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星颯遝

那人,正在暮色中。

一襲淺棕薄皮長袍,卻在領口處翻出一叢鵝白色潔淨的皮毛。

素白色對襟中衣,半敞著懷,露出健碩卻並不筋肉虯突的胸膛。

不束帶,無著冠。

正是一副北狄王庭,閑散王爺的打扮。

作為一名輿圖衛,劉七自然是記性極好,王庭貴族,部落族人,這些年他早就認識得七七八八,可謂撚熟於心,可是麵前這人劉七卻瞅著麵生,確切的說這些年他往來浦類多少次卻從未見到過。

此人就站在帳外不遠處。

他雖是站著,卻好似斜倚在廊柱上那麽的悠閑自在……半抱著雙臂,手撐著下頜,就這般饒有興致的審視著劉七。

……

這眼神,劉七很熟悉。

他曾經見過多次。

野地裏,凶狼望向走投無路的肥羊,卻就正是這般的目光。

然而,劉七暗自笑了。

沒錯。

他是其貌不揚,毫不起眼。

於是乎,總是有人把他看做是肥羊。

這很好。

他這頭肥羊,倒很是弄死過不少凶狼。

於是乎……

劉七麵帶驚愕之色,而又怯懦的,踉蹌著弓腰屈膝退了一步。

……

“別躲啊,怎麽著,你找我?”那人高低著眉眼,漫不經心的問道。

這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劉七卻聽懂了。

幾乎在此一瞬間,劉七就知道壞了。

因為他立即就意識到,此人想必就是方才老把頭所說的四王子,蘇赫!

這也正是臨行前,輿圖處北府郭頭吩咐要他細細打探的那個人!

……

為什麽要打探這個人。

郭頭沒有說。

劉七也從來都不問。

然而劉七從郭頭那裏得到的資料極為有限,他隻知道此人應該是在二十年前來到蒲類,時年應當是二十一歲左右的年景。

大夏人的長相,男。

所謂大夏人的長相,在域外之地可能應該是一個相對顯著的特征,而又肯定是一個極為縹緲的定義。

這不能是一個定論,隻能成為一個佐證。

二十一歲的男性青壯,在蒲類這個北地草原上最大的王庭部落裏又有何其多……

老把頭為何會將此人指向四王子蘇赫,劉七原本不知道。

除此以外,另一條很有意義的甄別線索,是此人應該有半塊鐵牌。

當然,這也是一條毫無價值的線索。

到底是何種款識器形的鐵牌,是方是圓是大是小,一概不詳。

這一條很有意義,又毫無價值的線索,劉七原先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

他甚至很是懷疑,郭頭這次是不是壓根就準備玩死自己……

因為在向導司輿圖處,曆來都有一條規矩,甭管是掌圖使、府正、主事亦或是普通的輿圖衛,完不成任務的人,隻會有一個結局,那就是變成死人。

那麽此刻,劉七暗地裏長長的舒緩了一口氣,因為他已經知道了。

即便傍晚昏暗,他卻看得清楚。

他從來便眼力強健,異乎常人。

那鐵牌原本應該是一麵陰陽太極魚!

所謂的半塊鐵牌正是雙魚中的那一條左升白鱗陽魚。

這本不屬於域外器物的東西,此刻就係在對麵此人的頸間,掛在他半敞的胸膛之上……

……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

至於二十年前那位大夏孩童,如何成為現如今蒲類的四王子,劉七根本沒興趣知道。

這不是他此行的任務範疇。

“我,是來找老把頭的……”劉七微躬著身子,迅速低落了視線,帶有幾分恭敬,又有幾分懼怕的顫聲道,“哦,老把頭喝大睡下了……我明日再來。”

劉七略一側身,向麵前這位貴人示意著此時帳中傳來老把頭那驚天動地的鼾聲。

蒲類族人麵對王庭貴族恭敬的身段,劉七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自忖這域外的方言和語調也把握了至少九成。

應該是毫無破綻!

道一聲,“貴人吉祥。”他緩緩的躬身退步。

劉七抹身離去。

他心下一鬆,隻要他能隨著駝隊安然回去,他便完成了任務。

這是他七年間在輿圖處北府完成的第二十七個任務。

他時年二十七,隻要再出一次任務,累計軍功他便可安然成為北府的坐堂主事,他也將會是輿圖處史上最年輕的坐堂主事。

他還算年輕,郭頭說過,他很有希望。

……

“咱們能不用這麽費勁麽……”那人嘴角掛笑,就這麽瞅著劉七的一番作態,像是在觀賞一位醜角拙劣的表演。

“我耳力一貫很好,這確實有些煩人……總讓我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東西……”他似乎有些無奈的聳了聳肩頭,“你瞧,我就是蘇赫。”

蘇赫……

果然是老把頭口中的蘇赫!

劉七頓住腳步,暗自輕笑,果然從來事實便不會那麽簡單。

作為一名資深的輿圖衛,對此他早就習慣了。

他裝作愣了一下。

迅速的俯低身子,以族人標準的禮節姿態,劉七弓著腰單手垂地道,“見過四王子。不知是四王子當麵,罪過罪過。”

“哈哈!”蘇赫朗聲笑道,“你就別跟我整這一套了,怪累的慌……”

笑聲戛然而止。

蘇赫冷聲道,“我隻問你是誰!”

……

劉七不由得仰天輕歎。

既然這樣……

他也就懶得再裝下去。

嗬嗬幹笑了兩聲。

劉七緩緩起身,掃了掃手掌上的浮土。

他挺起腰身,索性解開腰間束著的皮繩,敞開了舊皮袍,深吸了一口氣。

正眼看著對麵的蘇赫,劉七大大方方的雙手一抱拳,“在下劉七,錢掌櫃駝隊裏的夥計,見過四王子。”

蘇赫看著劉七,滿意的點了點頭。

又搖了搖頭,“不對。”

“不對?哪裏不對?劉七不明白四王子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你是錢掌櫃駝隊裏的夥計……我是問,你到底是誰。我想著,你應該能懂我話裏的意思。”蘇赫的眼神中頗有挑逗之意。

“哦?”劉七颯然一笑,“那就敢問四王子,照您的意思,我應該是誰?”

“嗬嗬……”蘇赫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你應該是誰……要我說,你是輿圖處的間子,對是不對?”

……

恍若心中炸開一道驚雷!

劉七的笑容仿佛被那道閃過的霹靂爆僵在臉上。

輿圖處。

這位蒲類四王子蘇赫,竟然知道輿圖處?!

這個即便是大夏京畿重臣也大多都不明原委的秘密機構……即便是輿圖衛劉七,也從來隻與北府郭頭單線聯絡,府裏的其餘人等一概不知……如此法度嚴謹,毫無破綻可尋的所在,就這麽輕描淡寫的從蘇赫口中飄然而出!

“你是如何知道的。”劉七的言語已是森冷,他渾身僵直的問道。

“看來沒錯了……”蘇赫挑著眉頭點了點頭。

“至於我怎麽知道輿圖處,嗬嗬……要說這個,話可就長了。”蘇赫不急,他顯然一點兒也不急,“大夏的朝廷很有些意思,總是把一些獲罪的能人異士發配到邊鎮來……”

慢條斯理的,他像是在講述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老孫頭,你應該沒聽說過。他原本是大夏天朝刑部劊子手裏的第一把刀。”

劉七有些茫然,他搞不清這和輿圖處有什麽幹係。

“老孫頭經常給我吹牛,他刑千刀剮,隻要不落最後一刀,九百九十九刀犯人都不會斷氣。嗯,終於有機會他給我展示了一回……”蘇赫撇了撇嘴,緩聲笑道,“結果你猜怎麽著,老孫頭隻下了十九刀……那人就屁滾尿流的招了……”

笑罷,蘇赫瞅著劉七的表情,見劉七並沒有笑,他自己也覺得有些索然無趣……

擺了擺手,他似乎在示意劉七不要著急。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記得那人好像喚作張三?同你一樣在王庭偷摸著打探我的事兒……你要知道,在這之後,父王將我送去寺院裏整整五年!”蘇赫尤為恨恨的咬牙說道。

“張三?”劉七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他都招了些什麽?”

蘇赫目視著劉七一字一頓的低聲道,“他是大夏,理蕃院,向導司,輿圖處北府的輿圖衛。”

看著劉七下意識的喉頭湧動,吞下了一口口水,蘇赫滿意的衝他揚了揚下頜,“所以,你現在也可以開始招了。”

“那個老孫頭,如今還在?”劉七眨了眨眼。

“沒在。”蘇赫揉了揉鼻頭,“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千刀剮我也算是學的不錯。”

“你做夢!”

劉七手中寒光一閃。

薄刃出袖在手。

他就好似化為一股風!

“你”字出口,劉七便身形暴起。

“夢”字方畢,那支薄刃袖匕的鋒尖,已閃在蘇赫的脖頸之處!

劉七一貫很快。

一寸短,一寸險。

他是使匕首短刃的行家裏手。

至少直至今日,他手裏的這把袖匕,已經幫他解決了所有他想要解決的問題。

在劉七看來,沒有什麽問題是這把袖匕解決不了的。

如果真的有……

那就再加上一把好了!

……

鋒刃尖銳。

勢無可擋。

距離蘇赫的喉頭不過寸餘。

不過寸餘……

那便是還有一寸之距。

劉七右臂輕送。

鋒尖再近一分。

仍餘寸許……

劉七腰際發力,擰身再送。

還是差之毫厘……

咦?

劉七奇了。

他已是勁道使盡,蘇赫依然麵掛微笑近在咫尺……

可劉七就是怎麽戳,都戳不到!

咫尺,此時便好似天涯。

所以,劉七沒有絲毫猶豫,果斷的使出了必須要解決問題的第二把袖匕。

他已然左右雙持。

他此行必須要全身而退,完成這第二十七個任務!

墊步上前,左右開弓,隻電光閃過的一瞬,劉七連出七刀。

瞬間便捅了對麵七個窟窿。

七個空窟窿。

劉七心中一寒,知道他今日這是碰到硬茬了。

無功即返,劉七沒有片刻遲滯,他從來經驗老到。

他雙手持刀去勢未收,身子卻向後一折腰,隨即淩空接連三個利落的短翻,劉七就此遁去。

……

“誒,其實我們可以有話好好說……”

“我從沒有和死人說話的習慣!”劉七雙足點地,隻一個蹬踏,好似一支離弦之箭,他已然用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向著蘇赫激射而來。

這已是他畢生修習,絕殺的一招!

在這一招之下,從來他麵對的都已經是一個死人。

兩點星光,劃過濃重的暮色,扯出兩道詭曆的虛影。

如電光閃過,流星颯遝。

劉七毫無保留,全力施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