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中獨舞
蘇赫倒地。
既然雙臂無力,他當然是沒辦法撐住身子的,所以額頭處隻不過在碎石上磕了一個長短和大小都很合適的傷口。淌出來的血也不算很多,僅僅是讓他蒼白的麵龐增添了些許顏色,顯得更有活力而已。
至於臉麵上擦掉了好大一塊油皮,也根本算不得什麽……碰破的鼻口,自然更是無關緊要的。
……
馬隊混雜著商隊,人不少,幾百號人也總是有的。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的視線膽敢投向這輛馬車這裏,因為散漫在人群中的公主扈從和一字排開的高昌騎隊,不容許他們這麽做。
阿依夏拖著蘇赫,在那幹涸的淺灘之處,顯得是那麽的紮眼而又突兀。
……
“哎呀!”阿依夏看著倒在地上的蘇赫,她好似被嚇到了,“你摔倒了?!”
“頭磕破了!臉也碰腫了!”她蹲伏下身子,在蘇赫身邊驚呼道。
“你就是故意要這麽做的?對不對?”她冷下臉麵,很不高興的問道,“你不想看我跳舞麽?”
趴伏在地上的蘇赫努力揚了揚虛弱的手臂,“喂!我當然要故意這麽做!你懂什麽,隻有從這個角度才能看到舞者別樣的旖旎風光……一般人,我才不會告訴他們。”
“真的?”阿依夏不信。
她支起下頜仔細的想了想。
她試著在蘇赫麵前,伶俐的轉了個圈。
果然,隨著她那柔軟的腰肢擺動,那一襲朱紅色的長裙在風中高高的飛揚了起來……
雖然長裙之下,那棉暖的褻褲緊緊的紮在馬靴之中,她卻嬌羞的趕忙捂住了飛揚的裙角,遮掩著,她嗔怒的瞪了他一眼,“你好壞。”
“嘿嘿。”蘇赫應景的壞笑兩聲,“說好跳舞的,你瞧,我姿勢都擺好了,你可不要騙我。”
“騙?!”阿依夏猛的頓住身形,隨之而來的,那飄逸的長裙也黯然的回落了。
她望向他的眼光中卻再無調笑之意。
她好像對騙這個字,尤其的敏感。
一層似乎比北風還要冷上幾分的寒意,充斥在她的眼底,“我騙你?”
蘇赫的麵頰貼在僵硬冰涼的河灘碎石之上,他的喉頭鼓動著吞咽了一下,“阿夏……”這個原本應該蘊含著萬般柔情的名字一出口,他就聽出了自己嗓音中的嘶啞。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阿依夏的聲音好似有些顫抖……
“從你跟著你阿爸和二哥第一次來高昌王宮裏做客……”
“從你跟著你師尊和師兄來無相寺走訪……”
“從你踏入我的閨房……從你將我蒙起雙眼接到黑風寨……”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直到現在……我阿依夏一次也沒有騙過你!”
最後一句,她再也壓製不住自己心中的悲戚,聲量中已經帶上了哽咽之意,“蘇赫……你拍拍你的胸膛,問問你的心,你有沒有騙過我!”
蘇赫很想告訴她,沒有。
從來沒有!
今生今世也不會有!
他卻隻是慘淡的笑了笑,“那你到底跳不跳?”
聽到蘇赫這句話,阿依夏愣住了。
她在寒風中呆立了許久。
她最終也隻是慘淡的笑了笑,衝他點了點頭,“跳。”
……
夜色將臨。
北風急,烏雲低。
在這域外北狄南端的無名淺灘之處。
屑碎的雪花,若隱若現的出現在冰冷的空氣裏。
那無聲的鼓點在天地間轟然響起。
在風中,她為他獨舞一曲。
像那時候,在漫天的黃沙之中,在黑風寨的砂岩絕壁之上一樣。
她優雅的弓起腰身。
雙手倒轉,碎步反踏,先是謙卑的躬身禮。
接著張開柔臂,抖動著肩胛,廣邀著四海的賓朋。
她的舞姿幅度越來越大,白皙的脖頸高高的仰著,像是一隻淒美孤絕的白天鵝衝天飛起。
緊接著,一襲嬌豔的朱裙抖開。
似怒放的鮮花。
更像是火焰騰起。
她飛快的旋轉著。
轉動著天地。
她好像絲毫覺察不到,自己眼眶中湧出的淚滴,飛旋了出去。
她也看不到,蘇赫那早已濕潤的眼底。
……
荒原之上,風雪中的獨舞。
那似花兒般嬌美,似火焰般豔麗,美哉了灰白的天際。
如此風情,仍誰人也無法阻擋眾人那驚羨的目光。
當然,所有人都不難發現,有一個人,就在公主近前,好似一隻狗趴在地上……大煞風景。
他是誰?
眾人不由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馬掌櫃,偷偷的縮回了脖頸,隻覺得臉上那道前日裏出現的鞭痕,依舊火辣辣的疼。
景子混跡在人群之中,默然的看著倒在地上的蘇赫,看著風雪中飛旋的阿依夏……
她的眼神中,帶著莫可琢磨的情緒。
她忽然察覺到好似有人正在看著自己。
回顧之際,她看到了立身在馬車上,那位滿頭銀發的老嫗。
迎著她的視線,景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老嫗卻隻是緩緩的衝她點了點頭。
景子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
有這位老嫗在,自然沒有人會阻擋她前行的腳步。
景子就這樣,一步接著一步的越眾而出。
……
景子的身量不高,卻也算不得矮。
她攙扶起蘇赫,又推搡著將他塞進了馬車裏。
在老嫗的視線中,阿依夏躍上馬匹,那一襲朱紅色的身影在風雪中疾馳而去。
……
雪停了。
來得突然,停的也快。
地上那一層薄薄的雪,被風一吹,便就此消弭。
……
夜寂寥。
荒原上的長夜,尤其寂寥。
風未停息。
烏雲尚在,哪怕是月影星光也不見蹤跡。
馬車之內,炭火將息,漸漸的冷了。
看到蜷縮著身子的景子睡在角落裏,蘇赫想要起身添碳籠火,試了幾次,果然還是起不來的。
他複又平躺在氈被裏。
雙眼直勾勾的望著轎廂的篷頂。
他睡不著。
他又怎麽可能睡得著。
……
他沒有騙過她。
他很想很想告訴阿依夏,他隨著樓蘭公主遠赴樓蘭國……那僅僅是他必須要親自去接回掌握烏茲鋼鍛冶技藝的外族工匠。
當然他拒絕了樓蘭女王招他為婿的美意。
更是婉言回絕了女王擁他為樓蘭國主的盛情厚誼。
他想告訴她,在樓蘭接到黑風寨飛鴿傳來她的手書之後,他決然不顧沙漠風暴即將來臨的先兆和樓蘭女王的百般勸阻,毅然帶領騎隊就往回趕……
風暴中,迷路斷水,最終連他在內,拚死趕回黑風寨的……隻餘他和鷹笛兩騎。
然而一切已經晚了。
他甚至想要告訴她,他有過準備!
他已經安排好要在半道上將她劫走!
然而在與二哥喝酒的當夜,他又確實退縮了。
他不想回避,他想要告訴她,自己並不是懦弱,也不是膽怯,他隻是根本無法麵對二哥,無法麵對二哥做出選擇的決然。
他對不住她,有愧於她,辜負了那份纏綿的情義。
……
然而,他知道他什麽也不能說。
他此刻的這副模樣……
丹田被毀,武功盡廢,身中奇毒……他深深的懷疑自己的身世,卻又對此毫無頭緒。
前路漫漫,京城,裕親王……到底還有多少凶險在等著他。
告訴她這一切之後呢……又能怎麽樣呢?
要將她置於何種的境地。
他不能死,他可以苟且的活。
可是他不能讓她陪著自己,也活得那麽苟且。
……
去吧,阿依夏。
忘掉自己也好,記恨自己也罷。
去京城吧。
成為全天下最令人矚目的女人。
做一個快樂的王妃吧。
這恐怕是他今後的餘生,永遠也無法給予她的了。
他絲毫未覺察到,當他這麽抉擇的時候,眼角已是一片冰涼。
心中盡是寒意。
……
蘇赫黯然的翻了身。
“睡不著麽?”景子悄聲問。
“吵醒你了啊,實在抱歉。”蘇赫輕聲答。
“是冷了吧。”景子翻起身,悉悉索索的添了些炭火。
她又湊過身來,看了看蘇赫。
看到蘇赫臉麵上的慘狀,她皺緊了眉頭,“知道你身子這樣,她還是不依不饒的。這幾天,都已經鬧了多少回了……她這是要往死折磨你的。”
“也不能怪她,我對不起她,所以她會恨我……”蘇赫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頭就碰觸到了臉麵上的創口,他歎了口氣,“恨我,就會情緒失控,況且她的脾氣一貫不好。”
“她失控?我還脾氣不好呢!”景子頓時覺察到自己說的似乎有些欠妥,連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她這樣折騰下去,若是真弄死了你,我怎麽回去交差!”
蘇赫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她的臉麵。
“怎麽了?”景子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麵,往後縮了縮身子。
“你戴著的麵皮有些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