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情到深處,知錯,無悔(下)

沈蓉睫毛輕顫,呢喃道:“我這病,已入骨髓,無藥可醫,但是我無懼於死,不二,我隻是怕,在我最後一次閉上眼睛之前,仍是見不到你最後一麵,如今你來了,我便什麽都不怕了。”

李不二抱緊了懷裏的女子,柔聲道:“我一直在,哪兒也不去。”

沈蓉攬著李不二的脖頸,額頭相抵,有些愧疚,她小聲說著:“其實我有許多事都瞞著你,我並非你心裏的那個純粹善良的蓉兒。”

“我都知道,在萬京有個智慧超絕之人,同我講過,他聽了我講過的故事後,推測你是一個極為高明的盜賊。”李不二的嗓音依然嘶啞,晦澀。

沈蓉輕輕呼出口氣,雀躍道:“那便好,如今我當真是什麽都不怕了......還有,我走之後你不要太悲傷,世上那麽多好姑娘,你找一個心計沒我這般深沉的,好好過下半生,但......不要忘了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竟有些小心翼翼,看了眼抱著她的男子。

李不二低頭仔細看著懷中女子有些躲閃的眼神,他目光溫潤,緩緩道:“若是你先我而去,我便毀了世上一切與你有關的事物,殺了所有能讓我回憶起你的人,然後我會把你忘了,另尋一個比你聰慧漂亮數百倍的少女,廝守一生。”

聽聞此話,沈蓉莞爾一笑,捏了捏李不二的臉頰,使勁一擰,冷哼了一聲:“你敢!”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漸漸黯淡,又說了一句:

“其實這樣......也好,不二,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記得嗎,這是我說的。”

李不二嘴角勾勒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意,重重點頭,溫聲道:“好,聽你的。”

街上的行人頻頻回顧,指指點點,在這個風氣並不開放的世道,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竟然做出如此親密舉動,不遵禮製,實屬不雅。

李不二冷眼掃了一圈,腳尖輕點,身影忽閃,沒過多久,便來到了自己之前的隱蔽住所。

他當時帶蓉兒出府,便是帶她來到了這兒,兩人在這兒相處了三日,那區區的三日,卻對彼此來說,都是這輩子最愜意舒適的時日。

“這裏人少些。”他低眉看向懷中少女。

沈蓉眼神渙散,玉手緊緊抓著李不二的肩膀,抽抽鼻子,看樣子有些困倦,她認真的問了一句:

“我美嗎?”

李不二心裏如遭雷擊,恍惚間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個深夜,自己從萬京皇室那偷來了皇帝陛下賜予淑妃的鳳釵,潛入她的閨房,將玉釵插入她的發髻時,女子睜開了眼睛,深情的望向他,問道:“我美嗎?”

無盡酸澀湧入心頭,他哽咽嗚咽的回道:“你最美,這世間怎會有比你更美的女子。”

有人曾說,女子麵對愛人,閉上眼睛就是讓你吻她的意思,那人說得對。

蓉兒閉上了眼睛,於是他低頭輕輕的吻在女子唇間,止不住的淚水覆麵,無盡的心酸悲痛盡皆化作滾燙熱淚從眼角流下,滲入唇間,有些鹹。

也有人說,當一個人在生命即將抵達盡頭時,能在最愛的人懷裏逝去,是上天最大的祝福和幸運,那人說的不對,因為,這份幸運裏夾雜著不公,這對眼睜睜看著愛人逝去的另一人來說,這件事無疑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殘忍和詛咒。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女子身子一軟,雙臂無力垂下,終於失去了所有生機,她的生命定格在這一刻,生命盡頭,消逝在最愛的人懷裏,直到最後那一刻,她仍然在笑。

李不二輕輕用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蓉兒,蓉兒。”

可他知道,懷裏的少女永遠不會再回應。

嘴唇顫抖,想說些什麽,卻啞口無言,他雙目布滿血絲紅線,重重喘息,左手捂著胸口,右臂懷抱著沈蓉,久久不語。

他這輩子受過的最重的傷——七年前被一夥人圍著砍了二十三刀,刀刀入肉,差點死去時,也沒現在這般疼。

錐心的疼痛好似一萬根銀針,不斷地刺在他最柔軟的心髒,痛,痛入骨髓,卻清醒無比,這一刻他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最荒唐的事,就是活著。

李不二用盡身上所有的錢財,做了一件棺槨,小心翼翼的將她放進裏麵,輕輕撥弄她的秀發,眼神柔和。

然後......

江南郡傳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有個蓬頭垢麵的男子,身上扛著一件巨大的棺槨,在江南郡一些街道上行進,時而漫步,時而駐足,時而沉思,像是在回憶什麽。

有些人知道他是李不二,棺槨裏的人是沈家千金小姐,官府的人也知道,於是他們從府郡城門守備處調集了數百精兵,想要抓住這個盛名盜匪。

這時,有個督察院的人手持令牌站了出來,嗬斥兵將數句,又拉著江南郡守走到一旁,冷著臉說道:

“萬京城有幾位大人物說過,要保下李不二的性命,你等若是敢動手,且不論我督察院眾人必尊奉上命,以死拚之。單是你等當真得罪了那些個大人物,烏紗帽保不保倒是好說,隻是這腦袋怕是要搬家。”

一句話便嚇退了數百精兵,江南郡守心頭駭然,連忙賠笑道:“不敢不敢。”

李不二帶著沈蓉走過了所有他們曾一起走過的路,整日遊**在江南郡,也去了許多他想要同她一起看的風景。

直到三日後,他在東城外一山頭上尋到了個綠水茵瑩之處,此地風景不錯,於是他停住腳步,拍了拍棺槨,笑道:

“本想帶你回我清風寨安葬,可又轉念一想,若是把你放在別處,怕你又思念家鄉,此處景致不錯,想來你也會喜歡。”

他把蓉兒埋在了這裏,然後立了塊石碑,上麵刻著‘李不二之妻沈蓉’,他忙活完後,有些局促的說了一句:“雖說你我並未成親,但在我心裏你已是我的妻,生生世世,因此便刻在石碑上,若是你不滿意,晚上再來夢中與我講。”

他癡癡望著石碑上的‘沈蓉’兩字,又輕聲道:

“你知道的,我李不二這輩子,都聽你的。”

她躺在墳裏,他坐在墳前。

月光森然,徹骨冰寒,他的目光平靜,麵上無悲無喜,他自斟自飲,一人獨醉,涼風拂過,刹那恍惚間,又似大夢初醒。

寂靜的山頭,忽然傳出幾聲大笑,夾雜淚水。

然後又傳來幾聲大哭,伴著嗚咽,久久徘徊。

後來啊,這位傳說中的盛名盜匪,再也沒笑過。

若是有緣見上一麵,你會發現他的頭發上,始終插著一根玉釵。

有人問,那明明隻是尋常女子的飾品啊,他為何那般珍惜?

不,那不隻是一根平凡的玉釵。

那是他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