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情之所起

“你……你胡說什麽!?”

在所有人驚愕中,嶽靈珊第一個跳出來擋在楊青身前,滿臉驚惶羞怒。一雙美目瞪著曲非煙,猶如護崽的雌虎。

楊青此生自有記憶以來,從沒有過措手不及的經曆。

今天是第一次。

他見曲非煙笑意盈盈,卻對自己錯愕的眼神不加理會。

轉頭再看嶽不群,“君子劍”的養氣功夫完全破了功,臉色黑的幾乎滴下水來。

“青兒。”眼見嶽不群怒不可遏,寧中則立刻搶上前來,“還不快說這是怎麽回事?非要惹你師傅發怒嗎?”

“師娘。”楊青無奈搖頭,“這女子我隻前些天見過一麵,連話都沒說過,你讓我從何說起啊。”

“師娘,此事徒兒可以作證,他們的確隻見過一次,是在曲前……劉師叔死去那晚。”

令狐衝說道。

寧中則聽罷點了點頭。

她知道自己這個弟子性格看似淡薄,實則驕傲得很。其他事情或許不好說,但若是他喜歡上一個女子,斷然不會不承認。

況且曲非煙看上去還隻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若說兩人有什麽,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她來到丈夫身邊,輕聲勸解幾句。

嶽不群聽過楊青解釋,又有令狐衝做旁證,也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之前本就在氣頭上,一時亂了方寸。

“你這魔教妖女好大的膽子!我不去找你除魔衛道已是顧忌身份,你卻偏偏跑來我山門挑撥離間,可是以為我華山的劍不鋒利?還是當你年紀小,我便真不殺你嗎?”

“嶽前輩,我可沒有挑撥離間。我從衡州一路追著你們的車,千裏迢迢跑來華山,就是來找夫君的,而且我不是魔教妖女。”

曲非煙對上這麽多人不善的目光,竟似毫無所覺。

須知如今的江湖,正邪水火不容。

平時不見還可保持河井兩不侵犯,可道左相逢,誰少個心眼,下一秒就有可能橫屍當場。

一個魔教前右使的孫女,到聲名顯赫的五嶽華山來尋夫君,這不一定是什麽浪漫故事,反而大概率會變成送羊入虎口。

“啊!”人群中有個女弟子忽然驚呼出聲,道:“我想起來了,那天回來時我好像看見過一個小姑娘追著車子跑,當時還以為是看花眼了。”

其餘幾個女弟子想起這事,也紛紛應和。

嶽不群目光移向楊青,見他一臉無辜。又看向令狐衝,後者也摸不著頭腦。

寧中則知道對方畢竟是個比自己女兒還小幾歲的姑娘,名義上又退出了魔教,嶽不群礙於身份,未明真相不好以勢壓人。

於是她對曲非煙柔聲道:“曲姑娘,那日在衡州劉師兄府上,你曾為我的弟子仗義執言,為此還受了餘滄海的刁難,我是記得你的。”

她說的是曲洋救下令狐衝之後,曲非煙找到儀琳討要傷藥時,出言嘲諷餘滄海的事。

曲非煙聽她說起此事,也笑著回道:“寧伯母你好,我也記得你。”

“嗯。”寧中則點頭:“你方才說得太過絮亂,你說我這徒弟是你夫君,可他卻說隻見過你一次,難道他撒謊了?”

曲非煙搖頭:“他沒有。”

“既然如此,這夫君又從何說起呢?”

“他答應我爺爺要照顧我一輩子。”曲非煙抬手捋了捋額前發絲,語氣堅定。

所有人看向楊青。

“我沒有。”

“你收了我爺爺的墨玉簫!”

“我可以還給你。”

曲非煙又搖頭,“那是你的,我不要。”

楊青無法,歎了口氣看向嶽不群。

“你看我做什麽?她說得可是真的?”

之前他跟嶽不群說起自己下山經曆,幾乎毫無隱瞞。可唯有這件事,他覺得不太重要,因而隱去沒說。

此時嶽不群逼問,他也隻得無奈道:“確有此事,不過徒兒從未承諾過什麽。”

“你啊,我隻當你一向穩重,怎麽卻這麽糊塗!還不去將東西拿來還給人家!”

“是。”

楊青答應一聲,轉身就要回住處去取。

可他腳步剛動,曲非煙已搶上前來拉他衣袖,口中兀自倔強道:

“那是你的,我不要。”

“你幹什麽!?放開青哥!”

嶽靈珊見她上來拉住楊青,忽地劈手打了過去。

“啪!”

一聲脆響,曲非煙不閃不必,臉上片刻間便浮起一道巴掌印。

沒有人阻攔,楊青也沒有。

“曲姑娘,請你自重。”

他麵色如古井,無波無瀾。麵對這樣的鬧劇,他心中煩躁漸濃,已不願過多糾纏。

“你聽到沒有,青哥說不認識你,快放開!”

嶽靈珊見楊青眉頭漸漸皺起,竟少有的想要發怒,再次上前想要將曲非煙扯開。

與她相熟的姐妹也一同上來幫忙。

可曲非煙任由眾人拉扯,她卻隻是死死攥住楊青衣袖不鬆手,直到指節發白,指甲翻卷,衣衫也即將被扯破。

眼看這場鬧劇愈演愈烈,嶽不群臉色也越發難看,楊青終於忍不住開口喝止:

“都住手。”

他聲音不大,語調也極為平和。然而話音落時,場麵立時一靜。

靜靜看著曲非煙,他開口道:“曲姑娘,我的確救過你一命,但那隻是因緣際會,無意為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若是懷念你爺爺,他的遺物我自然也一並奉還。”

曲非煙此時模樣頗為淒慘,隻是她眼中卻絲毫沒有委屈,更沒有淚水,隻有肉眼可見的執拗:

“我說過,那是你的,我不會要。”

楊青眯起眼睛看著她,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因為思念親人過度,精神失常。

畢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在鄉下可能已是為人母的年紀,放到大戶人家則還在父母膝下承歡。

可曲非煙明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但,他也不是。

“也罷,曲姑娘,你且說說,要怎樣才不再與我糾纏。”

“我要你娶我。”

“不可能。”

“那就殺了我,衡州城外,你本不該救我的。”

楊青無語。

“青兒!魔教慣會使些鬼蜮伎倆,莫要與他糾纏不清,亂了心智,殺了她!”

早已不耐的嶽不群再也看不下去,低聲怒喝。

“殺了她!”

他見楊青半天沒有動作,怒火更盛,又說一遍仍沒反應,轉頭對跪在地上的令狐衝道:“衝兒,你去殺這魔教餘孽!”

“我……師傅,弟子在衡州城蒙她祖孫相救,此時恩將仇報,弟子,弟子下不了手。”

“哈哈!好啊!”嶽不群怒極反笑,抬手虛指楊青,“我兩個徒弟竟對一個魔教妖女下不得殺手,當真是我的好徒弟!

德諾!你去動手!”

勞德諾聽嶽不群點到自己,微一遲疑,不敢違抗,當即拔劍上前。

他走到曲非煙身邊,手中劍剛剛抬起就覺察楊青目光移了過來,手臂頓時僵在空中。

“我來!”

嶽靈珊搶過勞德諾手中長劍,抬手便刺。

她劍到中途,隻見麵前人影一閃,楊青已把曲非煙扯到自己身後,又抬手捏住劍身,輕輕一拽,奪過長劍。

“師傅,還是讓我送她下山吧。”

嶽不群定定地看著他,渾身不住顫抖,終於拂袖而去。

“滾去思過崖,不得我準許再也不要下山!”

楊青知道此時多說無益,隻能事後再來請罪。

他看向曲非煙,卻見她就這樣靜靜站在人群中,麵對周圍數十人虎視眈眈,落魄的樣子像是曠野中遭遇颶風的野花,寒冬裏的野草,卻始終不願低頭。

他轉身朝山門外走去,曲非煙亦步亦趨。

“青哥……”

嶽靈珊輕聲呼喚,他沒有回頭。

……

領著曲非煙緩步走到山腳,見遠處農家升起縷縷炊煙,楊青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為了哪般?”

曲非煙抬頭看他,到了此時眼眶才微微泛紅,卻隻是搖頭不語。

“也罷,都隨你。”楊青見她這樣,無可奈何道:“以後別再上山來了。”

“我不上去。”曲非煙點頭,“我在山下等你。”

楊青看她模樣與初見時幾乎判若兩人,終究有些不忍,從袖中摸出兩錠銀子遞給她,反身朝山上走去。

曲非煙目視他背影消失在蒼鬆綠柏之間,這才獨自一人走向遠處村莊。

……

曲非煙獨自離開華山,向東走了約五裏便到了村莊。

這村子就叫華山村,在山腳下依存了幾百年。

這裏距離長安府不過百裏,又有華山在側,平日裏少有歹人來此,是以村中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大多良善。

曲非煙來到村中,隻說自己哥哥在山上學藝,自己隨行到此,想要找個住處。

於是有熱心人幫忙引薦村長,又在村頭為她找了空房。

“姑娘,這房子破了些,但修一修遮風擋雨還是可以的。”

謝過為她引路的大娘,曲非煙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收拾起來。

前幾天她還是在爺爺膝下承歡的孩子,可轉眼間就好像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收拾好屋子,她又向村裏人找來了被子等一應所需,並一一留下銀錢,這才回去屋子裏一個人想心事。

如此過了幾個月,華山村的人已經習慣了有這樣一個小姑娘存在。

她模樣生得極美,難免引人注目,沒過多久就有人上門為她說親。

曲非煙笑著回絕,隻說需要哥哥做主。

她每日除了練練從前不怎麽用心的功夫外,大多時候都在注意華山上是否有人下來。

直到這一天午後,她正在院中坐著發呆,忽聽院門被人拍響。

曲非煙走去開門,卻看見一張滿是橫肉的臉。

“嘿嘿,曲姑娘,在家呢。”

來人是華山村中有名的惡霸,叫周奎。

家裏世代屠戶,原也都是本分人。可這周奎卻天性懶惰,為人凶蠻可惡,貪花好色,在村中一貫橫行霸道。

曲非煙也聽過這人的事,知道他早些年賭錢敗光了家財,打跑了老婆,後來又氣死雙親,從此越發無所忌憚。

此時見他笑容**邪,又看左右有村民路過,曲非煙笑道:“周大哥有事嗎?”

周奎見曲非煙笑臉相迎,推門就要進來,哪知他用力之下竟沒推開,“曲姑娘,你這是……”

“周大哥,此時人多,男女有別,你有事不如晚上來吧。”

“嗯?”周奎聞言一愣,隨即大喜道:“好,我晚上來,晚上來。”

曲非煙見他走遠,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等到天黑時,周奎借著月光再次來到門前,隻是還不等他敲門就覺後腦一痛,隨即昏了過去。

曲非煙從黑暗中閃出身形,手中兩把匕首一轉,就在周奎雙手雙腳處各劃了一下。

然後拎起周奎走到村口路上丟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

楊青第二次上思過崖已是輕車熟路。

原本他想著如果能再見風清揚,可試著呼喊幾次卻始終不得回應,這才放棄。

將行李在洞中放好,再出洞時,山路上卻有腳步聲響起。

“小師妹?”

楊青見嶽靈珊疾步走來,眼睛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苦笑道:“你又是為了哪般啊。”

“你跟那個魔教妖女到底怎麽回事?”嶽靈珊上前一把拉住楊青手臂質問道。

“我與她隻見過一麵,哪有什麽事?”

“你沒騙我?”

“從小到大,我何時騙過你。”

嶽靈珊怒道:“那你怎麽不讓我殺了她?”

楊青歎氣道:“她比你還小上幾歲,也並非魔教中人,現在又孤身一人,何必要殺呢?”

“就是隻有你心善麽?你沒聽她說什麽?”嶽靈珊不依不饒。

楊青搖了搖頭,走到崖邊盤腿坐下:“她說什麽與我無關。”

“可,可是……”

她本還要再說,可眼看楊青卻已經入定行功了。

嶽靈珊跺了跺腳,最終一轉身回朝陽峰去了。

第二日一早,楊青吃過幹糧便在崖邊練劍。

這次上思過崖,他打定心思要把劍法等級刷上去。

從清晨到正午,累了就打坐運氣,精力回複便又開始舞劍。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十分枯燥的事,但他自小在華山這般過了七年,從未有一天懈怠。

到了午時,他正要吃些幹糧清水,崖邊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回頭去看,卻還是嶽靈珊。

見她手中拎著食盒,臉上笑意盈盈,全不似昨天那樣不高興,楊青也笑著迎了上去。

“青哥,以後我每天來思過崖陪你練劍好不好?”嶽靈珊打開食盒,露出幾樣小菜和熱茶。

楊青微笑道:“山上風大,你還是在朝陽峰待著吧。”

“不,我就要來!”

楊青接過食盒走進洞中邊吃邊說道:“你不怕師傅訓斥,就來吧,師傅氣消了嗎?”

嶽靈珊皺皺鼻子,哼聲道:“哪有那麽容易。”

楊青聽了點點頭不再多問,吃過午飯,他收好食盒又再次去崖邊苦練。

嶽靈珊在旁坐著觀看,坐得倦了就起來走動兩圈。她有時也會拔劍舞上一會兒,可沒過多久就又回去繼續看楊青,直到日落黃昏才回了朝陽峰。

此後過了兩個月,天氣越來越熱,但嶽靈珊幾乎每天都來思過崖。

這天清晨,楊青與往常一樣在崖邊練功,忽聽嶽靈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青哥。”

“小師妹。”他回頭看去,笑道:“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嶽靈珊得意道:“昨天娘教了我一套劍法,我來找你比試比試。”

楊青在華山多年,開始時還有人與他對練,後來就是令狐衝也受不了他練武成癡,又不愛喝酒玩鬧,大多是躲著他。

至於嶽靈珊,倒是跟著他搗亂多一些。

聽她說要比劍,楊青失笑道:“好,就讓我來見識下師妹的劍法。”

說罷,兩人拔劍在崖前演練起來。

嶽靈珊使得是華山“玉女十九劍”,原也是一門適合女子的絕學劍法。

隻是她一招一式顯得頗為生疏,而過於呆板的劍勢在楊青眼中更是如同玩鬧。

兩人本是相互喂招,都不曾用力,可到了二十招後,嶽靈珊似是突然走神,手中劍被楊青一挑忽地飛下了懸崖之下。

“啊,我的碧水劍!”

回過神來,嶽靈珊驚呼一聲。

楊青心中也是一緊,他知道這把劍乃是嶽不群送給嶽靈珊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劍鋒銳利,切金斷玉,是柄難得的寶刃。

“師妹……”

嶽靈珊呆呆地望著崖底,再看楊青時眼圈頓時紅了。

“我,我再送柄更好的給你。”

“誰要你送!”看著楊青,嶽靈珊一時隻覺心中委屈莫名,竟少有的發起火來:“你欺負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說完她轉身朝著山下跑去,隻是她跑得太急,沒幾步就摔倒在地。頓時手臂膝蓋泛出血跡,衣服也被山石劃破。

楊青見狀追上前扶起她,卻被她一把甩開:“不用你管!”

說完下山去了。

楊青看著他背影消失,心中無奈。

他知道嶽靈珊氣得不是丟了劍,可他現在心中卻隻有劍。

“唉,小姑娘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