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身漂泊無定處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渡香腮雪。女為悅己者容,世間女子梳妝自然皆是絕美。

隻是陽城之外小重山的由來卻與這些都無關聯。

小重山地處江陵與陽城要衝,山勢也談不上如何險峻。平日裏連鳥雀都沒有一隻,所以又得了個鳥不飛的綽號。

據說老寨主當年是聽了一個被綁上山來的落魄書生的鬼話,才會選了這裏來開山立寨。

隻是立寨之後,除了最初幾年受到過幾次討伐,後來倒也是相安無事。

暮年之時老寨主總會想起那個姓李的書生,不知道當年他最後有沒有考上了狀元,有沒有衣錦還鄉,有沒有再見到那個在家鄉等著他的姑娘。

老寨主原本是個浪**江湖的遊俠,根骨一般,不是什麽天生奇才,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底子極差的二品武夫。

當年在江湖裏,他最喜歡的就是喝高以後站在酒桌上,高聲嚷嚷幾句,喊出幾個江湖和朝堂上大人物的名姓,然後言之鑿鑿,自己當年與某位豪俠或者某位高官曾經在一起喝過酒。那些江湖朋友還會捧場兩句,隻是不當真就是了。

他還喜歡看那些漂亮的姑娘,有時聽說了哪個門派又出了漂亮的仙子,哪怕不遠千裏,隻要兜裏有銀子,他也是要去瞅上一瞅的。

那年,天武攻燕。當今楚帝尚未登基,柳易雲還是個弱冠少年。

那一戰,楚軍大敗,天武兵鋒越過陽城,直抵江陵城下。當時若不是瀚海出兵偷襲了天武後方,可能楚國而今已然滅國了。

天災人禍,軍無法紀。

於是就多了許多大髯漢子口中的無國之人。

既無故鄉,也無他鄉。

楚國之人自然不喜歡這些人,每次見到他們就會想到當年的戰敗之恥。有些人也會可憐這些孩子,可又敢怒不敢言。

最後是他這個江湖浪**子,遠遊的異鄉之人,抓了個讀書人,最後選了小重山開山立寨。

立寨之初他就定下了隻取財,不殺人,錢財隻取一半的規矩。

所以在養大這些孩子的那些年裏,老寨主的日子並不好過。

本來想著等到這些孩子都長大成人,他就可以安然離去。可是孩子大了,總要成家立業不是?

所以一代又一代,他終究再也沒能離開這裏。也再沒有機會喝醉踩在酒桌上,吆喝著認識某某人,更沒有機會遠遊千萬裏去見一見那些年他曾經朝思暮想的姑娘們。

這一年,一個二品武夫死了。

整座天下,不知道。

小重山頭立著一個小墳塚,墳裏埋著一個老人。

一個年輕人立在墳前,虎背熊腰,目生重瞳。

他是老人生前收養的孩子,無國之人。

他為自己取名武楚,各取一字而已。

武楚轉過頭來,重瞳之中滿是寒光,“李雲卿,答應我的事你可能做到?”

他身後,正是當今丞相李恪的次子,李雲卿。

一身白袍的李雲卿以手中折扇拍打手心,“武楚,我好歹也是丞相之子,安排些人去天武算不得什麽大事。”

原來這些年,隨著天災不斷,連雲寨反倒是壯大了不少,有不少別的山寨被官軍打破了山門,或者實在難以為生,便投了連雲寨。所以連雲寨此時其實已經分為兩派,當年的無國一派和後來的匪人一派。

當初老寨主在時,還能以威望壓下這班人。而今老寨主一去,這些人又開始故態複萌,下山為惡,打家劫舍。

之前朝清秋他們遇到的就是這些人。

李雲卿笑道:‘武楚,你的二品底子打的不弱,那班人的首領不過是個三品武夫,底子打的稀爛,你要是搏命一戰,至少應該有五成勝算才是。”

武楚道:“別的兄弟在山上過慣了安穩日子,動起手來,必然不是那些家夥的對手,我不想山寨裏的兄弟們再有損傷。想來老寨主應該也是這般想的。”

李雲卿打開扇子微微扇動,“所以你才要先送他們走?送走他們之後又如何人?”

武楚嘴角扯出一抹陰冷笑意,“然後自然各安天命,老寨主半生的名望,能讓他們毀了不成。”

李雲卿笑了一聲,手中折扇翻轉不停,“如此才有意思。”

小重山下,朝清秋等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在等天黑。

此時陳烈已然為他們講完了老寨主的生平,沒有什麽轟轟烈烈,愛恨情仇,生離死別。平平淡淡而已。

生前無名,死後也無名。

最後大髯漢子自嘲了一句:“和老寨主相比,老子算個屁的北國豪俠。”

他們藏身的密林裏沒人言語。

小和尚釋空盤坐在樹下低聲誦念著往生經文,想要為老寨主求得一個來生好報。

朝清秋斜依在一棵樹旁,聽完了大髯漢子的言語,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氣悶不平,如有雷霆激**心胸間。

他本以為自己一路行來,所見已經夠多,不想還是亂了心神。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骸骨。

世事如此。

隻是世事如此那便對嗎?

有朝一日,若是可能,他想和這座天下談談。

隻是他很快又苦澀一笑,家國兩不在,自己又何嚐不是一個無國之人?

此身漂泊,尚不知他日歸到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