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油和米

“咱現在不能回頭了吧?”蘇絡還抱著一絲希望。

“你說呢?”周崇文盯著那群比受了旱災更災的災民,慢慢轉過頭看著蘇絡。

蘇絡腳有點軟,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別,你別看我。”

災民數量目測不出,黑鴉鴉一片,保守估計超過八百,上不封頂。多為婦孺小孩,按理說這應該是極為亂套的場麵,此時居然靜得出奇,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蘇絡和她的糧隊,蘇絡幹脆捂住自己的眼睛,“你們都別看我。”

周崇文已經走到那邊去,柔聲細語地打探情況,這時從山坳的殘桓裏又陸續走出一大隊人馬,隊伍很長,大都是青壯年,也有白胡子老頭,當然現在看不出白胡子了,一個個被熏得油黑,隻有牙是白的。

他們手裏或拎著桶,或拿著盆,古代消防員的架式,也有抱著燒焦烤糊的被褥的,看來是從火場中搶救出來的,他們臉上的神情被黑油掩去,沉默地走進婦孺群中,沒一會,人群中響起無數哀嗷,蘇絡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崩潰。

她是有感於受災群眾的悲慘遭遇,更有感於自己的時運不濟,最重要的,她怕自己敵不過受災現場哀嗷遍野的強大氣場,做出什麽不正常的熱血決定。

她是商人!她一遍遍地給自己堅定信念,至少她目前是商人,並且不是奸商。

她不應該得到如此下場的,她學費都交過了,還想怎麽樣?

蘇絡“騰”地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周崇文身邊,“我們可以帶著他們去莘縣求助,可以貢獻我們的車。”

這是她目前僅能想到的、先發製人的點子。

周崇文點頭同意,可有人不同意,剛剛從火場出來的一個中年男子,身上還帶著火焰的味道,目光悲痛而憤怒,“去莘縣做什麽?等著他們將我們打散再分至各縣去做流民嗎?”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蘇絡問得很為難。

“許多家裏都死了男人,不能再散了,與其被官府強製分散,不如我們自己去逃荒。”

蘇絡點頭,很好,這一千來號的大部隊不管逃到哪去,飯要沒要來不說,首先就得被定個非法集會反動份子的罪名。到時候住牢裏一抓,吃住就全有了,這盤算打得不錯,明朝的建築商也該樂了,要擴建監獄了。

周崇文說:“眼下春荒已顯,你們帶著這麽多老弱婦孺,出外逃荒無異死路一條。”

蘇絡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連忙向那個黑臉男人介紹這位是前河南道都禦史的兒子,他肯定願意代你們跟官府交涉。

黑臉男人眼中立刻有了一絲希望,跑回人群去喊了幾個貌似能拿主意的人,眾人一聽,當然高興,當即列出條件,說我們要求不高,請求政府幫助解決吃飯問題,重建家園由我們自己負責。

周崇文就這樣被推到政府代言人的講台上,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蘇絡,看得她有點發毛。連忙轉換話題,問那些人為什麽一把火能燒得這麽嚴重。

人家回答是油打翻了,人人家裏都有油,一燒起來,撲也撲不滅。

對這個答案蘇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表示同情,按這個理論,這把火應該燒出大明,燒遍世界,如果外星人也吃油的話說不定會燒出一場宇宙戰爭。

看周廝一臉沉思的模樣,蘇絡舉了白旗,軟聲央求他咱就跟縣政府要求一下,萬一碰上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呢?

這時金牌打手頭目翻了個白眼,說好官在周禦史之後就沒有了,蘇絡就當他是在給周崇文拍馬屁。薛胖子居然一改他的奸商嘴臉,上前鼓動說政府按慣例就沒有接收的,都是安排到別的縣去,其他縣再推,幾番之下,災民就都變成散戶,分散在全國各地,也就看不出來了,所以絕不能去縣裏,一去就強製拆分。

蘇絡剛想感歎連奸商都有人性了,就見薛胖子走到那幾個話事黑人群裏,順懷裏掏出一遝紙條分下去,連聲說我在山東某處有商號,重建的時候買建材可以找我。回頭又跟蘇絡說,災後重建工作政府會拔款的,就是看你等不等得起,要是人散了,款自然就不拔了,如果災區人民堅守故地,不拔款也不行,要下手得趕快,不然項目就讓縣太爺他家親戚包了。

蘇絡暗挑大拇指,這就是奸商啊,考慮一下覺得還有點前途,就是回本慢了點,就她這批糧,如果留下怎麽著也得等重建款批下來後才能結了,而山東今年有災啊,什麽時候顧到這片都是說不定的事。

薛胖子看出蘇絡的猶豫,拍著胸脯說這事我有經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糧食能讓這些人繼續留在這,三兩個月,入冬前政府想不管都不行。

蘇絡動心了,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批糧是運不走了,周崇文和那十幾個金牌打手看起來都是有同情心的,不湊巧蘇絡也有那麽點同情心,事實上麵對著這樣一副慘狀還能無動於衷的應該不是人類,沒見薛胖子都動了麽,雖然他動的不應該算是同情心,但起碼人家動了。而三個月後也正好趕得及蘇絡僅知的另一個投機倒把的商機,反正手裏還有幾十兩銀子,不愁過日子。

“如果我賒糧給他們,讓他們日後還帳,不算過分吧?”既然主觀客觀都不能帶糧走人,那就盡可能的別讓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

周崇文顯然是大感欣慰的,激動地拉著蘇絡的手說到時候我陪你來收帳。

看來還是考慮到蘇絡剛剛被騙尚在受打擊期間,沒讓她直接捐糧。

蘇絡還忽略了一點,周廝說完這話臉紅了,因為那雙握在一起的手。

蘇絡沒時間嘲笑他,忙著跟那幾個災區頭頭講條件,說到一半,在那幾個頭頭原則上同意的時候,會談內容不慎讓人聽走了隻言片語,在蘇絡沒反應過來前,鋪天蓋地的“感謝大善人捐糧”的呼聲就起來了,蘇絡當時就坐地上了,滿頭大汗地看著千百號人笑中有淚地朝自己顯擺他們的滿口白牙。

真是太尷尬了,桃源鎮代表連忙說我們沒排演過,不是想賴帳,可蘇絡現在有點騎虎難下的意思,也不知誰帶的頭,那些鎮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蘇絡差點沒哭了,兩個老大媽一左一右地夾住蘇絡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哭著說自己一輩子也沒遇上這麽好的人,蘇絡說我也沒遇見過,你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最後一個貌似機靈的桃源鎮代表說不然這樣吧,反正我們現在沒錢,不過我們有油,超大儲量,你要是願意,我們拿油換米,這樣你也不致於太虧,也能保證災區人民的感情不被傷害。

蘇絡一想,油也不錯,就是運回去再賣有點費事,但誰讓咱想做好人好事呢,就當為災區重建做貢獻了。

於是鎮代表分別向鎮民喊話,說有大善人捐了米了,咱不能不講情意,明天就進山采油,給大善人做回禮。

這不花自己的錢答應得就是痛快,一呼百應,並於第二天清晨組織采油隊進山了,其餘災民排隊領糧的時候總要眼藏感激地問一句:“善人你尊姓大名?”

蘇絡就笑嗬嗬地說我是雷鋒。

此後數十年間,雷鋒同誌的長生牌位在此處久盛不衰。

過了兩天,米發完了,采油隊也沒見回來。那十幾個金牌打手因為假期到了,有點急了,鎮代表承諾會無償替蘇絡把油運回去,這幫人才算鬆了口氣,向周崇文請辭,留下薛胖子與蘇絡同甘共苦,並且保證經過莘縣的時候知會當地政府,通知他們這裏有一批災民,盡盡人道責任。

過了半個月,就在蘇絡以為自己又要為經商課程交上第二筆學費的時候,采油隊回來了,比他們走的時候更黑亮,渾身上下掛滿了黑油,一笑一口大白牙,遞過來一個小罐,說我們幸不辱命,山上的油要多少有多少,這是樣品。

蘇絡接過那罐黑漆漆的油,這肯定不是二手油,因為太黑了,再看看鎮上兄弟的造型,明白了。她仰天長歎,老天爺你開金手指也開得簡單點,也不看看她這樣的化學白癡像是知道煉製石油方法的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