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膺服

翠色樓上,輕易不啟的雅間明燈輝煌,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使女從人穿梭而過,放下二十四味菜品,隨即安然而退。

“此樓的主人,與主上先代頗有淵源,在這裏說話,再安穩不過了!”

沈浩淡淡道,望了一眼對麵席上之人,不禁皺眉道:“眼下新朝剛立,你若是希冀這榮華富貴,隻管撒手便是,隻是你手中之勢,卻是來自主上,非你一人之物。”

“沈大人,你不必再勸,所謂人各有誌,我厭倦了這些腥風血雨,想要安然度過這下半生——這麽簡單的要求,也並不為過吧!”

那人三十有餘,卻是眉目俊逸,氣度高華,隻是淡淡倚坐,聲音雖然平淡,仔細聽來,卻仍蘊含著譏諷的波瀾。

這便是屹立新舊兩朝,卻泰然不倒的戶部尚書宋麟。

“主上交給你這般勢力,卻不是讓你安然度日的。”

沈浩沉聲道。

“這話平白讓人發笑!”

宋麟冷笑道:“我所效忠的是主上,而不是什麽皇族——寶錦帝姬我也見過幾次,不過是一介閨中弱女,你們硬是把她捧起,去做這複國造反之事,也不怕主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嗎?!”

沈浩聞言大怒,但他素來嚴峻,壓住了心火,沉聲道:“寶錦殿下年紀雖小,卻也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能將偽帝推翻,重立正統。”

“然後呢?再讓她如主上一般,孤寂至死?!”

宋麟冷諷道,由案間拂袖而起,再不理會身後炯炯目光,邁步推門而去。

“站住!一年前我們前去接應,寶錦殿下於東海之中,斬殺了一條蛟龍!”

沈浩再顧不得隱秘,低喝而出。

腳步在門前停住,沈浩見他猶豫,又道:“本朝太祖曾有怒斬白蛇之事,這本是天兆……”

宋麟微微咬唇,轉身而出,卻隻留下一句——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參與……京城,已是流過太多的血了……”

聲音輕微,卻帶著言不由衷的悲憤與蒼涼,此時樓下正是鶯歌正暢,觥籌交錯間,一派喜樂安祥。

……

宋麟回到府中,也不喚家人姬妾,隻一人枯坐書房,過了子時,才鬱鬱一歎,回到臥房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隻聽窗欞微動,冷風脈脈而入,他睡眠極淺,微一睜眼,卻見床前燈燭明滅,有一道纖細人影浸潤其中。

光影搖曳間,隻見一雙重眸幽幽,顧盼清揚間,竟是別樣的魅惑神采。

那並非是狐媚,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重黑,仿佛可以汲取人心。

他失神片刻,勉強運功,這才從怔仲之態中複蘇,一時驚詫不能自已——

“寶錦殿下……?!”

因著長姐的耀眼光芒,寶錦並不為人所熟悉,朝中舊臣,見過她的,可算是寥寥無幾,可宋麟卻僥幸在禦花園中偶然邂逅——

在春日繁花中,年僅十四的帝姬正在與侍女嬉戲,她有著圓潤秀麗的麵龐,肌膚雪白,一眼望去,賞心悅目。

也隻是賞心悅目而已。

朱紅的燈焰將眼前少女映得灼然生輝,她蒼白纖瘦,雪色麵龐近乎透明,卻越發顯得重眸幽黑。

她靜靜佇立著,在漫漫長夜中,仿若一道幽魂。

“宋卿今日所說……是違心,還是真言?”

低低的聲音,雖然近在咫尺,卻仿佛從九天之上傳來,帶著無上凜然的威儀。

“違心如何,真言又如何?”

宋麟不服輸地抬眼迎上,暗中卻是一陣心悸,那微微一瞥,好似重鼓擂在心間,一顆心難受得漏跳一級。

“若是違心,我並不介意你再猶豫一二,畢竟這是破家滅門的大事……若是真言——”

劍光在燈下一閃,隨即歸於沉寂。

雪亮的劍刃橫於宋麟脖上,寒氣沁入咽喉——

“若是真言,那麽,便絕無回寰了。”

帶著明悟的決絕,少女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極大的壓迫力。

宋麟不躲不閃,仍是鎮定自若,“真言還是違心,就要看殿下的氣量和才幹了。”

“原來如此……”

雪光一閃,宋麟隻覺咽喉處一涼,再睜眼時,卻是毫無鉗製。

“既然如此,卿便好生瞧著——”

寶錦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府邸的正前方,宋麟微一沉吟,不禁身上一顫——

“徐績?!他可是新朝重臣……”

“那又怎樣?!十日內,必要叫他人頭落地。”

寶錦微瞥了他一眼,“到那時,卿又當如何?”

“若殿下真能做到,臣必重回駕前,為您驅策。”

“一言為定。”

最後一字一出口,她便如九淵羽鶴一般,由窗中翩然而去。

宋麟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仍有些驚疑不定——

“不過四年,竟生出如此大的變化來,這位寶錦殿下,究竟是……”

……

寶錦停在巷角,隻覺胸中氣血翻騰,眼前一陣暈眩,就如那天在海中斬殺蛟龍一般。

她知道是內力透支過甚,隻得扶牆而立,運轉一周,這才略微好些,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果然還是太弱……”

她微微苦笑道。

為了壓服宋麟,她迫不得已用上所有潛力,雖然隻能短暫維持,卻也讓他覺得高深莫測。

“要是姐姐在這,隻須一個眼風,便有千萬人景仰相隨了吧……”

她低喃道。

夜風吹來陣陣涼意,她此時內力用盡,身體不禁有些瑟縮。

“這樣狼狽的樣子,要是被姐姐看到,笑也要笑死了!”

她慘笑著,想起四年前,她辭京離闕時候的情景,那時,她才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