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紅塵尚在

裴忱看她的表情——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相當於要從一張白紙上頭讀點東西出來——就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麽。

他沉吟了片刻,複又問道:“是九幽要對我下手?”

“是。”沒想到他還知道這一層,少司命沉默一瞬,神色不變。“我本以為不會在這裏見到你了。”

裴忱苦笑道:“是我大意了,以為姓夏的身上那塊玉佩最多是出自晉國國師之手,也沒想到會有人能借此反查到我。”

“他們查沒查到你,我不知道。”少司命搖頭。“我隻是奉命前來,以為你會更謹慎些。不過,我能找到你,那麽他們也能。”

裴忱有些悵然。

他雖已經是凡胎,但有一樣東西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隻要他還活著,他就會一直受星辰庇佑,一切占卜追蹤的手段對他都無效,是以隻要沒有人親眼認出他來,他就可以一直躲藏下去。

但現在看來,他還是托大了。

“我要盡快離開這裏。”他咬牙道。

“可以。”少司命不置可否地點頭。“但,你希望他們死嗎?”

裴忱愣了一下。“誰?”

“那兩個人。”少司命抬起手來朝外一指。“九幽的行事風格,你應該清楚。”

裴忱臉色一白,後背已然冒出涔涔冷汗。

九幽的風格,他當然再清楚不過。他們對內說的是隨心隨性,然而外人提起來,都隻說一個肆無忌憚。九幽行事向來無所懼,他們當年出手看上去也沒有任何更深的考量,似乎隻是那位九幽之主心血**,便將裴氏一手抹去。

如果他們已經鎖定了自己的位置,來了卻發現他早已遠走高飛,那溫大娘跟溫宏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裴忱到此刻才發現,他一向標榜自己淡漠,從未把這兩個人真正當做自己的親人,但真要看著這兩人去死,他還是做不到。

“難道我在這裏等著他們上門,他們就可以不死?”裴忱有些痛苦地埋下頭去,或許從他到這裏那一天起,這麽個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也許不會。”少司命對他的反應有些不解,但因為被朱雀仔細叮囑過,並沒顯出不耐煩來。“如果他們見到了你,那麽全力追擊之餘,便應當沒有心思去管幾個凡人的死活。”

“那便等。”裴忱眼裏燃起了一點希望的光芒。

少司命看著他的目光裏似乎帶著一點審視,裴忱茫然以對,弄不清楚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你同那些修者,很不一樣。”少司命篤定道。

“或許是因為我早就不是修者了。”裴忱自嘲地一笑。“不過這麽一來,就得委屈你幾天,被我叫幾聲妹妹了。”

少司命卻沒有理會他這句玩笑話。

溫宏雖然滿腹狐疑,但也還是接受了少司命的到來。他總覺得這姑娘不大好惹,比先前在碼頭上見過的有限幾位仙家弟子都還要不好惹得多,甚至於覺得酒樓上說書先生口中那些個大能也不過如此。當然,這念頭又很快被他推翻了,這姑娘看著不大,看眼神也不像是什麽駐顏有術的,要真就這十幾二十歲的年紀,那就算是打從娘胎裏練起,也不能算作高手。

可話又說回來,就算不是高手,那對付他也是綽綽有餘了。

“真是你妹妹?”溫宏拉住裴忱低聲發問,問完又有點後悔,世上哪有人連自己有個妹妹都得去確認一番的,這兩人年齡又相差不大,那裴家聽說是修仙的,總不會弄出些私生子之類的風波來。

裴忱麵色如常,點頭。“是我一個堂妹,喊她小悅就行。”

溫宏念過幾年私塾,自然是識字的,聽過之後不疑有他,那世家大族論資排輩都嚴謹得很,既然名字都這麽像,那肯定是一家人沒錯了。

裴忱知道糊弄溫宏容易,糊弄溫大娘也不難。隻是有一條不大容易,就是要給少司命解釋何以她不能掛在自己屋裏的房梁上,至少麵上不能。

少司命當然對他的意圖大惑不解。

“麵對九幽,我不敢托大。即便是一牆之隔,也可能令你喪命。”

裴忱歎了口氣。“至少入夜前,你得讓他們看見你是在隔壁的。”

少司命依舊不解,不過她這麽多年來,倒是從雲中君那學到了一點,很多時候都不會試圖爭辯出個所以然來,聽憑安排就是最好的選擇。

她看著裴忱緊皺的眉頭,覺得他和雲中君的確有些像,都動不動就皺著眉頭,似乎叫自己明白些什麽是天大的難事。

裴忱如果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被半夜裏穿穿堂入室的白影給嚇個半死的話,大概他也不會那麽堅持了。

少司命看著他煞白的臉,不由得感到更加奇怪了。不過她一貫不願意浪費口舌,裴忱心裏怎麽想的並不重要,她在這兒就隻是為了完成雲中君大人的囑托。

她輕輕一點地麵,翩然落在房梁之上。姿態當然優美,但裴忱真希望她穿的不是一件白衣裳。

盡管少司命突兀的到來以及這夜半驚魂讓裴忱幾乎是輾轉反側了一夜,但是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令他依舊在第二天一早,天尚未大亮的時候睜開了雙眼。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的就是房中橫梁。

讓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少司命的姿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已經由規規矩矩的盤坐變成了酣然高臥,她的臉正是麵對著他的,睡顏寧靜,嘴角尚含著一絲笑意,比起昨夜在燈光下所見時少了一些陰森鬼氣,更像一個尋常的少女。

當然,尋常少女不會在陌生人家中忽然出現便是了。

裴忱不想打擾她的清夢,於是悄然起身,不想在他剛剛有所動作的時候,少司命就已經睜開了眼睛,定定望著他,

這一瞬間裴忱居然產生了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衝著少司命笑了笑“你繼續睡吧,我還有些事要忙。”

他不想叫溫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事,更不想叫溫大娘擔心,就隻好假裝什麽事都不會發生,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甚至於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過多久,總歸是過一天少一天,對眼下的生活,裴忱幾乎升起了一點不舍。

作為一個凡人,如果過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算壞。

隻可惜他永遠不能隻做一個凡人,因為仇家尚在,且對他虎視眈眈。

在他說話的時候,少司命就已經坐了起來。她安靜聽完裴忱的話,徑直跳下房梁走到他的身後。

裴忱有些愕然的回頭看了少司命一眼。

“保護。”少司命覺得眼前之人實在是有些傻,在她看來,既然她是來保護他的,那麽她就理應寸步不離。

裴忱有些無奈的看著少司命,而少司命也堅決的和他對視著。經過寥寥幾句話的交談,裴忱已經看出來眼前的少女應當是先天問題,說話做事都很是懵懂,這在修者之中雖然罕見,但也並非沒有過先例。他也很明白和少司命做爭執是沒有意義的,於是隻好拿出一套換洗的粗布衣裳來,示意她換上。

少司命皺著眉,很是嫌棄的看了裴忱手上的衣服一眼,背過身去。

裴忱覺著有些頭疼,然而還是好言好語地解釋。

“你這衣裳太顯眼,還是換了的好。”

的確,少司命身上不染纖塵的白衣顯然不是凡品,站在這樣的陋室之中,簡直就是在街市上高聲喊叫著讓別人來注意他們一樣。

但是看她的樣子,想要勸服她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裴忱簡直要懷疑她背後的人究竟是想保護他,還是單純戲弄於他了。

少司命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裴忱隻覺得後頸一陣涼風吹過,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眼前少女則是十分突兀地消失不見,就好像這屋子裏從來隻有他一人。

裴忱正在愕然,以為少司命對這衣裳避之唯恐不及竟是走了時,耳邊卻忽然傳來她的聲音。

“這樣就沒人看得到了。”

裴忱又是無奈地一搖頭,把衣服放下了。出去的時候撞見正不知要往哪兒去的溫宏,他正詫異於溫宏今日起的早時,溫宏卻湊過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把他看得心裏發毛,半晌才問:“你這是做什麽?”

“總覺得你今天精神不大好。”溫宏又掃視了一圈,才點點頭。“臉比平時還要白,活像見了鬼。”

“可能是沒有睡好。”裴忱不置可否道。

少司命在一旁聽著,此刻沒人能看見她,自然也看不見她臉上的黯然。

雲中君大人似乎做了個錯誤的選擇,她是無法接近一個普通人的,至少在她踏入下一個境界之前,那陰寒的真力都會不自覺地影響周遭,至於現下那徹頭徹尾的凡人都能看出不對來。

她卻沒有想到,裴忱根本就不怕這個。有征天劍在,當然不能抵擋冥典鬼道之威,但功法自然運轉間流出的一點氣息,還是不足為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