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嚴府深宅

這份藐視天下英豪的倨傲之色在靜賢師太麵上不過轉瞬即逝,她垂下眼簾,沉聲歎道,“佛門修習,在於心境之錘煉……於武學一途,難免會生出爭強好勝之心,可見,我還是修得遠遠不夠。當日雁門關下,雖是北刀完顏洪烈苦苦相逼,要我出手……”

似帶著深深的自慚,靜賢師太緩緩搖首,“原本隻想令他知難而退……這一交手,便再也難以把持心境。斷其劈山刀,接續的一記寂滅掌,實在是出手重了……折去了他至少二十年陽壽。我佛慈悲。那一掌祭出之際,方才令我明白,與師尊普度眾生的境界,還是相差遠矣。”

蘇赫此時根本無法體味靜賢師太的自責之意,他隻是心裏為師姐的那一掌暗自叫好!

他緊聲問道,“以師姐的修為,完顏洪烈的那一記刀意,還是躲不開麽?”

“阿彌陀佛。”靜賢師太長出了一口氣,“劈山刀雖斷,完顏洪烈的那一記刀意卻依舊淩然而至。不是躲不開,而是不能躲的……”

“不能躲?”蘇赫不解。

“北刀其人,癡心武學,當日那一戰,為了淬煉刀意,他想要的,便是我不留餘地的全力施為……是以,那一刀,他劈的不止是我,更是我身後的邊關關城。且不論關上的兵勇將士,關內尚有萬千百姓在的。”

蘇赫聞聽,心中便是一震。

為了雁鳴關的邊民百姓……師姐竟然用自己的肉身,生生接下了完顏洪烈的這一記刀意……

蘇赫默然。

他望向石室四壁上密密麻麻的刀痕,此時他已經了然……

北刀的那一記刀意,在師姐接下的那一刻便深植於體內。如若無法將其徹底消弭,隻有將其壓製……想來這刀意定是鋒銳無邊、凶險異常的,一伺壓製不住,隻能設法將其遁出體外……

他不禁冷汗涔涔,遍布四壁的刀痕,便是五年間,自師姐體內遁出的刀意。

隻看到方才刀意破體而出的那般慘烈……他已然不敢再細想下去……這些年間,師姐究竟在忍受著多麽大的痛苦。

他終於明白!與此相比,他身上的羊角癲之毒,卻如疥癬之疾,又算得了什麽。

蘇赫長歎……

這便是佛門的無畏。

這便是大慈悲胸懷。

如金剛經中佛陀所言,師姐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向眾生行布施……

他深深的敬服。

“師姐這些年,忍受刀意之苦,曆經磨難……卻又要折損修為替我療傷……如今,卻再也壓製不住這殘留的刀意……這……”他的聲音越發的低沉,百感交集,他已經無法言說心中的愧疚之情。

然則,此時靜賢師太的麵龐上,卻流露出旁人未曾見到過的暖暖笑意,“我自心中有數,你莫要妄言多想……這世間從來都是禍福相依,於我是苦,於你卻是難得的機緣。若你能從這刀意中領悟到北刀畢生修習之精髓,那麽有朝一日,以你之身,能救萬民於水火,那豈不正是黎民之福?”

救萬民於水火?

哪裏的萬民,又是何處的百姓?

蒲類生靈塗炭,他的族人覆滅與鐵蹄之下,誰人前去搭救?

師尊葬身火海,哈爾密王城連同上萬臣民慘遭火焚!誰人又曾慈悲?!

蘇赫抬眼望去……

靜賢師太,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唯餘他一人,在這深山石室之中。

……

自穹頂石隙間灑落的日光,已近黯淡。

石室內,反倒更明亮了些。

石壁上鑲嵌著不可數計的晶石,此時輝映著淡藍色的熒光。

蘇赫拎起那把劈山刀,在方才靜賢師太盤坐的蒲團上坐定,一樣的方位,同樣的朝向。

劈山刀,橫置在他身前。

“空有形,實無意,不過是照貓畫虎,絕非修習之道。北刀的刀意,經這許多年我閉關消磨,隻斷離出一縷。這一縷,刀意宏厚依舊,然則凶戾霸氣盡消,已渡於你體內。以你如今的修為,揣摩之下恐怕仍有幾分凶險……所以是機緣,亦是淬煉,能悟多少全看你個人心性了。”

靜賢師太最後說於他的這一句,蘇赫思忖良久。

他仔細運度內息,奇經八脈間一寸寸的搜尋……師姐渡於他的那一縷刀意,卻無處可尋。

仍有幾分凶險?

他找都找不到,又何從淬煉,談何機緣……

不知過去了多久。

蘇赫放棄了搜尋。

他輕闔雙目,回憶著方才刀意自靜賢師太肩頭破體而出的那一刻。

片刻後,他猛然舉目,望向穹頂之上,那一道最新出現的刀痕。

時間和空間上,他想要竭力去複原這一刀。

他決意,要追尋著那一縷刀意,去複原這石室之內,那千百刀的始末。

……

自他坐下去。

待他複又起身。

已過去了三日。

蘇赫一咧嘴角,無聲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終於找到了。

……

嚴府深宅。

曲徑通幽,繞池塘,傍假山,盡頭便是林間茅舍。

豆油燈盞,昏黃的燈光下,嚴府大管事嚴青山正在堂間躬身回話。

“李管事,一向是得用的。這些年出府辦事,很有些章法,還從未失過手。”

茅舍並未鋪設地龍,沒有碳盆,甚至連個暖手的溫壺也沒有……忠襄公嚴守臣,喜冷不耐熱,他一向認為寒冷令人清醒,也有益於思考。

雖是暖冬,夜晚他常來的這間茅舍裏,也能把人凍個透心涼。

嚴青山顯然對此再了然不過。這茅屋裏夏熱冬寒,在這裏一年四季也沒幾天舒坦時日,國公之所以時常在此處議事,一是這裏僻靜,周遭情形一眼便可望盡,再就是國公最忌囉嗦,在這沒人願意多呆上片刻的茅屋裏,顯然便不會有人太過囉嗦。

冬去春來數十載,便就是如此。

國公駕前,嚴青山卻也不好穿上厚厚的毛裘。國公嚴謹,是以他也不敢去做那棉袍裏套皮坎的小伎倆。

冬夜的冷風,穿堂而過,嚴青山此時腦門上卻冒了汗。

“多少時日了?”

“回老爺,自李管事的最後一封回報算起,已有月餘。”他用袖筒擦了擦額際,改口道,“三十五日。”

他給出了準確的天數。

國公向來不要模糊的答案。

他接著稟道,“李管事……至今音訊全無……”他偷望一眼國公,這一回連帶著後脊梁都冒了汗,終是一咬牙,“連帶著神武軍陌刀營的兩標人馬……也……”

靜候了數息,堂間一片死寂。

嚴青山沒有等到國公的任何回應。

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心下明白,這下麻煩大了……

國公爺是怒,是叱,是責罰,那還好些,都是對事而言……一伺國公爺那裏久久沒有了響動,那便是對人不滿了……

國公爺不滿,對嚴府大管事嚴青山而言,天底下便沒有比這更大的麻煩了。

堂前隻聞嚴青山粗重的呼吸聲。

“最後一封回報,是自何處發來的?”

隻聽得這一句話,嚴青山不由得暗自長出了一口氣。他心懷感念的抬眼望了望國公身側站立的那個年輕的身影,“回二公子,懷化關,李管事自懷化關發回的。”

“他可有說,當時在那邊是做何安排?”嚴守臣二子嚴俊卿接著問道。

嚴青山趕忙自袖筒中取出單獨抄就的密函,雙手捧至國公近前……

這封密函,他收到當即就轉呈國公爺最為看重的幕僚張景文和二公子看過,此時提及此信,他明白二公子這是在救自己,心下不由得承情之至。

嚴守臣隻擺了擺手,絲毫不欲看那份密函一眼。他不動聲色的緩而開口,“俊卿這是在與他唱雙簧不成?”

嚴俊卿趕忙轉身至嚴守臣麵前,與大管事一同躬身言道,“父親,孩兒不敢。”

嚴俊卿湊近一步,也不待大管事言語,便自稟道,“李管事的回報,早先便已看過……”他抬眼望了父親身後暗處的張景文一眼,“此時提及,是欲與大管事一起再過一遍,唯恐其間或有遺漏。”

既然二子如此說道,嚴守臣顯然也不欲計較,“那便說說看。”

“父親,我觀李管事處事,算是妥當。”嚴俊卿朗聲道,“自他出府之後,雖有安排隨行的兩標陌刀衛,他還收攏了拜火教沈宜修與旗下兩位堂主,數十號教中好手。陌刀衛均是精心挑選,陌刀營校尉鄭東的身手在軍中也是數一數二……這般戰力,按理說,應該是夠用。既然到了此時,還是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他搖了搖頭,“照我看來……這幫人怕是栽了。”

嚴守臣衝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問嚴青山,“可探得蕭仲康那邊,派了些什麽人去接應?”

大管事嚴青山,隻是埋頭不語,卻是答不上來……

他們對輔政王府嚴防死守監察周密,卻根本就未探得這蕭仲康究竟是派了什麽人去。

咬咬牙,老爺既然問,那他必須答,嚴青山吱嗚著說道,“那輿圖處……始終是裕親王一脈……便是那輿圖處掌圖右使,自北狄拿了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