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獄中敘舊情

馮寬精神一振,回到公堂中央朗聲道:

“知縣老爺,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因為鬧水災,收成全無,家裏難以度日,幸好李家老爺給我們免了租子,又慷慨借米,才熬過了冬天。

今年收成也不好,昨天本想找李老爺寬限日子,卻聽說他家犯了事,被關進了大牢。小子心想著不用還債,當時竊喜,準備連夜趕回去。

可誰想到,晚上在廟裏過夜時,夢到一位怒目金剛,拿繩子套住我的脖子一直往回拉,怎麽也掙脫不開,一直到了李府門口才停下,還將我綁在門前石獅上。

後來又出來個和尚,拿出一隻小小布袋,朝著我頭頂不停地倒大米,米堆如山,一直埋到我頭頂,弄得我差點斷了氣。還好……後來聽到幾聲雞鳴,我才驚醒過來。”

馮寬聲音不緊不慢,語調時高時低,公堂內外眾人聽到夢中景象,仿佛自己也置身到了其中一般,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趙元佐也屏住呼吸。

“後來我仔細一想,肯定是因為我欠債不還,忘恩負義,得了便宜還得意,結果觸怒了神仙。也不敢繼續睡覺了,一大早又趕回了城裏。

再一打聽,李家府宅被封,一個人也沒有,回想起過去李老爺忠厚仁慈,不止一次的照顧我們家,小子一時後悔又羞愧,便想出了這個主意。

一來想讓小子受點懲罰,良心上會好過些。二來……想著若能被關進牢房,說不定有機會能給李老爺送些飯菜,當麵賠罪。”

說完,馮寬想起以前在李家的那段快樂時光,又記起他爹馮如海曾經說過的話——“李家對我們有恩,千萬不能忘!”

他當即落下淚來。

堂內眾人,有不少也曾得過李府恩惠的,同樣羞愧難當。

“好!年紀雖小,卻能自懲自戒,不遮不掩。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頗有古時先賢風範!看來,這江南之地,也不盡是匪賊蟊蟲啊!”

趙元佐起身發話,看了看馮寬,確定他就是昨天城外那小子後,不禁感覺有些玄妙。過去在吳縣丞耳旁低聲說了些什麽,隨即從後門出去。

吳縣丞思忖片刻,最後也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宣告道:

“公堂之上,乃律法威嚴之地。馮寬,你今日擾亂公堂秩序,念你年小,尚情有可原,罰你到牢房麵壁一日!押下去,退堂!!”

李純孝是個幸運的人。小時候遇上饑荒,百姓餓殍千裏,易子相食,被換到另一家的他,僥幸得以逃脫。

奄奄之際,又幸得一山中老尼施與粥飯,最後才活了下來。

後被老尼撫養長大,讀了幾年書,李純孝磕磕碰碰過了鄉試。

進京趕考時,他本來榜上無名,得遇恩科,賜同進士出身,終得榮華富貴。

富貴有時窮。李純孝為官多年,後因病辭官,回到江陵頤養,原本倒也安逸清靜,如今卻突然被告私通水匪,官軍抄了家,連帶妻女都被下了獄。

正在獄中恍惚之際,聽到牢門打開,漸漸又有腳步聲靠過來,李純孝回過神來,連連感歎不已。

“唉,不知又是哪個犯了事的,真是可憐啊……嗬,自己都這樣了,居然還有功夫替別人擔心。”

“你小子就安心在這兒待著吧,吃的喝的少不了你的!”

獄差將馮寬帶到牢房當中,搬來桌椅板凳,點上幾根蠟燭,一會又提來幾個食盒,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牢房重新變得陰暗起來,馮寬坐在桌邊,眼神木然地看著眼前的昏亮燭光,一時恍然如夢。

“沒想到,我真的進到牢房裏來了……我爹要是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李純孝剛好就在馮寬旁邊的牢房。見到這一幕,他一開始覺得奇怪,等獄差走遠,本想問些什麽,又覺得可能是被“安排”進來套自己話的,歎了一聲,看了眼妻女,索性又繼續閉目養神起來。

其妻陳氏眼神渙散,斜靠在牆角,毫無生氣。

女兒李清姝倒還比較平靜。從小她就不被人待見,連作為自己親生母親的陳氏都厭棄自己。等妹妹李清靈上了山,再後來的弟弟又夭折之後,她日子才稍微好過了些。

可好景不長,李清靈母親張氏不久前去世,陳氏終於被扶正,卻天天催著喊著要把她嫁出去。

李清姝心裏依舊念著馮寬,盡管不願意,可她心裏也清楚,自己實在無力反抗。

不久前,李清姝被相給了府城的一位世家公子,本來已經準備安排請期了,家裏卻突遭變故。

不知為何,身在牢獄當中,李清姝竟感覺到莫名的釋然和輕鬆。

“若能一直這樣,似乎……也不錯。”

聽到聲響,李清姝看了眼旁邊牢房的人,盡管光線昏暗,可她卻覺得熟悉。

等獄差出去,見那人坐著發呆,她悄悄挪靠得近些,借著燭光,仔細望著那人側臉,陡然心跳加速,差點直接叫出聲來。

“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是他呢!”

“好多年都沒見過他,說不定……他人都已經不在江陵了。”

“吱吱吱~”

正愣神間,忽然一隻老鼠爬到鞋麵上,馮寬嚇了一跳。

起身又蹦又跳地將老鼠趕跑後,驀地聽見旁邊傳來尖叫聲,馮寬看過去,隔壁牢房,一位中年婦女正抱頭縮成一團。

幹笑一聲,收回目光時,在隻隔著牢柱的近端,他看到一位出水芙蓉般的年輕姑娘,正脈脈地看著自己。

“馮……馮……”

看到這異常熟悉的麵孔,李清姝想喊出聲,卻又激動得說不出話。

“你怎麽知道我姓馮?”馮寬眉頭一皺。

“馮伯伯?不對……馮伯伯不可能這麽小!”

想到那個最可能的答案,李清姝最後顫聲問:

“你……你是馮寬哥哥?”

“啊?你怎麽知道我叫馮寬??”

“真的是你嗎?”

李清姝流淚笑道,“馮哥哥,我是清姝,李清姝啊!”

“啊……清姝妹妹?哎喲我這記性……真的是你嗎?太好了太好了!”

馮寬這才想起,自己費盡心思來到牢房的真正目的,狠狠捶了捶自己腦袋,趕忙上去握住她的手。

“清姝妹妹,真的是你!我……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兩人隔著牢柱執手相望,一會哭一會又笑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像那會小時候,兩人經常也隻是呆在一塊,都默契地不說話一樣。

“咳咳……你是寬哥兒?”

李純孝早已睜開了眼,將兩人方才的對話聽得明白,這時打破了沉寂。

馮寬抽回手來,向李純孝拱手行禮:

“李伯伯……李伯伯好!”

“好!好啊!哈哈,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

“好什麽好?自己當了階下囚,都要死到臨頭了還好?”

一邊的陳氏突然開口,李純孝苦笑連連,沉默一會後關切地問:

“寬哥兒,你怎麽也進來了,沒犯事兒吧?”

馮寬笑了笑,將公堂上發生的事完整複述了一遍。

聽完後,李純孝眼角都濕潤了,又聽說他爹馮如海早已去世,一時又唏噓不已。

馮寬來這裏,原本隻是為了李清姝。這會見李純孝流露真情,神色自若,心內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被人誣陷的。

“李伯伯,那個……”

“寬哥兒,謝謝你還能這樣叫我。是非曲直,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李純孝搖搖頭,朝他那邊的幾個食盒努了努嘴,幹笑一聲:

“那啥,寬哥兒你剛才不是說,要請我們吃飯麽?”

“對對對,哎呀我這腦袋……真是……一會飯菜都該涼了!”

馮寬慌忙過去,趕緊將食盒打開,好在飯菜密封嚴實,都還熱著。

更讓他驚喜的是,除了各色精美菜肴外,竟還有香茶美酒。

將桌椅一並搬過去,靠著牢柱放好,馮寬認真地說:

“李伯伯,以前在你們家,每次過節,我們都會圍在一起擺宴。

今天……雖不是什麽好日子,難得相遇,我……我陪您喝幾杯。”

“好!哈哈哈~”

李純孝開懷大笑,李清姝過來幫忙倒酒,又給不肯過來的陳氏分了些菜肴茶水。

其間,又聽馮寬提到趙元佐,聯想到他被下獄之後,剛好安排在這裏,還有人專門給安排了酒菜,李純孝恍然大悟,感歎道:

“寬哥兒有勇有謀,那位將軍大人,也是通情達理啊!”

“哼!通情達理?咱家就是被他給抄了去的,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聽李純孝說出這話,陳氏氣不打一處來。

“哎~人家不僅是大將軍,還是世子殿下,眼裏容不得沙子,倒也正常。”

李純孝苦歎一聲,“我李純孝一生,不說坦坦****,至少清清白白。

苟活了幾十年,富貴榮華也享盡了,現如今遭此大罪,也算是因果輪回吧!就是……苦了你們了,唉……”

“我,我就不該進你李家的門!”陳氏尖酸道。

李清姝難得鼓起勇氣,“娘,無論如何,您不該說這種話的。”

“死掃把星,老娘還沒說你呢!你先克走清雲,又克死你弟弟,如今要把我們一家人全部克死才算滿意是吧?

“潑婦!你給我住口!”

李純孝起身大喝,嚇得陳氏一怔,當即埋頭痛哭起來。

李清姝勸他坐下,柔聲道:

“阿娘不過是發泄鬱苦罷了,您放寬心,姝兒並不覺得苦。人生來自有命數,這不是您的錯。”

“清姝……好孩子!爹對不起你,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眼見他二人神情低落,借著第一次喝酒的興頭,馮寬豪氣幹雲道:

“李伯伯,清姝妹妹……放心,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們是被冤枉的,我相信到了京城,事情一定會有轉機!”

“哈哈哈,好!喝酒喝酒!”

李純孝抹了抹眼淚,同樣豪氣頓生,“明日事明日再說,寬哥兒,陪我再喝點!”

“好,我陪您喝!”

沒多時,看著馮寬醉倒,陳氏也睡了過去,李純孝沉默一會,忽開口問道:

“姝兒,你覺得寬哥兒人怎麽樣?”

這一次,李清姝沒再繼續沉默和遲疑:

“馮哥哥很好,姝兒見了他,總覺得舒心暢快。”

“唉,當年,他們家要是不搬走,也許就……”

“姝兒能再見他一麵,已經足夠了。但願菩薩保佑,讓馮哥哥一直平安幸福!”

放在以前,李清姝根本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許是走出了李府牢籠,又在這裏意外遇到馮寬,她終於也敞開了心扉。

夜漸深,等李純孝也睡去,李清姝依舊精神奕奕地靠著牢柱,眼望著近在咫尺的馮寬,仿佛便看到了一片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