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收債。

不知不覺十年一晃而過,由於北周雙雄爭霸,無暇南顧,齊國倒是迎來了難得的太平盛世。又是一年盛夏,連日的暴雨似乎沒個盡頭,好在將軍村地勢較高,水稻的長勢還算可以,但收成肯定就不如往年了。

這一日,林川剛從私塾散學回家就見門前圍著十來個壯漢,一進門才知是柳家喊人來收債了。

說起林家的債務還與齊國十年前的新政有關,本來隻按人丁收稅,現在攤丁入畝,按每家的田畝數量交稅,按人丁計算的勞役也折算成銀兩交稅,林家的十幾畝地經過幾十年的耕作,地力幾近枯竭,收成大不如昔,加上糧賤銀貴,官府又要收各種火耗、雜捐,年景好時一半的收成都要交稅,像這種鬼天氣,一年的勞作都要白辛苦了。

林家又要為獨子支付私塾學費,林川的父親生性耿直,知道主人家也過得艱辛,不願再去麻煩齊舟母子,故這幾年陸續向柳家二公子開的錢莊借了上百兩銀子,還賣給柳家幾畝地償債。像林岩這樣的人家日子還算好的,將軍村一大半的農戶都不堪重稅,不得不賣掉田產而去做佃農,靠勞力勉強糊口,而田地多數是落入了柳家之手。林家還欠柳家錢莊近三十兩白銀,本來是要到年底才到期,不知為何柳家就遣人來要債了。

為首一人手持折扇,一襲長袍,雖長得有點賊眉鼠眼,但還算斯文,其他的十來人大多光著膀子,個個五大三粗。隻聽那持扇之人細聲說道:“林岩,雖說約定時日未到,但借契亦有明文,錢莊如覺得借債者無法還債,有權隻收一半的利錢提前收回借款。”

“放屁,都這麽多年了,怎麽從沒聽人說過這個規矩?你們都走吧,到時我連本帶利一文錢都不會少的。”

這是柳家最近第三次上門了,林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林岩,你再想想,你那幾畝地,今年的稻子就算全賣了,也賣不到二十兩銀子,你還是還不上錢。再說明年呢?後年呢?日子總是要過的,柳老爺放話出來了,隻要你把那六畝水田加上那兩間破房子都賣給柳家,每畝地的價格可以加到三十兩,另外年底的稅也不用你來交。我們知道你身手不錯,如果你願意,柳家還可以雇你作護院,每月五兩紋銀,總好過這田家漢子。”

“別廢話了,老子什麽都不賣”“林岩,你也知道這裏的稻田都已是薄田,一畝地最多隻能賣二十兩,你那間破房子再出你五十兩,柳家可是給足麵子了,你莫要再不知足……”

“滾滾滾……”

“嘿嘿,那就別怪兄弟們不客氣了,大家都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那群大漢不由分說都準備闖進屋去,更有一人直接一腳踹飛了木門。

“誰敢!”

林岩父子兩人幾乎同時大喝,林川更是推了一把踹門大漢的肩膀,一跨步攔在其身前。

那林川今年已是十六,七尺身高不遜父親,但與那大漢仍是差了半頭。那大漢有些氣急,一掌就向林川臉上拍下。

林川惱他踢壞大門,也不躲閃,右腳朝天一蹬,後發先至,踹在那大漢的胸口,隻見那大漢悶哼一聲,倒飛出去兩步,頭前腳後,麵孔朝下,直直地被踢趴在林川腳下。

其他人見狀正欲群起而毆,有兩個更是偷偷抽也匕首,不過為首書生模樣那人一收折扇,恨恨地說了句:“扶起黑皮,走人。”

隻是不知為何,轉身嘴角卻翹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林岩看了看兒子,有些得意又有些焦慮地說道:“以後能不出手就別出手,有爹在。”

林川的母親急急從內屋跑出,隻是抱著兒子,看了眼林岩也不敢說話。

“媽,別擔心,我們又不犯法,打架他們也不禁打,等會你們先吃飯吧,我去楊叔那裏練功,順便找少爺玩。”

林川趕到草廬那裏時已近黃昏,多日來難得一見的斜陽刺破無邊的雲層,如萬柄光劍直直射在白練山如虹的瀑布之上,磅礴的水花裹著一層光幕,如晶石一般四下飛濺,深潭之上一道彩虹煜煜生輝。

隻見瀑布中央一個淺淺的身影正在快速沿光滑的山壁向上攀爬,離瀑布頂端隻餘五六丈距離。“嗖——”

一聲輕響劃破水幕,自潭邊急速向瀑布上的身影飛去,原來是潭邊坐在輪椅上的楊戰向那身影用力擲出了一枚鵝卵石。

楊戰在黃荃和齊舟母子照料下,盡管餘毒舊傷已無法痊愈,但身體狀況仍是好了不少,況且他本來就是武道高手,這一擲竟是外裹真氣、勁力十足,眼看就要擊中那身影的後背,卻見那身影背後似長眼一般,一扭腰,鵝卵石從其肋旁射入瀑布,”

噗”地一聲,激起一朵水花。

楊戰一擊不成,又“嗖、嗖、嗖”連環擲出三枚石子,一枚仍是打背部,另兩枚各在其旁邊一尺,將閃避之處封死,後擲的石子一下子加速,三枚石子竟然同時抵達那道身影。

那身影在閃躲的時候也不停下攀爬的腳步,聽到石子將近,也不管身側的石子,隻是騰出一隻手來,用力向後拍在那枚中間的石子上,借勢向上一竄,到達瀑頂,然後任由水流將其衝向二十丈下的水潭,堪堪到水麵之時,隻見他一個團身翻轉,然後繃直腳尖,直直插入水底。

須臾後,一名健碩男子,躍出水麵,走至輪椅旁邊,怪叫道:“三叔,你要取我小命啊!”

然後攤開一隻發紅微腫的手掌給輪椅上的楊戰看:“你這次到底使了幾分真氣?是不是還想再看我多摔昏一次啊?”

說話者正是現年十七歲的賀齊舟,光著膀子的齊舟身材修長,較之林川約莫還高了一寸,肌膚白晰,濃眉小眼薄唇,牙齒還是那麽地潔白整齊,大口呼吸之間,一身健碩的肌肉若隱若現,雖不如何俊美,倒也是耐看的麵相,渾身上下透著勃勃英氣,不過微圓的小臉仍顯得稚氣未脫。

一屁股坐地上的齊舟更是顯得無賴,細聲說道:“三叔,您看,我手也受傷了,今天挨打的功夫能不能暫停一次?”

“不行,你那身皮可是比山上的野豬都要厚上幾分,還好意思說。現在就練,練好去找老黃塗藥推拿,林川,你先去練劍吧。”

楊戰從來也不是個講情麵的人。

所謂“挨打的功夫”就是楊戰坐在輪椅上,賀齊舟站在其身前一塊直徑三尺的石板上,楊戰持一根三尺長的竹杆進攻,賀齊舟站在石板上閃轉騰挪,上下格擋,這也是陸寶根當初交待下來的練功法門。想那陸寶根除了偶有書信往來,已有六七年未曾來過。

自從十年前離開後,之後三年陸寶根又陸續來了幾次,根據齊舟的練功情況調整了一些吐納法門,賀齊舟的那套掌法已經練得無可指摘,但由於一直未曾通脈,很多稍微高深一點的功法都沒法練。

所謂武功密籍就是招式加上內功心法,因為發力、出招都要結合真氣流轉,木頭一根的賀齊舟就隻能練挨打和躲閃了,當然如果能想辦法突破楊戰的進攻,發起反擊,隻要觸碰到楊戰,甚至摸到那架輪椅,就能提前結束挨打,雖然這種事情很少發生,但聰明頑強的賀齊舟也曾做到過好幾次。

陸寶根本身就教務纏身,加上也實在沒什麽東西需要他親自去教,就準備等齊舟差不多二十歲時再來看看。如果齊舟那時能通個一脈兩脈,再開始傳授功夫也不遲。不過他每次來都會挑一些茅屋內的功法書籍讓齊舟先學起來,自己再加以講解。

這些書籍與京師國子監武備館的藏書同出一脈,但這裏的藏書很多都有楊征兄弟的批注和修訂,對一些花哨的招式去繁就簡,有些深奧的內容會深刻剖析,因此就算賀齊舟不會用,但也能理解,加上陸寶根和楊戰的指點,十年功夫,小齊舟差不多看完了大半的藏書。

楊戰更是會用書中的招式,用三尺竹杆來摸擬,隨著小齊舟的成長,不斷加快出招速度和力度,今日楊戰更是用上了七分氣力,半柱香的時間,就已出手三百餘招,有劍刺、刀劈、棍掃、指點……

隻見那賀齊舟上竄下跳,好不狼狽,實在躲不掉就用岩石一般的雙臂格檔,更有幾次碰上躲無可躲的刀劍招式,居然用三指去捏劍刃,用雙指去彈刀身。

不過身子被竹杆擊中的啪啪聲仍不時響起,賀齊舟根本就不敢跳出石塊,因為隻要一出圈,就要重新來過,這是楊戰雷打不動的規矩。好在“挨打”也就一柱香的時間,結束後,賀齊舟一下子癱倒在大石板上,再也不願動彈一下。

“今天被劍刺中要害兩次,手腳各被砍斷一次、奪刃有兩次沒捏準,至少會被削去三根手指,小子,你今天可不怎麽樣啊?就這樣還想進武備館?癡人做夢!”

楊戰不緊不慢地說道。

“三叔,不帶你這麽耍賴的,說好不超過五百招,今天至少得有六百招了吧?還有五十招我都沒見過,你還這麽用力,你當我神仙啊?我都散架了。我不能進武備館?你看那“木頭”和“山羊”哪次能打過我啊?”

“木頭”就是林川,當年林岩是楊征的親兵,功夫都是楊征教的,而比齊舟小一歲的林川,則一大半的功夫是賀齊舟教的。

林川是細脈中筋的練武胚子,隻是不夠聰明,私塾的學業也一直不上不下,去年和齊舟一起考秀才,齊舟輕輕鬆鬆就得了鄉試第四,驚得一直把他當作頑童的老夫子目瞪口呆,而林川則名落孫山了。

不過在武道上,林川九歲就開了陽蹺脈,去年更是打通了第三脈陰維脈,體內真氣充盈、流轉無礙。齊舟學來的典籍正好去教林川演練。

一同向賀齊舟“學武”的還有“山羊”“山羊”本名楊山,是齊舟大伯的嫡孫,比賀齊舟隻小了兩歲,但也要叫齊舟一聲小叔。

楊家老太爺已多年不管家事,現在主要是楊山的父親楊峙在當家,楊峙子女較多,小楊山從小和一些兄弟姐妹跟著家中請的護院學武,與楊家其他子弟不同,最得寵的楊山沒有輕視齊舟的貧寒與無賴,也不懼楊戰的暴躁,反而從小就喜歡膩在齊舟身後當跟屁蟲。

直到有一日楊戰發現小楊山居然是強筋細脈的天才,大喜之下就叫他跟著林川一起向齊舟討教,自己也會抽空指點一二。

楊山十二歲就通了三脈,因為隻要通了四脈就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但修習內功有幾道坎,而通四脈是最大的一道,因通四脈者大多年輕浮躁,最忌操之過急,稍有不慎就會傷及筋脈,影響之後的修行,所以需要明師輔導、護持。

因此兩年前,楊峙花重金將楊山送入府城,拜在全真名宿元澈真人門下。那元澈為南直隸全真分教教尊,是全真派僅存的幾位長老之一,本已不再收徒,但見楊山根骨奇佳,楊峙又為教門貢獻良多,就答應收楊山為關門弟子,待打通四脈後,走武舉致仕之路。

楊山也確實不孚眾望,十五歲時就打通了四脈,目標就是在今年秋季的武舉大校中進入國子監武備館,據說在武察司最近公布的武舉榜上已經排進了前三十,成了省內名符其實的少年天才,這令一脈不通的賀齊舟無比羨慕,因為賀齊舟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通過武舉進入國子監再從國子監進入軍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