頭瞧著雲老三。

“雲師父。”堯庚年輕快地說。“你給我講講陸吾與美人骨的事吧?”

雲老三一直想要一副美人骨,可當年洛君塵死都不肯說自己的那副美人骨是從哪找來的,眾人又問不出元休丹的下落,那就隻能自己想辦法。

雖然雲老三的確沒見過服用元休丹、逃脫天道束縛的人,但洛君塵憑本事活了三百年,這種人的話,多少也是有分量的。

畢竟雲老三前後都活了一千年,在浪費點時間找美人骨也不虧,不是麽?

所以雲老三便找,美人骨沒找到,先讓他找到了一個外剛內柔的孤兒。

雲老三起了惻隱之心,帶他回清君門修煉,這孤兒生性孤僻,雖然他外表看起來桀驁不馴,但實則內心敏感,心思細膩。

後來,雲老三就叫他陸吾,希望他能在日後的修煉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路,也希望他能在日後的漫漫長路中找到自己的心。

但陸吾與雲老三接觸久了,漸漸就養成了以師為尊的性格。

他希望報答雲老三的養育之恩,也希望能通過幫助師父圓夢來實現自我的價值。

雲老三雖然不想陸吾這麽做,但這孩子畢竟是一片赤誠之心,他忠於自己也好,最起碼自己不會害他。

所以在陸吾修習有成後,元老三就讓陸吾去找美人骨——

陸吾是個糙漢子,他麵容堅毅,下顎略帶著些胡茬,一身樸素幹練的短褂穿在身上,腰間橫著的是一柄沉重且長的斬馬刀。

斬馬刀通體雪白,是用了奇石煉製而成的禦物,也是陸吾最寶貝的東西。

他自從辭別清君門、獨身遊曆臨光大陸尋找美人骨,時至今日也有十餘年了。

這天,他發出去的懸賞告示終於有了回音,雪白的鳴冬鷹給他帶來了消息,說是在一處孤峰裏,就藏著一副美人骨。

陸吾動身前去的那天,天空是陰沉沉的,他禦空而來,降到了約定好的一處羊腸小道口。

孤峰人跡罕至,野草叢生,但唯獨這條小路清晰可見,甚至在路口還長著一棵老樹。

老樹下坐著個啐煙的老朽,他佝僂著背靠著樹幹,在等陸吾。

“你來了?”

老朽嘬著煙抬頭,他循著腳步聲望過去,將攜刀禦空而來的陸吾瞧個通透:“東西帶了麽?”

“嗯。”

陸吾點了點頭,他從懷裏取出一包碎金子遞了過去。

老朽看見了金子連煙都不抽了,他一把奪過了這包金子在手中顛了兩下,眸子裏多了些貪婪的神色。

“好……好!你果然如傳言一樣,是個老實人。”

老朽嘿嘿笑著,有些不懷好意,他起身走到了陸吾麵前,細細看著陸吾的臉,陰惻惻地說道:“龍枯鳳如生,你既然已經找到這裏,我就不多送了。”

說完,老朽將一張泛黃的牛皮紙遞給了陸吾。

牛皮紙上,是一幅地圖。

“後生,三思啊,盜他人屍首,都沒有好下場的。”

“嗯。”

美人骨再怎麽說,都是他人的屍骨,竊他人遺骸為己用,多少都是要遭報應的。

但這畢竟雲老三最渴求的東西,就算萬劫不複,他陸吾也要拿。

所以陸吾沒有理會老朽,埋頭就進山了。

“年輕人。”

老朽又喚了一聲。

陸吾腳步一頓,回頭。

“陰陽自有和諧處,何苦尋得道造人?”

這話就是**裸的挽留了,這老頭不願讓陸吾進去,很顯然前方不太平。

“美人骨,在裏麵麽?”陸吾問。

老朽盯著陸吾許久,最後才點點頭。

“告辭。”

陸吾毅然決然地進山了,他的斬馬刀就在身後,他的鳴冬鷹就在肩頭,而他師父的未來,就在這山中。

他死都要去。

所以陸吾踩著剛剛冒頭的青草進了林中,在老朽困惑又憐憫的目光中沒了身影。

——就是這裏麽?

陸吾順著牛皮紙的指引來到了一處看似尋常的荒地,他在原地站了半響,放空了自己。

——就是這裏嗎?

他自北尋到了南,磨漏了不知多少雙鞋底,踏遍了蔥翠的河山,問遍了古稀的老人,如今自己最渴求的東西,終於近在眼前了。

許久過後,陸吾深吸了一口氣,取下了腰間的斬馬刀插進了土地,一插一揚,大塊的荒地就被他掀開了。

他開始掘墓了。

陸吾是研究過的,他知道美人骨是怎麽做的,雖然這個世界上的人死後都會化成一本書前往太古之塔,但若是想要刻意做一副美人骨,那必將留著遺骸在人世。

遺骸在的話,就需要墓,有了墓,自然就有棺槨。

陸吾打聽過,在天道尚未降臨的千年前,人死後都是要埋進土裏的。

一些富貴的人家還會在地下為自己建造陵墓,稱之位地下宮殿,說是死後也要享受生前的榮華富貴。

既然死人能給自己建立如此富饒的墓穴,那麽自然就有心思不正的人企圖盜竊,借此來達成自己的願望。

雖然陸吾不明白千年前為何會有人惦記著死人的財富,但陸吾仍是仔細地學習過盜墓之法,在如今也派上了用場。

隻見他粗略地辨別了一下棺槨的位置,便開始調動土元素,配合著自己的斬馬刀不眠不休的挖掘。

這墳很深,根據鳴冬鷹之前捎來的信息,說這是個斬山為廊,穿石為藏的大墓。

也正因為墓主人有錢去修建如此規格的大墓,才能養好一具美人骨。

因此陸吾又不敢冒然用力,挖了數天。

這幾日的天一直陰惻惻的,烏雲擋著太陽,沒有一天作美。

陸吾也看出了這是天降異色,是災禍的前兆,但他還是繼續挖了。畢竟是修仙之人,區區天降異色罷了,又能耐他如何呢?

大不了就是不得好死罷了。

他陸吾才不怕呢。

陸吾抱著這樣的想法,一刀劈開了主墓室上方的石磚,窺見了這個神秘的大墓一角。

主墓室裏的陳設十分規整,陸吾雖然對盜墓不精通,但他身為修仙者,這等凡人所立的墳墓就算有什麽機關陷阱,也很難對陸吾這等修為的修仙者造成威脅。

陸吾之所以謹慎行事,還是因為他怕陷阱毀了棺槨裏的美人骨。

美人骨可不是修仙客,它脆的很,所以陸吾用了一套流氓的法子,他利用自己土修的便利,將棺槨四周封上了一層土牆,單獨給棺槨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安全區。

這時候陸吾才心安理得地落了下去,來到了棺槨前。

開棺的事,陸吾也是學了的。

陸吾的手放在了棺槨上,緊張的都出了汗,他盯著這口棺材半天,終於歎息一聲。

——嗯,忘記有什麽講究了。

陸吾是真的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墳墓一說,人死了就死了,何必埋呢?

所以陸吾直接動用了土靈力去感受這口棺材的構造,發現裏麵的確有些奇怪的氣體,但對於他來說並不能構成威脅。

陸吾直接開了棺,這時天邊的一道驚雷炸響,雷聲層層疊疊的透過厚土傳到槨室內的時候,像是厲鬼在哀嚎。

外麵下暴雨了。

雨順著陸吾挖的洞流下來,混雜了多層的土色,落到主墓裏的時候,濃稠陳紅的已經不太正常,像人的血。

猩紅的泥水砸到了陸吾的手背上,惹的陸吾一陣惡心,但他還是將手伸向了其中的那副美人骨。

“鳴冬鷹。”陸吾說。“去告訴師父,弟子幸不辱命,美人骨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