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動如山

“都住口!”

猛然間,聽到穆鬆的厲聲斷喝。

蘇赫方回過神來。

他咬牙摁下一股股難言的悲意,他的身周不受控製的在瑟瑟發抖……

他想要質問巴蓋烏究竟在姑師發生了些什麽,他為什麽要讓顛不停多山對阿依夏下手!

巴蓋烏!他沒有權力這麽做!

他想要此刻就奔出帳外……

魂不守舍的隻邁出了兩步……他便聞聽穆鬆沉沉的喚一聲,“蘇赫!”

立身不動,足足有數息的工夫,他轉過身來,“父王……”

穆鬆兩道重眉一蹙,“你這是要去哪兒?怎麽臉色如此難看?”

“我……出去……透透氣。”

穆鬆抬了抬手,“我需要你此刻留在帳中!”

“是……父王。”

蘇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回身靠在帳邊,隻覺得自己的腿腳一陣陣的發虛。

……

扯開皮袍,露出那有如鐵鑄般健碩的胸膛,穆鬆兩足分立,穩穩的佇立在金帳當間。

有如崖壁之上,一株千年不倒的巨鬆。

他平靜如初,氣息如常,一雙銅鈴大眼掃視著帳中諸人。

“吉薩人,凶蠻不假……”他帶了帶嘴角,頗有幾分不屑之意,“可也曾敗在我蒲類勇士的刀下!當年的吉薩十萬騎又如何?能有囫圇身子回去的,不足萬人……留下的,不過是反哺我蒲類牧原的養料而已。”

有的頭人默不作聲。

有的搖頭不語。

“可是姑師和高昌……”終有人出了聲了。

“姑師?”穆鬆不屑的嗤笑了一聲,“鷹王帕頓在的時候,姑師部落的確算得上是雄鷹的子民!”

“至於如今的昆都爾……”穆鬆將視線轉向方才說話的那位頭人,“你說的是那隻肥到飛不起來的山雞?”

噗嗤!

昆都爾王,帳中的頭人們都算熟悉……

想一想這位姑師王那癡肥的體型和日常的作為,立即有人禁不住笑出了聲。

穆鬆點點頭。

看到頭人們那原本慘白的麵色有了幾分血色,穆鬆很滿意。

他踱開幾步。

“至於高昌……”穆鬆不禁冷笑,“李昌鎬?!”

“這位老烏薩王的兒子在大夏的京城求學歸來之後,連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夏人的!除了夏人的爾虞我詐學到了十成,狄人的血性他早就丟了幹淨,咱們能指望他?!”穆鬆斷然道,“我從來就沒有期待他能像當年的老烏薩王一樣,帶兵馳援我蒲類族眾!”

穆鬆言語至此,深深望了曲突一眼。

曲突眼角一斜,心裏一緊,隨即卻裝作並未留意到穆鬆的眼神……畢竟,他的母親卓雅的拓石族,在高昌的實力非同小可,高昌國主李昌鎬對拓石族從來甚為倚重。

“如此說來,我們要麵對的,隻不過是來襲的吉薩強盜而已。”穆鬆語氣一轉,雙目一凜,正色道,“征西大將軍白方朔以練軍為名,親率數萬邊軍鐵騎不日就將抵達我蒲類牧原……吉薩人,在這個時候想要做什麽?!有天可汗的大軍坐鎮,在白將軍頒旨賜予我北狄可汗之位的時候……他們難道還敢麵對天軍亮出戰刀?”

穆鬆複又發出了那爽朗的笑聲。

頭人們的麵色漸漸的恢複了。

附和的笑聲在金帳之中轟然而起。

……

“有白將軍的邊軍鐵騎為後援……咱們蒲類草原可是這幫吉薩人想來就來的?!我們就要在天軍麵前,將吉薩人殺的屁滾尿流……”有頭人放聲大喝道。

“說的好!咱們早就預備著會有這麽一天,那便按著以往的布置,殺盡來犯的吉薩人!”穆鬆冷哼道,“我穆鬆,要用他們的腦袋和屍體堆一座屍山,為北狄可汗之位,向天神祭祀!”

話音一落,帳內群情激憤。

“大河部、鬆塘部!”穆鬆厲聲下令,“你們即刻回返,帶領族眾向蒲類湖北岸靠攏,所有青壯退至赤山隘口,截流大沽河。吉薩人隻要淌進河道,就放水淹死他們!”

“唔!”“是!”

“奎蘇部,隻要能喘氣的漢子都給我登上赤山雙鋒!大沽河河水放下來,那些爬上河道兩岸的吉薩人,用滾木礌石,給我狠狠的往下砸!”

“好嘞!”

三位頭人張口應下,叉手領命。

穆鬆頓了頓。

“這還不足以擋住他們……”穆鬆緩緩的說道,“這場秋雨一過,必有一場大雪。”

“今年雨水多,三塘的海泡子可盛得下吉薩和姑師的這幫畜生?”穆鬆轉頭問向三塘部落的頭人。

“哈哈!大王放心!足足盛的下……來多少,陷進去多少!”三塘部的頭人朗聲笑道。

蒲類的諸部頭人,沒有孬種慫貨,個頂個的能征善戰,穆鬆的意思自然立即就能領會。

海泡子沼澤,是每逢雨水旺盛的年頭,草原上的大麻煩。

說不準出現在何地,也摸不清具體會有多大麵積。

每逢發現海泡子,那一片草地的周遭就得小心的探路繞著走。

三塘的頭人笑道,“今年三塘的海泡子可真是害死個人!不少牛馬不識路這一陷進去,多少人拽都拽不出來……麵積很大……這大雪下來,隻要厚厚的蓋上一層,根本看不出來……別說吉薩人,我們自己也斷然不敢踏上半步去。”

“那就是這個主意。”穆鬆掃視著帳中眾人。

沒有任何人反對。

利用海泡子坑殺吉薩大部,這顯然是一個非常絕妙的損招!

穆鬆顯然對此早有謀劃。

蒲類王的決斷,頭人們不禁心悅誠服。

“赤山的三個部落,且戰且退保存實力,將吉薩人引到三塘……三塘部,做好接應的準備。其餘各部,隨我王庭部眾一起,屆時在蒲類湖北岸圍殲吉薩人!”

頓時應聲一片。

穆鬆應敵的方略已定,然而具體實施需要的萬全籌措,落實起來卻談何容易。

頭人們懂,是以沒有多餘的寒暄,紛紛向著穆鬆以拳擊懷,邁著沉重的腳步離帳而去。

……

金帳之外,王庭部落的族人們正在焦急的等待。

一伺頭人們闊步而出,與他們相熟的,頓時圍了上來。

詢問的、打探的,喧囂不斷。

金帳之內,卻是靜了下來。

這裏,有穆鬆身邊數位王庭長老,剩下的幾位皆是穆鬆的子侄。

總算是清淨了些。

穆鬆緩緩的靠坐在了身後的矮塌之上。

他隻這一坐……

蘇赫發現,阿爸真的是老了……

方才緊繃著的麵頰,此刻鬆弛了下來,深深的法令紋出現在他的鼻翼兩側。

眼角的皺紋,厚厚的眼袋……

方才那雙淩然四顧的虎目,此時皆已是疲憊之色。

方才那看似運籌帷幄的言辭,帳中這些穆鬆的親近之人當然知曉,不過是鼓動群情的伎倆。

蒲類麵臨的險境,如若要徹底的消弭,想要帶領族人們安然的度過這一場浩劫,談何容易!

……

矮幾上的奶茶,早已是涼透了。

穆鬆端起茶碗,想要飲上一口……

手一抖,卻灑了半碗出去。

似乎為了掩飾自己此刻的心境,穆鬆索性抬手將茶碗摔在地上。

“拿碗熱的來!”

他罕見的怒吼道。

……

“父王,歇歇吧。”蘇赫已竭力讓自己從阿依夏亡故的噩耗中冷靜了下來。

作為蒲類王庭的四王子,作為部落的族人,在這蒲類生死存亡之際,他此刻必須要將哀痛深深的壓進心底。

“不妨事。”穆鬆擺了擺手。

他的視線中,此時隻有巴蓋烏,曲突,蘇赫三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穆鬆平複著自己的心境。

望向已顯得筋疲力盡的巴蓋烏,穆鬆皺了皺眉頭,隨即便極為不悅的冷哼了一聲。

“怎麽,咱們的巴蓋烏,徒手獵熊的草原頭一號勇士……這就扛不住了麽!”

巴蓋烏額際的青筋爆起。

一咬牙,霍然起身!

嘴角猛的**了幾下,卻一聲未哼。

胸口直到下腹處,火辣辣的疼,不出意外,那一記刀傷卻又迸裂了。

“阿爸!”巴蓋烏撕扯著嗓子,大聲應道。

“嗯。”穆鬆似乎對巴蓋烏的慘狀根本就沒有看到,“吉薩人,此次是誰領軍?”

“黑狐,穆哈因頭人。”巴蓋烏確認道。

穆鬆不由得心中一沉。

果然是他。

這位聞名草原的吉薩智者,被譽為黑狐的穆哈因,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極難對付。

當年他曾苦苦相勸,力阻吉薩王傾盡全族之力征伐北麓牧原……為此,他甚至托病不出,留在阿爾泰山下拒絕隨大軍出征。

那麽……

此次穆哈因居然親自率兵前來……

莫非,這狡猾的老狐狸有了什麽必勝的依仗不成?!

心裏對此頗多顧忌,穆鬆很有些眉頭不展。

……

蘇赫看出了穆鬆的眉目間,此刻有些舉棋不定。

這不行。

現在斷然不敢有分毫的猶豫。

師兄曾經教誨過他,大敵當前,任何一個決定,哪怕是莽撞的決斷,也要比猶豫不決、瞻前顧後來得強。

大戰來臨之際,機會總是瞬息萬變,一閃而逝。

唯有因勢利導,敏銳的從變化中發現戰機,捕捉戰機,方稱得上是善戰之將。

為此,師兄曾經反複的與他推演沙盤,仔細耐心的傾囊相授。

在黑風寨的這些年,蘇赫亦對此體會頗深。

“父王。”蘇赫起身道,“夏人所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無道理。此刻……”蘇赫想了想,他換了一個口吻,“此刻多慮無益,咱們得先仔細布置起來了。”

穆鬆抬起眉跡,久久的望著蘇赫。

心中頗多感慨。

蘇赫說的沒錯。

這一句話,頓時讓穆鬆心裏敞亮了起來。

多思無益!

衝蘇赫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來。

穆鬆端過重新擺置的滾燙的奶茶,張口一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