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恨天之仇

入了黑旗軍,軍吉可才知曉,這烏茲點鋒刀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想擁有一把,除非為十人長,否則就得拿二十軍功去換……那就至少是二十顆腦袋的戰功了。

軍吉的視線就隻在隊裏眾人的腰袢踅摸。

如今的十人長鄭鋒自然擁有一把點鋒刀。那個叫索倫的小子,居然也有一把!

軍吉不好跟鄭鋒盤磨,他的眼神就隻在索倫身上打轉。

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癢,軍吉就想拿索倫的點鋒刀把玩把玩。

索倫如何肯,這把刀是四哥蘇赫給的,怎可輕易示人。

再者,此時的索倫若不是眾兄弟死死攔下,他早就衝入蘇赫帳中,他隻想問一問,四哥蘇赫還是不是穆鬆之子!他還當自己是不是蒲類的族人!

與吉薩人的深仇大恨,即便蘇赫可以放下,他索倫斷無可能。

是故軍吉隻一開口,怒火中燒的索倫想也未想就是一記拳頭當麵砸到……並沒有任何防備,軍吉當即被錘的滿麵開花。

這如何能忍……

由此二人就自帳中打到帳外,叫嚷廝打中,越打人越多,直至引發了數百人參與其中的亂鬥。

好在都用拳頭講道理,打也就打了。

否則待楊戩帶兵趕到也就不是收縛緣由之人這麽簡單,隻怕當即就要人頭落地。

……

端坐於馬上,楊戩鐵青著臉,看著二人被押解到場。

他回視蘇赫一眼。

蘇赫甚是從容的擺擺手,“一切皆由楊老將軍處置。”

黑旗軍全軍,鴉雀無聲。

軍吉沒什麽人認識,可這索倫乃是黑風一母同胞的七弟!

這場麵不止吉薩人沒見識過,黑風盜也是個個覺著新鮮帶勁!

……

提馬衝前一步。

楊戩朗聲道,“刀來!”

立時有兩位魚鱗衛抽刀在手,站立在索倫與軍吉身後。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呱噪聲頓時四下響起。

這是當真要斬?!

“按律當斬!沒什麽可說的,即便索倫是蘇赫胞弟也是一樣。”楊戩緩聲道,“有法必依,有律必行,隻可惜昨日某還未來及將軍紀軍規下達軍中……”

籲……

軍陣中噓聲一片。

楊戩見狀,隻抬手一指索倫,“索倫在萬軍之中,三百步,勁射高昌統軍大將卓烈,這潑天的軍功,誰人不服?!”

他話音落下,場中便是一靜,再不聞人聲。

楊戩滿意的冷哼一聲,“然則隻能將功贖罪。死罪可免,軍功不記。”又一點軍吉,“方才說了,軍紀未達罪不在你,但畢竟懈軍亂軍有過在先……來啊,剃去軍吉頭上辮發,以發代首。”

“你二人,可有話講!”楊戩厲聲問道。

軍吉大咧咧的搖搖頭,“剃,趕緊剃,剃光了才涼快!”

軍中一片笑聲。

“四哥!”索倫梗著脖頸,站起身來,衝蘇赫大聲喊道。

此刻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赤紅,“我隻問一句,如若不是軍功在身,你今日是不是就要取索倫一條命去!”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匯聚在那麵旌旗飄擺的黑風旗下,端坐於馬上的蘇赫身上。

蘇赫旋即催動**嘶風獸,來到索倫身前站定。

也不看索倫一眼,蘇赫目光隻是環顧軍中。

“既然你軍前問,我便在軍前答。”蘇赫朗聲道,“是不是真就要了你的命去……今日你可以來問我……”蘇赫低頭看著索倫,看著他那張年輕的麵龐,“他們知道……”蘇赫抬臂掃過軍中那一排排屹立風雪中的黑風盜。

“當年我初到黑風寨……若稍有不慎或者示弱人前,我蘇赫早就被他們啃的骨頭都剩不下。所以你此刻問我,當時我能去問誰?”

提身縱馬,蘇赫對黑旗軍大聲喝道,“不要問我!要問就去問你們自己,去問問你手中的刀。有功便賞,有過必懲!任是誰人,絕無例外!”

……

陰雲密布,天際間充斥著濃重的鉛灰色。

天山腳下,碧波**漾的蒲類湖,已被厚厚的冰雪覆蓋。

岸畔曾經蔥鬱的青草牧原,如今白茫茫,一派寂寥。

飛鳥隱蹤,牛羊不見。

一聲烈馬的嘶鳴聲,驚醒了這一片死寂的天地。

口鼻間噴吐的白氣,往複間有如一道道白練,湖畔的高地上,數十騎突現。

鐵蹄碾碎了冰雪,踏破了肅殺的牧原。

肅殺!

在蘇赫眼中,那場大戰殘留的血腥戾氣依舊盤踞在浦類王庭上空。

目視所見的場景,有如鋒利的冰棱刺在他的心頭,狠狠的紮在他的眼瞳裏……

數萬族人賴以生存的家園,那原本帳房林立,人頭攢動的王庭部落,此時卻如同上古遺跡一般。

似乎在風雪中,已殘存了千年。

唯有在那馬蹄之下,自積雪中翻露出的一具具僵硬的屍體,猙獰遍布甚至尺厚的白雪也無法覆蓋的刀柄箭羽,在昭示著這一切不過是近十日前發生的罹難浩劫。

殘缺的圓頂帳房,有的塌下半壁,有的倒伏在雪地間,更多的僅存那一根根粗細不一的帳梁,好似幹枯的魚骨猙獰卻又淒涼的紮向天際。

構築馬廄、圈舍的粗大圓木,橫七豎八的滾落在地上。

舉目瘡痍,恍若死地。

穿行在其間,目視所見數不清的屍體,有他的族人的,姑師人的,吉薩人的,甚至大夏騎軍的……

蘇赫額際的血管突突的蹦著。

零散的,躲到各處餘生的族人已經回到了這片廢墟之上。

見到這支幾十人的騎軍,殘餘的族人們卻無人四下躲藏,他們隻是目光呆滯的看著。

血腥的殺戮,太多的死亡,已經令他們麻木了。

此刻,活著還是死去,對他們已經沒有什麽區別。

……

駐足在昔日的王庭金帳前,看著那已然坍塌的大帳……

在金帳後的土包之上,一座新墳前立有一麵木牌。

索倫的手,顫抖著撫去上麵的浮雪……

北狄汗

穆鬆之墓

白方朔恭立

這一望之下……

他終究是再也忍不住,年輕英武的身軀趴伏在墳頭上嘶聲哀嚎。

猛的卻又翻身而起,索倫狂叫著一腳就欲將木牌踢倒……

卻被趕至近前的蘇赫一把拽住,“不可!”蘇赫的言語間也盡是戚然,“這畢竟是白方朔對阿爸最後的敬意……”

“阿……爸……”

蘇赫緊緊的扶住索倫的肩頭,任由他埋在自己懷中放聲哭泣。

他試圖安慰索倫,可他卻根本張不開口。

他的肩頭也在劇烈的抖動著,一行渾濁的熱淚順著他的臉頰滾滾而下。

……

隻覺得身子一緊,他被索倫緊緊的抱住。

“哥……”索倫含混不清的叫道,那聲音迸出自他狠狠摩挲的牙縫裏,低沉的好似地獄魔獸的嘶吼,“這個仇……”

蘇赫重重的搬住索倫的肩頭,將他硬生生立在自己身前。

“索倫,你記住,如果僅僅是報仇的話,也太過便宜了!”蘇赫的話語很輕,輕的隻有索倫聽的見,然而每說一字,每說一句,都有如一根根鋼針般紮進他自己的心裏。

索倫抬起頭,看著蘇赫那看似平靜的眼眶中奔湧出的淚水……

貼近在索倫的耳畔,蘇赫厲聲道,“我要的是這片天,這片籠罩著蒲類也籠罩著大夏的天。他們在咱們蒲類所做的一切……我要用他們的天來償還!”

……

蘇赫不太記得,自己是否曾經像此刻一樣,完全失去了控製。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否曾經像此刻一樣,任由淚水肆意滿麵。

他的眼前一片嫣紅。

他知道眼眶中迸出的是淚。

是血。

是血淚。

他以為自己可以……

可以正視所發生的一切。

然而此刻他終於明白,他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他在這裏,在蒲類牧原,在這片天地裏生長生活了二十一年。

這裏是他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