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掛西陲

這輛馬車,是臨行前一夜卓婭族長單獨安排加進車隊,同馬掌櫃囑咐的清楚,一路隨商隊妥送京城,馬車裏那兩位的身份即便是他也不得揣摩打聽。

馬掌櫃往一旁拽了拽阿依夏的袖口,悄聲耳語道,“敢叫公主知道,這幾輛車裏,實際塞的都是些要緊的細軟……大顆的海藍寶石,罕見的馬蹄金,還有些絕好的玉料……有一塊,”馬掌櫃手裏比劃著大小,“玉質棉白的孤品,帶著粉頭的皮色。族長專門囑咐了,到了京城,找那一等一的匠人雕成兩個壽桃,作為公主進獻皇後的賀禮……”

“哼!算她有心。”不斷的點著頭,阿依夏的目光自那幾輛馬車上緩緩掃過,衝中間的一輛馬車指了指,隨口道,“那輛車裝的什麽?那麽輕省?車轍怎麽看著這麽淺的?”

馬掌櫃心裏一沉,未料想這位阿依夏公主卻是個眼尖心細的主兒。不過對卓婭族長囑托的事兒,馬掌櫃心中早就計較妥當,故而也並不顯得慌亂,“嗨,”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那是我的一個子侄,跟著商隊多年,心思算得上靈光……這往來大漠中原好些事兒還離不了他。未曾想臨要出行,染了時疫……不過也不打緊,走之前看了郎中說是將歇幾日也就快好了。”

聽聞是染了時疫的病人,阿依夏伸手遮掩起麵上的輕紗,便轉身離去。

一邊走,一邊吩咐馬掌櫃,“這人你可看緊了,時疫若是沾染到馬隊裏的其他人……可仔細你的腦袋。”

“那是,那是。”馬掌櫃終於心思落定,連聲應下,“專門指派了小廝照應著,已經不礙事了。”

“這時疫要是挨不過去,該怎麽做馬掌櫃你自己清楚。”阿依夏言罷袍角輕揚之際便利落的翻身上馬,衝一旁隨侍的管事和騎隊百人長托雷訓斥道,“這些事兒也得要我費心,真是要你們這幫廢物有什麽用!”

……

當夜無風。

月掛西陲。

氈被中的那個人仍在昏迷之中,氣息已是平穩了下來。

景子委身在轎廂一側,靜靜的看著他。

想著自己費勁心思終於在蒲類找到他,跟在他身邊穿越草原大漠,在黑風寨,在姑師王庭,看著他身披鎧甲縱馬馳騁,出入疆場如入無人之境……那是何等的傲人風姿。

在景子眼中,不過二十出頭的他勇武善謀,果敢剛毅,即便是放在大夏,也稱得起是翹楚般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呢?

想到這裏,他嘴角一帶,無聲的抿嘴一笑。

不是照樣栽在他林靜姿手裏麽。

為了這個人,他遠赴域外,從冬至秋快有年餘了……

看著他,景子不禁冷哼一聲,理藩院,向導司,他這位掌圖右使親自出馬還從沒有拿不回來的人!

這一回,當然也不例外!

夜已深。

輕身躺在他的旁側,景子又翻起身來,探了探他的額際,已是溫涼退了燒。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掀開了蓋在那人身上的氈被……

拾掇完那令人難堪的汙穢事端,取了水,蘸濕了布巾……景子麵紅耳赤的替他清理著身子。

順著掀起帳簾的一角,銀白色的月光便幽然的灑進轎廂之內。偷眼望去,他的肌膚極為緊致,呈一種成熟的麥色……小腹正中偏左的那一記猙獰的刀痕,這些天看著竟然愈合的挺不錯。

景子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他的恢複力居然如那些山間野獸般強悍……

探出手,景子輕輕的順著那道刀疤摸了摸……再向下……

他的臉瞬間燒得紅彤彤的,閃電般的收回手,就好似被馬蜂蜇了一般。

這一通折騰,卻令這局促的轎廂內充斥著一股他言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這味道,直叫他頭暈目眩,氣息不寧。

景子撩開車簾,視線四下探了探,躍出了車外。

尚是秋天,這域外的夜間,已甚是冷冽。

景子靠身在車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靜下心神。

他得謀劃仔細了,這一去京城數千裏路……已經付出了這麽多,再苦再難,無論如何也得將他帶回去複命。

……

秋末,戈壁大漠的氣候便是這樣難熬的。

夜間出奇的冷。

早起,太陽初升,便又緩緩熱了起來。

百十輛車架的馬隊,即便馬夫夥計一早便手腳不停的打理忙活,待拾掇停當也已是日頭高懸。

阿依夏根本不耐煩悶在車裏,大清早就帶著一隊扈從打馬揚鞭的在車隊前後來回奔走催促著。

那時不時響起的鞭撻聲,真不知何時就會落在自己身上,商隊的掌櫃夥計們個個膽戰心驚,苦不堪言。

出行之前,聽聞要與公主赴京的馬隊同行,商隊的所有人都興高采烈的。這是足有兩百騎護送公主入京的禮隊,加上公主的仆從隨侍,這般強勁的護衛武力讓他們再也無須擔心那些馬匪宵小之流的騷擾。

可誰曾料想,草原上這一顆最閃亮的明珠,卻是這般暴虐的脾氣秉性……

就在商隊被阿依夏公主的扈從們驅趕的雞飛狗跳之際,偌大的馬隊卻逐漸的安靜了下來。

甚至阿依夏公主也勒住了座下的奔馬。

因為,自那輛輕巧的青篷馬車上,穩步下來一位老婦人。

一位滿頭銀發打理得一絲不亂,一身平常衣衫漿洗得異常整潔的老婦人。

她隻是穩當的站在馬車旁側,緩緩的掃視著四周人等,

眾人便開始悄聲靜氣的忙活各自手裏的活計。

因為在高昌王城,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位老婦人。

她看上去僅僅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婦人。

但她被高昌最顯赫的拓石一族尊稱為姆母。

她是拓石族族長卓婭夫人的姆母。

是卓婭夫人的嫡親姊妹,已故高昌王後古麗娜爾的姆母。

她也是阿依夏公主的姆母。

雖然她是大夏關內人,她的過往已經沒有人記得,但她知書達理,教習嚴厲,深諳人情世故,故而受到高昌國以及拓石族的尊敬,甚至國主李昌鎬見到她也要禮讓三分。

“姆母,你怎麽下來了?”阿依夏下得馬來,快步來到她的身前,“早起風涼……想要下來走走,也得等到午後才行啊。”阿依夏說著,就要解下自己的裘皮大氅替她披上。

和藹的看著阿依夏,姆母拉過她到近前,將大氅的束帶幫她係上,“不礙事的。倒是公主一早就策馬奔走,身上起了汗,可解不得衣裳。”

她替阿依夏將麵紗遮遮好,這才看著阿依夏輕聲道,“公主自王城出來這些時日,總是火急火燎的。這一路去大夏京城,要數月之久……京城就在那裏,早一天,晚一天,它還能飛了不成?”

“我……”阿依夏想要分辨些什麽,卻被姆母拽起手臂,往那無人的地方走開幾步。

“這些商隊的馬夫夥計,他們風餐露宿往來中原,一年到頭也回不幾趟家裏,見不幾回家人,都是些苦命的可憐人啊……”姆母說著,拿過阿依夏手中的馬鞭,緩聲道,“這使喚牲口的東西,就能抽在他們身上?我就是這麽教你的麽?”

“我……知道了,姆母……”阿依夏苦著臉,“可是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這裏,看見這戈壁荒漠,我就煩透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越過邊關去!”

姆母看著她無聲的歎了口氣,“公主啊……為了那個蒲類的四王子蘇赫,你想想看已經惹下了多少事端……”

聽到他的名字,阿依夏一跺腳,“姆母,說好了再也不要提他的!我隻巴不得他趕緊去死!”

“好,好,好!再也不提,當然再也不能提。咱們公主這是要遠嫁大夏京城,成為天可汗的妃子,從此就是天底下最驕傲的女人。就讓這個負心郎後悔去吧……”

“姆母!”阿依夏撅起了嘴,輕輕的依在了姆母的懷裏。

慈愛的輕撫著阿依夏公主柔順的長發,姆母舉目向四野望去,“多看幾眼這片天地吧……或許今後,想要再回來看看,恐怕是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麽……”阿依夏扭過頭去環顧著四周遠方,許久才小聲的自語道。

從此她真的再也見不到他,望不見這片天,看不到這廣袤無垠的土地了麽?

“姆母,你不要離開我……”在姆母的懷裏,阿依夏的聲音越發的低了。

“嗯,乖……”姆母望著她,“姆母不會離開,這不是跟著公主一起來了麽?”

“一直也不分開。”阿依夏嬌嗔的強調道。

“不分開,”姆母輕拍著她的手,雙眼帶笑的逗著她,“姆母不是還要給咱們公主帶孩子的?”

忽然,阿依夏目光一冷。

她伶俐的一轉身,便將姆母護在了自己身後。

緊接著,半空中寒光一閃,響徹一聲刺耳的鳴鏑。

一支鋒鏑箭羽,劃天而至,直插在馬隊中央的土地上。

那狹長的箭杆,雪白的毛羽,徑自劇烈的抖動著,經久不息。

“敵襲!”百人長托雷在馬上一聲斷喝。

所有人瞬時間就懵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渺無人煙的荒漠戈壁,哪裏來的敵人?

是馬幫?還是匪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