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煙塵還遠在視野的盡頭,但卻滾滾而上天際,黃石心中明了,至少也有千名騎兵正卷地而來。如果不是後金前軍太驕狂,認為擊敗明軍太輕鬆,本不會吃敗仗的。不過,似乎還是要完蛋了。
“大哥。”黃石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但是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
越來越多地明軍也看見了這異景,士兵們胸膛中的沸騰熱血,片刻又寒冷如同冰霜。
“二弟,這裏就是你我兄弟的葬身之所了。”孔有德表情突然輕鬆起來,仿佛一下子卸下了肩頭的萬斤重擔。
大笑不止的孔有德登上山丘的最高峰,向著全軍虛抱一拳:“諸君,我們還有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到時我們就為父老鄉親盡最後一點兒力吧。”
黃石在一邊默默無語,如果孔有德死在此地,那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帶來了影響,或許這些後金士兵是來追擊自己的,或許自己拖慢了孔有德的行程。
孔有德身前不遠處,有一個中年軍漢緊緊抱著一個重傷的青年士兵,看起來像是父子。聽到孔有德的話,那看起來像是父親突然抬頭大叫:
“大人,我父子三人俱在此地,屬下隻有兩子,現在大兒子已經不行了,求大人開恩,讓標下的小兒子季四離開!”那父親說道後麵已經是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黃石看見那年輕士兵斷了一臂,軟綿綿地倒在父親懷中,無力地挪動了一下手臂,斷肢也擺動了一下。季大哥似乎想安慰父親兩句的,但一張嘴血就湧了出來,嘎嘎了幾聲就又閉上了。
不等孔有德說話,黃石就搶上了一步:“都說了讓小兒子隨大部隊離開,你兒子為什麽還要留下。”
那父親身邊站出來一個少年士兵:“回黃將軍,我侄子和母親、姐姐們一起離開了,屬下要和父兄同死。”
孔有德掃視著周圍默默無聲的士兵們,沉聲喝道:“還有誰家也是這種情況,速速站出來,趁現在還有時間立刻走。”
又有三個少年被他們的父親或者兄長們推到了孔有德麵前,這三個分別叫肖白狼、甄魚和文特斯。
孔有德衝著黃石說道:“兄弟,帶著這四個人離開吧。逢年過節莫忘了給大哥上杯酒。”
黃石緩緩搖了搖頭,戰士的豪情仍充盈在胸中:“大哥何出此言?小弟說過要和大哥同生共死。”
孔有德聽黃石語氣誠懇,竟差點掉下眼淚,握著黃石的肩膀搖了搖:“好,好兄弟……”後麵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諸君做得很好!”孔有德猛然昂首大喊:“我們的親人安全了,他們一定會為我們報仇的!”
孔有德的親兵隊長魯隱農突然躥上來,他嚷了起來:“兩位將軍死在這裏毫無意義,屬下請兩位大人以十年為期,為吾等報仇雪恨。”
說完魯隱農就招呼了一聲,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地就把孔有德和黃石的衣甲扒了下來,還給兩個人套上了士兵的衣服,更有一個人抓起泥土就往黃石臉上抹去。
“大人,記住是十年。”魯隱農再次大聲叫了起來:“請一定為屬下們報仇。”
“十年之內要報仇啊,請一定要為屬下們報仇啊。”數百一直沉默的明軍士兵也突然喊叫起來:“兩位將軍要是不為我們報仇,我們死也不會瞑目!”
孔有德和黃石換衣服的時候,魯隱農已經穿上了孔有德的盔甲,騎在孔有德的馬上開始發號施令。
換給他們衣服的士兵突然叫道:“將軍贖罪,這衣服上可是有不少虱子,要讓兩位將軍受苦了。”
“這一路辛苦兩位將軍了。”另一個換上黃石衣服的軍官衝著他們深深一禮,然後掉頭拍了拍手,對士兵們喊道:“兄弟們,讓我們唱起來,為兩位將軍和我們的親人送行,也讓建奴聽聽我們嘹亮的歌聲。”
明軍紛紛席地而坐,用刀劍敲打著盾牌,弓箭手們也拿羽箭在鐵弓上擊著節拍。重傷的士兵隻要還沒有昏迷過去,也都掙紮著抬起上身,吐出口中的汙血,揮舞著斷臂殘肢,和大家同聲唱起《鄰家的姑娘》。
孔有德、黃石他們牽著馬從山後溜走,歌聲跟隨著他們匆匆離去的腳步。
跑了幾裏出去,黃石昏沉沉的頭腦漸漸被風吹醒了。孔有德猛地拉住了韁繩:“停。”
被孔有德喝住後,黃石看到孔有德也徹底清醒過來了,他沉思了幾秒就跳下了馬:“我們回去,繞去東麵那座山。”
“為什麽?”此時黃石熱血上頭,根本沒有平時的機變。
“難保沒有活口留下來,”孔有德語氣既艱難又沉重:“建奴可能會知道我們離開,也可能派銳士追擊,所以我們繞回東麵先躲起來。”
悄悄繞到東麵的山丘,黃石躲在石頭後向西張望,後金大隊正在把明軍包圍起來。西風撲麵而來,後金此起彼伏的號角和人喧馬嘶竟然不能壓下明軍的歌聲,一首略帶憂傷的情歌竟越唱越歡快起來。
歌聲中包含著對親人的牽掛,對生命的渴望,更有對忠貞的驕傲和自豪,這歌聲觸摸著黃石的靈魂,包裹在他的心髒上,讓他沒有發覺身後四個少年士兵的竊竊私語。
黃石隻看見孔有德猛地抽刀,架住了一柄砍向黃石的利刃,嚇出一身冷汗的黃石急忙返身,也拔刀在手,和孔有德並肩而立,兩柄長刃一起指著那四個叛徒。
孔有德眼中噴湧著怒火:“你們要幹什麽,反了不成?”
“不錯,我們反了。我們要去投降。”為首的那個少年正是季四,他語調雖然顫抖,但是指向孔有德的刀尖紋絲不動。
黃石一驚之後反倒沉靜下來,他冷笑著問:“你們這樣做,對得起你們的父兄麽?”
“我們正是為了我們的父兄。”還是季四出聲回答:“兩位將軍的人頭都很值錢,我們獻給建奴,建奴一定會放過我們的家人。”
“狼心狗肺。”孔有德獰笑起來,把佩刀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小崽子們放馬過來,看爺爺是怎麽收拾你們的。”
“且慢。”黃石突然把刀刃垂下,他側身而立,用心傾聽那不斷被風送來的歌聲,那歌聲在戰鼓和號角聲中仍然不絕如縷。
黃石右手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遙指戰場:“你們聽得見嗎?”
“黃將軍還有什麽話要說麽?”季四眼中迸出了淚花,手中的刀沉了沉:“沒時間了。”
“我看不見你們的父兄,但是這歌聲,這歌聲隻有麵帶笑容的人才能唱得這麽歡暢。”黃石神情恍惚,對生命危險似乎完全看不見了,他眼隨臂走,望著小丘那裏,把後腦勺亮給了四個士兵。
“你們的父兄一定正在笑,因為他們知道你們安全了,他們知道親人們也都安全了。他們還在笑眼前的敵人,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會為他們抱仇,他們在九泉下也能痛飲到仇敵的鮮血。因為這是我和孔將軍許諾給他們的,他們知道不會失望,也不會留下遺憾。”
四個少年的臉部肌肉都開始抖動,他們的刀尖也紛紛顫動起來。
“你們勇敢的父兄啊,建奴的刀會割下他們的首級,把它們挑上槍尖。但是他們的縷縷英靈一定會跟著我們去旅順,會保佑著我們,會陪伴著我們。是的,一定是會這樣的,他們一定要看著我們收複遼東,把建奴趕盡殺絕。”
風中聽不到歌聲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廝殺聲,黃石他們都看見後金發動了進攻,遠處山丘的紅旗還在挺立。
“他們在保衛我大明的軍旗,希望我和孔將軍能安全離開,他們等著我們給他們報仇,他們閉上眼前一定在望著南方,他們的英靈也會永遠望著南方。”黃石重重歎息了一聲,回頭看著麵前幾個淚流滿麵地少年,心中的悲痛不可抑製地從眼中溢出。
黃石一麵把刀插回鞘中,一麵大大踏前一步,沉聲喝道:“想救你們的父兄就趕快動手,不然就來不及了。”
“將軍,我錯了。”季四大叫一聲扔下武器,跟著就倒在地上抱頭痛哭,其他三個也緩緩朝著戰場方向跪倒。孔有德戒備地看著他們。黃石朝他搖了搖頭,孔有德猶豫了一下,也把刀收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季四最先站起來,他一臉的毅然:“屬下這就向兩位將軍謝罪,祝兩位將軍一路順風,也請黃將軍、孔將軍不要忘了今日的諾言。”
黃石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幹什麽?”
“大人,屬下已經沒有麵目活在世上,也沒有麵目去見父兄,願意就在此作個孤魂野鬼。”少年越說越激動:
“黃將軍,標下一定會夜夜在這山上南望,等將軍出兵北伐的時候,標下一定會在這山上為王師歡呼,並為將軍祈福!”
黃石一直等他發泄完才輕聲反問:“為什麽沒有麵目活下去,因為你想救你的父兄的命麽?”
“季四我問你,不,我問你們四個——你們願不願意跟著我,跟著我去向建奴討還血債,去親手砍下努爾哈赤的首級,並用他心頭的熱血祭祀你們的父兄?”
黃石又是一聲大喝:“回答我,你們願不願意?”
……
外傳
《國史記,太祖武功實錄》
天啟二年,孔有德率軍民南逃,途遇太祖。建虜迫之甚急,太祖、有德引軍殿後,遼民轉危為安。
其間,建虜數窘明師,太祖力竭,幾不得脫。隨衛自薦相代,請約以十年期,為報血仇。太祖曰:可。得脫困往旅順。
十年之期未半,太祖躍馬遼陽,格斃虜酋,遂祭亡者,告以不負前言。
遂令天下聳動,讚語響徹海內:不言則矣,言則必諾,真重於泰山哉!
史氏敬曰:季布一諾,價逾千金,況真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