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惑心

此時旭日高升,這密密林間,卻仍是一徑幽濃,仿佛時間也為之凝滯了。

皇帝咬牙看著這長跪於地的錦裳少女,欲要發怒,卻覺得胸腑之間竟被一種莫名痛楚充盈,隻是沉默無語。

少女跪得直挺,素顏之上黛眉深蹙,卻不知心中有幾多悲苦……

“罷了。”

皇帝咬牙迸出這兩個字,轉身拂袖而去。

日光透過樹陰脈脈而入,在寶錦的眼中反射出瀲灩波光,她朱唇微挑,勾起淺淺弧度,雖然青澀,卻已有著魅惑天下的邪意。

她仿佛在為自己的演技和手腕而暗自快意,然而皇帝那飄逸孤寂的身影,卻牢牢印刻在她的眼中——

這個冷峻而深情的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過往,然而時光荏苒,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會變成鏡花水月。

情何以堪……

不期然的,她的心中浮現那幽深冷戾的一眼,下一瞬,心間也為之一痛——

“我這是怎麽了?”

她有些惶惑,又有些明悟地低喃道。

……

“小姐何苦去頂撞皇上,這般灰頭土臉的,真是嚇了我一跳……”

季馨一邊以栲栳拍打著宮裙膝上的灰塵,心有餘悸地細瞧著袖口的破汙,一邊不無憂慮地說道。

寶錦剛剛沐浴更衣,一身雪肌被熱氣熏得微粉,她正將羅衣輕束,聽著這一問,卻全無憂愁,隻是一徑淺笑道:“我是故意的。”

季馨隻覺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下,“這是為什麽?”

“因為……贗品,永遠也比不上真人。”

寶錦一字一句的低喃道,仿佛雪翳窗前,梅斜道旁,怎一個冷字了得。

“他雖然對我親厚,隱約之間,卻是把我當作年少時的皇後,把我當成她的影子,然後愛我,寵我。”

寶錦托腮而坐,笑吟吟的仿佛全無憂愁,那燦若晨星的眸子,終究露出點點淒然。

“就算他把我當成舉世無雙的珍寶,卻又如何呢?我在他心中,永永遠遠都不可能超越皇後,這樣的寵愛,真是太不可靠……”

“那小姐這樣惹怒他,卻又有什麽玄機?”

“無非是欲擒故縱而已……”

寶錦一揮羅袖,仿佛要將這些愁緒都通通趕走,她颯然輕笑道:“帝王之類的人物,看多了唯唯諾諾之人,我這一次大膽冒犯,卻又沒有把事情做絕,在他心裏,我必定是獨一無二的……”

“這樣,即使對上皇後,我也有幾分勝算了。”

她雖然說得自信,心中卻在暗暗自問:這一次兵行險著,到底值不值得呢?

答案很快便昭然若揭。

掌燈時分,乾清宮便派人來請,道是皇上今日性子不好,隻有玉染姑娘才能服侍得盡心。

寶錦輕啟殿門,翩然而入時,隻見皇帝一人獨坐,殿中燭光朦朧,照不見他的喜怒。

“過來。”

寶錦依言走近,皇帝指了指玉硯,低聲道:“磨墨。”

上好的湖筆蘸了濃墨,筆走龍蛇之下,竟是威儀天成的赫然語句。

寶錦偷眼一瞥,纖手不禁一顫,墨汁飛濺,險些汙了皇帝的袍袖。

“你很驚訝,是不是?”

“陛下雖然嚴詞斥責,卻也是堂堂天朝上主,驟然降下這雷霆之怒,卻要南唐國主如何應對?”

皇帝聽著這一番可說是大膽的勸諫,卻是漫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唐人心懷叵測地屢次行刺,朕意已決,再無更改。”

“可是其中有所蹊蹺……”

寶錦急道。

“你是說雲陽侯?”

皇帝低聲笑了,深深歎道:“即使有所蹊蹺,也顧不得了,宮宴之上,南人太過囂張,這筆帳先收回來,再整治後宮不遲。”

他說話之間,已收了最後一筆,濃墨淋漓,瞧來觸目驚心。

“用寶吧!”

皇帝一聲令下,自有掌印太監顫巍巍捧上玉璽。

皇帝看也不看,徑自朝著寶錦吩咐道:“你來。”

寶錦接過那溫玉大璽,雙手握住,朝著聖旨的黃綾,用力蓋下——

不知是因為吃力,還是因為心驚,那鮮紅朱砂印章,蓋得有些歪斜,朱紅之上,沉黑的墨跡仍閃著微光,那大大的“征伐”字樣,在燈光下渲染得越發殷厚了。

二月初六,皇帝禦駕親征,萬軍南下,朝著六朝古都的金陵而去,獨據江南半壁江山的唐國,頓時陷入了風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