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不可追

裴忱看溫宏神色不善,但他倒也沒有怕。雖然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他終究還是有些底子在的,不至於對一個凡夫俗子有所忌憚。溫宏素日是個刺頭,可也對這個半路撿來的弟弟算是客氣,大概是常年混跡市井的直覺讓溫宏覺著沈三不是麵上看著那麽好惹。

但今晚,大概是不能善了的。

因為裴忱說漏了嘴,說出的是晉國現下最大的禁忌,從裴氏覆滅的那一刻起,天官術在晉國境內就幾乎絕跡,雖然掌握此術的原本就不止裴氏一族,但各宗派一向避世不出,此時在晉國提起天官術,總能叫人想到裴氏頭上去。

在旁人眼裏,裴氏後頭還要再添餘孽兩個字。因為晉國那位神秘的國師至今都沒有放棄追索裴氏血脈的下落,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麽,也沒有人敢問。

裴忱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

如果讓那個人知道裴家血脈未絕,那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不知道那個人對裴氏何以有如此深切的恨意,但他知道一點,一旦被那個人探知下落,他的末路也就到了。裴忱肯委身市井隱姓埋名,一來是知道仙途無望早已心如死灰,二來,就是大隱隱於市,借著晉國最繁華的城市裏最不起眼的角落來掩蓋自己的行蹤。

“你今夜都說了些什麽胡話?”溫宏果然劈頭就是這麽一句。

裴忱半垂著頭,害怕再看見那片令他感到惶恐的星空。

“我一時激動。”他輕聲道。

“五年,天官術,這兩條並在一起,你當旁人都是傻子嗎?”溫宏厲聲問道。

裴忱微微一愣,他從溫宏這話裏聽出了關心的意思。

溫宏迎著裴忱愕然的眼神,沒好氣道:“我不關心你的死活,但你不能帶累我娘!”

“不會的。”裴忱悵然地一笑。“並非人人都知道天官術是什麽東西,尤其是這裏的人。說實在話,從你嘴裏聽見這三個字,我很意外。”

結果這話並沒起到安撫的作用,眼看著溫宏是更加暴躁。他頗為煩躁的罵了兩句,而後才恨恨道:“我最討厭你這幅高高在上的樣子。”

“我隻是實話實話說。”裴忱平靜道。他其實也有些後悔,看見那樣可怖的預兆的時候,他的確是沒能控製住自己。“如果你害怕被人發現,我可以離開。”

溫宏很煩躁地在原地踱步,半晌忽然問道:“你是裴家人?”

“是。”裴忱不自覺的挺直了腰板。

“旁支還是嫡係?”

裴忱再一次愕然了。他想,溫宏這些年在外頭神龍見首不見尾地遊**,似乎還真知道了不少東西。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裴忱聲音艱澀道。“如果是旁支,我不會淪落至今日這個地步。”

長久地靜默。溫宏大概沒想到自己母親會撿回來這麽一個大麻煩,縱然自詡經曆過大風大浪,一時間也不由得愣怔。

總歸把話都說開了,裴忱也不打算再瞞著他。兩人這五年當然不能說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也算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他想,要是溫宏真的要讓自己走,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且溫宏也有權力知道一些事情。

“你究竟是誰。”溫宏問了五年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本來他不大敢問,怕問了就惹禍上身,但從今夜的情形來看,麻煩來或不來,已經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了。

“我叫裴忱。”裴忱很誠懇地答他。“裴氏第二十七代家主之子,行三。”

算起來,他今年是該給自己起個字的,隻是尚沒有想好,犯不上在此時絞盡腦汁。

當年化名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沈。去一心字,變作無根之水,如是而已。

溫宏看起來竟有點不知所措。裴忱看著,不由得笑出了聲。

“你放心,現下看來,不會有人意識到我說的話代表著什麽,沒有人會來,這裏依舊是安全的。”

溫宏頭一次看見他笑成這樣,他覺得這是在嘲笑自己,但發作不出來。

裴忱也沒再刺激他,斂了笑容道:“我先回去歇息了,明日一早還有很多事要做。”

溫宏愣愣地盯著他的背影。

不過這淡定的氣度倒是讓他也略略放下心來,畢竟一個人在還想著劈柴生火做飯的時候,事情總不會變得太糟。

——無論天象如何,這工還是要做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天象離他們太過遙遠,還是明天的飯該從哪裏賺到更值得操心一些。裴忱照常在天剛亮時就起了床,煮過粥後趕到前頭看顧,看那些苦力挨個扔下兩個銅錢,匆匆忙忙喝一碗粥,再沉默無聲地走向碼頭。

這支隊伍是沉默而沒有生氣的,他們在清晨稀薄的霧氣裏穿行著,像一群紙片人飄過去,沒有什麽交談。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麵對的是與昨天沒有任何兩樣的一日,這樣的日子,自然無法讓人提起什麽精神來。

薄霧裏隱隱約約顯出碼頭的輪廓,所有昨夜到的商船已經停靠在那裏,看起來像是要榨盡這些人血肉的木製怪獸。船上的商人個個抱著臂膀滿臉不耐的看著這群人,一連聲催促他們上工。

裴忱不願再看,把目光投向了天空。

這個時候依舊有殘星還未從雲層裏隱去,懸掛在灰白的天空上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裴忱猛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聲音。

“青兒你看,這啟明星這樣明亮,定是有好事要發生了。”

裴忱渾身猛地一震,而後終究是沒有忍住,喉嚨裏低低的發出一聲冷笑。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種悲哀——多年前那場浩劫,是當真在晉國將天官術徹底毀去,啟明星亮昭示戰火這樣的常識竟也無人知曉了。

罷了。裴氏命卜之術傍身,雖也算是修真世家,但在旁的門派麵前並無多少自保之力,覆滅也隻能說是天意。

緊接著裴忱的後背忽然一痛,這讓他不由得一個趔趄。

裴忱帶著三分怒意回過頭去,看見一張蒼白狹長的臉,氣勢洶洶,滿麵怒氣。

“你這賤民,也敢笑我?”

賤民?裴忱盯著眼前人身上的衣服,一身鮮豔的綾羅,偏生手裏附庸風雅的拿著一柄扇子。

這是一個商人,位列士農工商的最末,若裴氏尚在——莫說是裴氏嫡子,就算是一個旁支遠戚,這個人都連見到他的資格都沒有。

而如今,他被這樣一個人叫做賤民,並且無力反駁。

因為那早已是事實。

裴忱擱下了手裏的湯勺,沉默不語。

然而他很快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惹麻煩,隻看了對麵人一眼,便重新低下頭去。

這商人家的公子被裴忱帶著幾分冷意的目光嚇了一跳,而後回過神來,頗有些惱羞成怒的道“看什麽看!知道爺是誰嗎?”話說了一半,似乎顧忌身側佳人,又咽了回去,換做一句可能在他看來是息事寧人的話“罷了,爺今日心情好,你給爺跪下道個歉,也就算了。”

這個跪字,卻實打實地觸痛了裴忱。

裴忱還記得那人手下的聲音——那人甚至於都不屑於與他們說話——趾高氣昂的,曾經在無數個夜晚,在他的夢中回**。

他說,向本座下跪投降,裴氏尚有一線生機。

但裴氏上下並沒有人跪。

裴忱把脊背挺得更直,他依舊注視著這個富貴公子,目光冷漠,聲音倒是柔和的,像是對著無知的三歲幼童那樣誘哄的語氣。

“公子,在下聽說啟明星主戰,亮而示不祥。”

天官術雖然已經散軼流失,但這樣簡單的常識,倒也還是有人知道的,碼頭上這些個苦力不清楚,來往船隻上倒也還有見過世麵的人,一時間四下裏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間或還有一些嘲笑之聲,當然,都是衝著這錦衣公子來的。

錦衣公子自覺在女伴麵前丟了大醜,蒼白的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想起什麽一樣冷笑一聲“天官術?裴家已經完蛋多少年了,你還想拿這旁門左道招搖撞騙?”

他打第一眼看見裴忱就總覺得像是被這粗布麻衣的小子給壓了一頭,他一向因著自己皇商的身份而眼高於頂不可一世,除了在那些達官貴人麵前稍顯緊張,還真沒在旁人麵前害怕過,但麵對裴忱的時候,就是總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在,已經是為此懊惱許久了。

此時找到了宣泄的機會,他自然不肯放過,隻是他正自顧自罵得痛快,忽然變覺得喉頭一窒,被迫住了口。

裴忱從灶台後頭繞了出來。

裴氏慘案,於他而言其實早已不是什麽禁忌。這麽多年過去,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是早已不在了。

但他不能容許什麽人,都這樣輕易地用譏嘲諷刺的語氣提起裴家來。裴家固然已經風流雲散,他也不得不佩服那個人的手腕,但也隻是佩服那人一個而已,在裴忱心目中,裴氏依舊是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符號。

錦衣公子一步步後退。

他在這一瞬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那是裴忱久居仙門而遺留下來的威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