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非衣
徐秋生一口喝盡了壺裏的酒,把酒壺扔到一邊站起身來。
裴忱站在原地不敢擅動,隻看徐秋生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半晌才問:“是誰告訴你我在此處?”
“晚輩不能說。”裴忱老老實實地答道,其實那並非不能說,更多的是說不出罷了,裴忱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個能入夢來的女子姓甚名誰,甚至她具體是哪一宗哪一派都不曾知,自然無從提起。“但晚輩想鬥膽與前輩一通名姓。”
徐秋生不以為意道:“你說。”
“晚輩裴忱。”裴忱低聲說出了這個他自覺都有些陌生的名字,如果真按著朱雀所說,徐秋生是應該知道這個名字的。
徐秋生猛地一顫。
“你是裴家什麽人?”
“家父裴行知。”裴忱苦笑。
徐秋生沒有說話,隻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舉杯時杯中酒不易察覺的輕晃著泛起微小漣漪,這是絕不該出現在他這樣功力高絕者身上的事情。
命運,那是何等虛無縹緲的存在,它卻是曾幾乎被人掌握,那些人智珠在握,望別人命運前程便如曆曆數清自己的掌紋,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又或者那是他們上窺天意為自己惹下的禍端。
天意自古高難問,無怪各大門派都一心向著斷情絕性的成仙路,隻因人世間命運太叫人不甘,成仙了無憂無怖逍遙自在,何不叫人眼熱。
可若真能斷情,人還是一個人麽?
“你有何證據。”半晌,徐秋生問道。
裴忱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徐秋生的反應令他下了決心。“若前輩會卜卦之術,可算一算晚輩從何處來。”
隻是遊雲宗素來不以卜算之術見長,他不過也隨口一說,卻見徐秋生當真從口袋裏掏出三個銅錢來。
半晌,徐秋生抬起頭,神色古怪。
“你果真是裴忱——嘿。當年裴行知得子如此,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現今於你卻不知是福是禍。這些年來,你都在何處?又怎地真力全失?”
除了九幽,沒人知道裴忱還活著,也沒人知道他在裴氏滅門那一天就變成了廢人。是以裴忱敢睜著眼睛說瞎話。
“晚輩逃到了崇安城,一直寄身碼頭,取個隱於市井的巧。當初逃出來時強行用了些術,是以內腑傷重,將養這些年才算是好了,卻不想又叫九幽發現了行跡,幸而他們托大,這才借機逃了出來。”
徐秋生自然聽得出他這話裏有不少漏洞,然而含糊過去的地方卻又都可以用一件事情來解釋,他沉吟片刻,方問:“小子,我知道你有很多話不能說。我隻問你,告訴你來此地的,和從九幽手下救你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裴忱毫不猶豫地點頭,救他的固然是征天劍,但這一條便又不足外人道也了。
“果然。”徐秋生喃喃。當初裴家長女被靈月閣擄走,雖最終沒真成了祭品,也還是不知所蹤,以裴行知的天官術竟不能找到線索,想來下手的人也早有防範。
他是暗地裏幫過裴行知的,等好容易探得一點線索,卻又傳出了裴氏滅門的慘案,想到裴氏血脈托庇在那地方好歹還能對抗九幽,他便沒有去尋,現在看來,反倒是成全了裴忱。
“此事你不必再同旁人說起,總歸九幽不敢宣揚此事。”徐秋生斷然道。“此外,今後也不要同那些人有什麽來往。”
裴忱聽徐秋生話裏的意思,分明是肯收下他這個徒弟,不由得大喜過望道:“多謝前輩。”
“此刻叫師父也無妨。遊雲沒有那麽些規矩。”徐秋生臉上並無喜色,反倒是有些慨歎之意。他當然不是不滿意這個徒弟,當年的裴忱何等驚才絕豔,人人都覺得他必將不止於裴氏,沒想到今日卻是兜兜轉轉成了他的弟子。“隻裴忱這個名字牽扯太多,依舊不能用。”
裴忱又是苦笑。“當年逃出來後,弟子便改了名字,現下叫做沈三。”
“這名字同你也不大相符,一聽便知是化名。”徐秋生皺眉。“還是換一個為好。”
裴忱沉默片刻,輕聲道:“不如便單把名字改做非衣。”
非衣為裴,九幽一看便知,外人卻難以聯想到這上頭,這是他與九幽一次無聲的對抗。
徐秋生默念沈非衣三字,不由得朗笑出聲。
“你小子倒是幾分勇武,竟要和九幽叫板——也好,老夫也發一回少年狂氣,且看九幽有沒有膽子連我一同解決!”
言罷隻叫他坐下,看來於徐秋生眼裏,狂氣要發,這酒也還是要喝的。
裴忱默然不語坐在一旁,雙手平平擱在桌上,他在盡力的平複自己心中翻湧不息的情緒。
那混雜了激動、悲傷甚至於仇恨,令他身如火焚,坐臥不寧。
忽然有喧嘩聲傳入這一方天地,裴忱下意識的抬起頭來,見酒肆門前起了紛亂,依稀見著是兩個婦人扭在一處。
其中一個胖大婦人滿臉的熾怒,而另一個瘦小些的婦人則是麵含悲戚。兩人在這一邊打的熱鬧,往來人卻看著是見怪不怪。有顯然也是過路人的看著生了兩分好奇,側頭問酒肆中忙於擦桌端菜的小二道:“小二哥,這是怎麽一回事?”
店小二忙的不可開交,聽人發問,隨口便答:“那是黃家老爺子的兩個媳婦,妯娌本就不和,黃家老二又去的早,上頭二老一去,老大家的便將孤兒寡母一並趕出了門。這年月時常出些這樣的醃臢事,不足為奇的。”
“世上竟還有這等事情?”那廂忽然有人已經憤憤然的跳出起來,卻還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她手裏抓著一個紙包,順手甩在了徐秋生桌上,驚得裴忱一跳,卻聽她道:“師父,東西給你買回來了,我先——”
隻是她剛跳將起來,徐秋生就輕咳了一聲。
女孩像是想起什麽一樣僵在了原地,不再動作。
先前收徒拜師的一番交流都被徐秋生用真力隔絕了外界之人的感官,這姑娘更是剛從外頭跑進來的,是以小二並不知道幾人都是修真之人,見她怒意勃發的樣子隻覺得有趣,隨口道:“小姑娘莫要管這閑事,黃氏可是個厲害婦人。”
女孩哼了一聲不再做答,徐秋生見她麵露不滿,隻衝她招了招手,順口對裴忱道:“這是你師姐,方小七。”
裴忱還沒等從要喊這麽一個小丫頭為師姐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便聽徐秋生帶了三分感慨歎息一聲:“一入仙途,便是斷情絕性。以後再遇凡人俗事,不要想著可以仗著自身能力便可隨意插手,一沾因果承負,便為將來之路徒增隱患。”
方小七率先不情不願答了一聲是,卻招致了徐秋生嚴厲的瞪視。
“小七,為師頭一個說的便是你,你自己數數,這是第幾次了?”
方小七垂著頭,半晌才道:“弟子知錯......”
徐秋生隨即放緩了口氣道:“你們也不要覺得是為師心狠。修真之人該是一心向道。我等自凡夫俗子中超出,自承一份責任,若有危及天下存亡之大事,出手定義不容辭。可若是平白為了小事自壞修行,那便是與修真之道背離。”
裴忱低頭不語,眉峰不自覺蹙起。
是的,他該想到的。
曾有個人離開裴氏的時候對他說了一句話,現在那句話又清晰地在他耳邊回響起來。
“裴氏能看盡天下,卻救不得天下。”
救不得天下,到頭也救不得自己,到頭一場空。
而那就是仙者所追求的嗎?
凡俗塵埃,染不上麵目悲憫卻高高在上的仙人足下半分。
“於他人看來是小事,於人自己卻是滔天的大事。”裴忱幾乎以為是自己忍不住出了聲,抬頭看時卻是一個青衫落拓的男子提了一壺酒來在徐秋生身邊坐下。
“玄霄老兒,好久不見。”
徐秋生聽聞此話眉目一凜,見到來人麵上才鬆泛開來。
“別把你那一套講給我這些弟子,想叫他們跟你一樣被自家宗門趕出來麽?”
男子看著不過三十許人,卻看著與徐秋生十分熟稔的樣子,他一麵喝酒一麵哈哈大笑:“自我離開鏡花樓,天下幾乎都視我與那些個魔道中人一般,倒隻有你見我還如以前一樣。多年不見,你門下好容易多一個人,我怎敢教唆你這些弟子。”
裴忱瞬間猜到了來人名姓。
此人名叫費展,在修真道上也是相當奇異的存在,他本是鏡花樓的護法,不知為何多年前忽然叛離了鏡花樓,從此四海飄搖。
鏡花樓並未對此做出解釋,卻也未對他有過追殺,隻是自此修真道都視他為左道之人,遇見便是動輒喊打喊殺。
徐秋生並不讓他,自顧自的飲酒,又瞟一眼他腰側掛著那一把瑩白的骨劍,眉目間多一絲悲意。
”罷了,你那些事不是我勸得的,你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麽?”
費展斜瞟了一眼徐秋生:“我不過是路過,隻聽你這訓誡語氣熟得很,特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