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萬曆十五年

睜眼、閉眼、睜眼、閉眼……重複動作讓眼皮發酸,蘇絡的夢還沒醒,是惡夢。

誰能想像閉眼前還是家裏雪白的天花板和價值不菲的水晶吊燈,睜眼後就變成了黑漆漆的天棚和一根又粗又長的巨大房梁。

房梁,這東西在蘇絡居住的城市裏幾乎快要絕跡了。

她隻是半夜起**個廁所而已,幹嘛這麽玩她?

心裏念叨著這隻不過是疲勞過度後產生的幻覺,蘇絡就這麽盯著那根房梁,閉眼、睜眼、閉眼……連半夜起來幹嘛都忘了。

最後喚醒她的還是這人生中最等不得的大事,抱著肚子衝下床,就著窗外映入的月色準確地找到房門的位置,剛想衝出去,腳下一跘,好像踢倒了什麽,又好像有什麽**灑到她光著的腳麵上。

房門打開,明月當空正好,腳邊原地打轉的木桶和嗅到的氣味讓蘇絡明白自己踢到了什麽,幹嘔一下,順手抓過窗邊桌上的一堆布料,擦了擦腳上的**,又瞄到門外的角落裏有一口井,連忙跳出門去,就著井邊水桶裏的半桶水,洗腳。洗到一半,又想起待辦的人生大事,巡視一周,蘇絡確定自己找不到衛生間這類地方,抓狂地低吼,然後衝到一個背陰的角落,就地解決。

解決完畢,提著褲子出來,正糾結身上怎麽纏也纏不好的腰帶時,院子裏另一間房的房門打開,一個瘦小的身影探出來,揉著眼睛叫:“姐,你幹啥咧?”

是個男孩兒,聲音聽著很稚嫩,說的大概是河南或是河北一帶的方言,勉強還聽得懂。

“我……”蘇絡連說兩個我字,居然發不出聲音,連忙用力咳了咳,還好,隻是緊張過度,“那個……”

“姐,你咋兒了?”那個小小的身影推門出來,離蘇絡四五步的時候停下,看著剛剛蘇絡順手擦腳又順手扔在地上的布料發呆。

蘇絡也在發呆,這孩子個頭兒剛夠著她下巴,身上披著一件袍子,頭發卷成一團揪在頭頂,看著也就十歲左右,很瘦,也很清秀,活像那個曾經在希望工程招募海報上出現的孩子,就是睜著大眼睛拿著鉛筆頭兒說我想上學的那個。

“嗯……家裏大人在嗎?”蘇絡勸自己把現在的經曆當成一個夢,既然身在夢中,那就不怕啥了,咋高興咋來吧。

“啥?”那孩子回過神,“姐你睡糊塗了,咱娘得月底才回來呢。”

“那……那個那個……爹呢?”

那孩子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朝前湊了兩步,“姐,你到底咋兒了?”

蘇絡退了退,摸著下巴一琢磨,可能是爹死了,所以這麽問很奇怪。

“沒事兒,我就問問。”蘇絡故作輕鬆地嗬嗬一笑,摸不準自己到底是該發神經地繼續夢遊還是該回屋裏繼續睡覺,夢嘛,睡醒了就沒了,問那麽多做什麽?

還是去睡覺!

身子剛轉到一半,就聽那孩子興奮地喊了一聲,“姐,俺就說你哪兒怪,你咋兒說官話咧?真好聽!”

“官話?”蘇絡停下身子,“哪兒的官?”

“北京啊。”孩子抓住蘇絡的手,“是不是和周大哥學的?”

蘇絡忽略掉那個什麽周大哥,抓抓頭,“我們現在在哪裏?”

“啥?”那孩子眨眨眼,“咱們當然在寶來村兒啊。”

村,蘇絡的地理知識不足以讓她知道祖國各大鄉鎮的分布情況,“離北京遠嗎?”

“嗯……”那孩子想了好半天,“應該不太遠吧,姐,北京的事兒應該去問周大哥,我連開封府都沒去過,最遠隻走過朱仙鎮……”

“打住!”蘇絡半蹲下去,直視那孩子的眼睛,“哪兒?開封?”

孩子應了一聲,“姐,我咋兒覺得你今兒晚上有點怪啊?”

開封?河南?蘇絡失神了半天,萬分控製,還是沒控製住自己問出下一個問題,“現在是什麽年份?”

太傻了!

蘇絡問完就後悔了,這不是神經病嗎?

“年份?”孩子皺著眉頭掰手指,“我今年十三,加兩年,應該是萬曆十五年。”

蘇絡看著那張極容易讓人同情心泛濫的孩子臉,很想說孩子你看起來哪像十三哪?營養不良吧?可擠了半天,嗓子眼緊緊的,費個大勁擠出倆字,“年份?”

“萬曆十五年。”那孩子確定了,挺著小胸脯挺驕傲,會算術了。

蘇絡轉身,拍拍腦袋,搖搖晃晃地朝自己出來的屋子走去,充耳不聞那孩子的喚聲,她想睡覺,隻想睡覺。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蘇絡是在惡夢的糾結中醒來的,在夢中,她去了一個黑黑的小屋子,踢翻了馬桶,出現了一個很希望工程的孩子,告訴她現在是萬曆十五年。

幸運的是,她睡醒了,不幸的是,人醒了夢境還在繼續。惟一的不同,就是那個灑著月光的小黑屋此時被夕陽籠罩,暖暖的色調顯得格外寧靜。

兩天,蘇絡拒絕起床,直挺挺地倒在**瞪著那根房梁,不停地念叨著“回去、回去”,那個管她叫“姐”的孩子以為她病了,大為緊張,幾次捧著粥到她床前,沒說上兩句話就紅了眼圈,總是打斷蘇絡的冥想和自我催眠。想她蘇絡雖然算不上什麽好人,但也絕不願意看著“希望工程”總在自己麵前流淚,好像在指責自己沒有捐款一樣,隻得放棄自己的原則倒過來安慰他。

幾天下來,安慰工作不見什麽成效,蘇絡倒有了一些感悟。每天按時打雷的肚子讓她知道什麽是現實,每天雷打不換樣的小米紅薯粥讓她明白自己的處境,雖然她咒罵為什麽別的穿越者睜眼就是錦衣玉食,她一睜眼就是陋室馬桶的不公,但她還是會反思,並不斷說服自己接受現實,因為堅信自己身處夢境是不對的,的確是會餓的。

在基本認清現狀後,她開始後悔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家裏的金錢資源,為什麽沒在穿越前大肆揮霍一番,非得揪著那個麵子,裝酷地扔下一句自食其力。真是笑話,其實她每天仍然吃家的喝家的,其實她拿著微薄的薪資卻仍然名牌裹身,其實她某些方麵的自信全部來自於身後那個人的強大,那個人……其實她跟那個人很像,隻是她不願承認,其實她離開了這個家,什麽都不是。

這是上天對她的告誡嗎?因為她不懂珍惜,所以讓她一無所有。

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薄繭,證明了這雙手的勤勞。這不是她的手,同理可證,這副身體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的身體還留在家裏吧?這孩子的姐姐……此時應該正在她的身體裏,享受著雪白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燈吧?

長長地籲了口氣,蘇絡坐起來,等“希望工程”又一次端著粥進屋,開口道:“你姐……我是個孝順的人嗎?”

那孩子放下粥,坐到床邊無比認真地點頭,“村子裏再沒有比姐更孝順的人了。”

孝順就好。蘇絡笑了,眼角濕了一點,她給自己找了個可以接受的答案,拒絕想其他的可能,執意地認為,在原來的世界,並沒有母親失去了女兒,她來到這裏,隻是兩個不同時空的人交換了靈魂,孝順女兒去了自己的身體裏,代替自己孝順地活下去,沒有假裝叛逆沒有故意置氣,不會再讓那個人傷心難過,這樣很好。

至於她自己……萬曆十五年,她來之前的床頭櫃上就擺著一本《萬曆十五年》,據說是一本名著,她買來附庸風雅,可惜看了幾天,都隻看了第一頁的第一段,每次又都從第一行看起,導致那一行文字萬分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曆十五年,論幹支則為丁亥,屬豬。

罷了,罷了,做人還是要痛快一點,事情已經發生了,不麵對難道去死嗎?不過……

……

……

……

靠啊!穿越也不讓她去個熟悉點的年代,公元1587……國窖1573她還熟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