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兵閣

停雲,聽著,我不想讓你重蹈他的覆轍。要知道貪戀溫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來溫暖一夕,卻永遠不要過度靠近火源——記住,不要過度依賴另一個人,也永遠不要為失去任何一個人而心智受亂。

否則,你的毀滅也隻在旦夕之間。

※※※

神兵閣內一片寂靜,森然的刀劍掛滿了四壁,一件件奇門兵器陳列在架上,殺氣四溢。蕭停雲逡巡於其間,手指從一件件收藏品上拂過,側耳聽著下屬在一旁稟告。

“梅家第三房梅安氏母女,於十日前在廣元縣祁山鎮被我們發現。她們兩個人扮成了船娘,居然逃了那麽遠。隻是……梅家的傳家之寶落梅玉笛卻一直沒有找到。”回來複命的石玉已經老了,臉上那雙眼睛卻依舊如鷹隼般冷亮,“屬下親自拷問了三天,可那一對母女誓死不吐露玉笛下落,直至最後血盡而死,依舊一無所獲。”

“……”蕭停雲的手頓了一下,低聲,“了不起。”

他知道石玉率領吹花小築多年,刑訊拷問手段有多厲害。江湖裏鋼鐵打的漢子在他手下也熬不過一天,這一對弱質女流卻能堅不吐供。

石玉繼續道:“這三個月中,吹花小築共奔襲四千裏,誅殺梅家餘孽共計二十六人——到如今,江城梅氏家譜上的所有人,已然全告族滅。”

“太好了!”蕭停雲低聲擊節,“從今往後,江城梅家變成了武林曆史,所謂的天道盟也該土崩瓦解了——這些日子,真是辛苦師叔和吹花小築的人了。”

“不敢當。”石玉拱了拱手,也不多禮,便掉頭離開。

蕭停雲望著他的背影,微微出神。自從蕭憶情蕭樓主去世後,因為不滿接任的石明煙,樓裏很多老人在當時都選擇了退隱,唯有這個吹花小築裏的殺手之王還留在樓裏,幾經變故始終不曾離開,忠心耿耿地守護著聽雪樓。

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隨自己,其實並不是因為真正的忠誠,而完全是出於對逝去的人中龍鳳的尊敬吧?他曾經對他們兩人許下誓言,所以盡管生死殊途,還在用餘生完成這個誓約。

可能師父說得對,自己的確是一個不幸的人……從生下來到現在,或許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擺脫那兩個人的影子。

蕭停雲獨自一個人在神兵閣裏久久默立,看著那些刀劍,苦笑。

這是為了紀念那一對人中龍鳳而建立的閣樓,裏麵曾經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劍,除此之外,也陳列著許多各門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後作為戰利品帶回的,也有臣服的門派自己獻上的,從南疆到漠北,從東海到西域,無一不全,代表了聽雪樓鼎盛時代的無上榮耀。

而如今,天道盟已滅,江城梅家的落梅玉笛卻未能入閣,未嚐不是一件憾事。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詩文雙絕享譽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城望族,出過三任探花兩榜進士,不僅文采風流,武學也是卓絕,從蕭逝水一代開始就與聽雪樓有往來,表麵上一直恭謙有禮。然而自從蕭憶情死後,聽雪樓影響力日漸衰弱,江湖上覬覦之人眾多,梅家也不能例外。野心勃發,私下聯合其他六個聽雪樓的舊仇門派,組建了天道盟,試圖顛覆天下武林的格局。

因為他們,自己接任聽雪樓以來,從未有一日的安睡。

如今,梅家終於被一舉拔除,反對聽雪樓的力量土崩瓦解。和試劍山莊結盟後,除了黑道上的殺手組織“風雨”,武林再無一股力量可以再對聽雪樓造成威脅。這幾年來他日夜懸心的問題,也終於得到了初步的解決。

蕭停雲歎了口氣,歎息聲在空****的閣樓裏回響,穿行在刀鋒劍芒之上,發出低低的回應,仿佛是一陣穿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風。

神兵閣裏寂靜無人。夕陽如水,浸沒了窗前的那一張空空的案幾。他忽然有些恍惚:似乎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坐在窗前用蠅頭小楷寫著什麽的溫婉女子,靜如秋葉,即將凋零。

他的授業恩師池小苔,是一個奇特的女子。

被囚於鬥室數十年,容貌和氣質居然都不見太多蒼老,笑靨依舊清麗動人,隻是一頭長發已經如雪般。每天,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她會臨窗鋪開白絹,用蠅頭小楷細細記錄著什麽,在她身邊的案上,供著那把淡碧色的刀,在夕陽裏反射著如水一樣的光芒。

兒時的他還不知道:那把刀,對她來說便是餘生裏唯一的溫暖慰藉。

他在旁邊怔怔地看著,充滿了好奇。然而,師父卻從不跟他說自己在白絹上寫了什麽故事,仿佛獨自沉浸在某個遙遠的夢裏。

那一天,他來看她時,她坐在桌子邊劇烈地咳嗽,白絹上已經濺滿了鮮血。當他驚呼著轉身,想要叫墨大夫來時,師父卻阻止了他。

“這是肺癆……沒用的。”她微微地笑,阻止了他,“你別太靠近我。”

“能和他得一樣的病死去,似乎……也是個不錯的結局呢。”師父仰起頭,在窗口的夕照裏微微而笑,唇角染血,如同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葉。年少的他望著這個衰老而美麗的女人,擔憂而不安。

她招手讓他過去,然後咳嗽著,從案上拿起那一柄湛如秋水的刀,放到了他的手裏。

“停雲,你喜歡這把刀嗎?”她微笑著問他。

淡碧色的刀握在手心,宛如握住了一段傳奇,少年隻激動得微微發抖,用力地點頭:“喜……喜歡!”

“那麽,就拿著它吧!”她低聲喃喃,微笑,“停雲,你接過了這把刀,就成了聽雪樓的新主人,你將擁有在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這未必是好事。你將成為一個不幸的孩子,一生都活在那個人的陰影裏。”

“就和我一模一樣!”

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接近詛咒。

二十年荏苒如一夢。

那個幽閉於閣中多年的女子如今已經死去,然而,作為他幼年唯一的啟蒙恩師,她對自己所說過的那些訓導,一直以來都縈繞在耳邊,不曾片刻忘記。

停雲,你是一個不幸的孩子,因為你生下來就注定要麵對一個幾乎不可逾越的神話。

這,可能會成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聽雪樓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勝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煙狠絕智絕,十幾歲就登上了樓主的位置,但她格局太小,並非成大器之人,而你的父親,南楚,是一個謙謙君子,作為朋友和師長雖是極好,但作為樓主,卻顯然缺了獨斷霸氣。

而你呢?停雲,你是個聰明絕倫的孩子,無論武學還是權謀,天賦都極高,像極了當年的大師兄。所以,我收了你作為我的唯一弟子。

血魔、雪穀和白帝,七十年前曾一度並稱為天下三位陸地神仙級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如今尚有直係門人傳世的,便隻剩了雪穀一派。以我派的絕世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這個江湖上已足可傲視天下。

但是,武學造詣遠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權謀和手段。個人的能力終究有限,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去借用別人的力量,就如懂得如何去使用一把快刀。

而人力之刀,與夕影之刀又有絕大的差別,用刀之法比夕影刀譜更加千變萬化。世上有多少種人,便有多少種刀術:要給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誠,懦者以威……駕馭男人,靠的是權謀;駕馭女人,或許隻能用感情。

其中種種,微妙錯雜,運用之際,存乎一心。

不過,即便是做到了這些,還依舊不夠。更主要的是要能知進退,當斷時不留情,但當容之時又必須留餘地——就像當初在高夢非謀反之前,山雨欲來,樓主明知樓中有些部下尚在舉棋不定卻依舊隱忍不發,依舊推心置腹地厚待,並未為了防患於未然便動輒起殺機。也正因如此,在最後的內亂裏,他才沒有將那些“變子”逼上絕路,逼成了對方的死士。

這其中,也包括了舒靖容。

——她被契約困在他身側,本無感情。或許也曾經猶豫過,但最後一刻,卻還是選擇了與他並肩作戰,親手除去了自幼一起長大的高夢非。

可是即便是驚才絕豔的大師兄,也有一個最大的弱點。

正是那個弱點,在最後一刻摧毀了他。

他當年若是能在樓中大局已定、稱霸江湖的時候斷然殺掉舒靖容,或者在拜月教之戰後除掉這個功高震主又不能馴服的女人,也就不會讓仇敵有機可乘,挑撥離間,讓自己在最後被最信任的人所殺。

停雲,聽著,我不想讓你重蹈他的覆轍。要知道貪戀溫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來溫暖一夕,卻永遠不要過度靠近火源——記住,不要過度依賴另一個人,也永遠不要為失去任何一個人而心智受亂。

否則,你的毀滅也隻在旦夕之間。

……

夕陽下,那個女子對著孩童時的他俯下身來,諄諄叮囑,將案上那一幅染血的白絹放到他手裏——他第一次看到了師父在窗前書寫的東西,那是一篇用簪花小楷寫出的佛偈:

世人求愛,刀口舐蜜。

初嚐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愛,如入火宅。

煩惱自生,清涼不再。

其步亦堅,其退亦難。

“師父……”十多年後,在空****的神兵閣裏,他微微地歎息。

作為雪穀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樓主唯一的師妹,你的一生也堪稱傳奇。你曾經和聽雪樓主青梅竹馬並肩長大,幾乎成為他的妻子。然而,因為那個緋衣女子的出現,你頓時失去了所有——從那個時候開始,怨恨的種子就在你內心種下了吧?

在那個人活著時,你不曾得到他的愛,也不曾得到他的恨,竭盡全力所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生之困。在那個人死去後,你獨居於此,心如止水,日日夜夜回顧往昔,仿佛看透了所有——可是,師父,你是真的解脫了看透了嗎?

你說世人求愛如刀口舐蜜,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不管刀鋒如何銳利,你是否寧可割舌,也不惜求得那一瞬的甜意?當你在決定讓我成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時候,是否一早也預見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如今,血薇和夕影麵臨再度分離,我又該怎麽辦?

蕭停雲在神兵閣裏獨自沉吟,直到外麵斜陽透過窗欞,斑駁地映照在他的臉上。許久,他長歎一聲,似是暗自下了什麽決心,將玉笛擱在架子上,轉頭看向了供奉血薇夕影的空位,低聲:“或許……這樣也不錯?”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人開口:“什麽也不錯?”

斜陽下,無聲無息地映照出四個人的影子。碧落紅塵,黃泉紫陌。那是久居於北邙山的四大護法,聯袂出現在這座久未有人來的神兵閣。

“拜見四位師長。”蕭停雲回過身行禮,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重瞳深湛寧靜,“一時心亂無主,竟驚動了諸位護法下了北邙山,停雲惶恐。”

四護法之首的碧落搖了搖頭,道:“血薇主人要離開聽雪樓,我們都無法坐視不管。”然而看了他片刻,歎息,“不過,如今看來,你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是。”他靜靜地答道,“弟子在這裏坐了一個下午,已經想清楚了。”

他一字一頓地道:“為了聽雪樓,弟子可以犧牲一切。”

四大護法相互對望了一眼,麵上表情各異。黃泉似乎想要脫口說什麽,卻被紫陌按住。紅塵隻是微微冷笑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好,”隻有最年長的碧落神色不動,淡淡開口,“隻要你想清楚了就好——如有什麽需要,派人來北邙山找我。”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沒有絲毫停留。蕭停雲嘴角動了動,似乎想開口說什麽,卻終究沉默——是的,他才是聽雪樓如今的主人。無論多麽艱難困頓,所有的決定,到最後還是要自己來做。

他的手在袖中漸漸握緊,眼裏有殺氣橫溢。

聽到蘇微想要出城的消息時,已經是黃昏時分。

外麵還在下著冷雨,春寒料峭,紫金爐裏有龍涎香縈繞。聽到下屬來報,正在批閱宗卷的蕭停雲長身而起,直接奔下白樓,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號令開門。趙冰潔聽到了響動,走到窗邊看著,暗淡無光的眼睛裏有著一絲異樣的目光。

侍從追上來,高喊:“樓主,外麵下雨呢!”

然而馬蹄嘚嘚,蕭停雲早已去得遠了。

“終於是下決心了嗎?”趙冰潔喃喃,側耳聽著蹄聲遠去,語氣裏莫測喜怒,隻是長長歎了口氣——白日裏聽說停雲在神兵閣待了一整天,她便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此刻再看到這樣的情狀,便明白他心裏應該已是有了決定。

他應該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吧?隻是,沒想到蘇微在今日便要離開,如此倉促,打亂了所有步驟——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

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

她知道血薇的主人是愛慕他的,隻要他開口,她就不會拒絕——誰會拒絕停雲這樣的男子呢?既然他已經明白了不能失去血薇,那就讓他去吧……血薇的主人,天生就要和夕影的主人在一起。

這幾乎是注定的事情。

趙冰潔掩上了窗戶,隻覺得指尖冰涼,身體內的劇痛再度襲來。她臉色蒼白,**地彎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裏,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摳著,幾乎疼痛得令她想把這雙眼睛生生地摳出來!

是……是那種沉澱在身體裏的餘毒,又一次發作了嗎?自己的眼睛裏,是不是又在流出駭人的鮮血來?可不能讓人看到了……

她恍惚地想著,扶著牆慢慢地往回走。然而神誌模糊,平日記熟了的路線便忘了,不等摸索著回到**,腳下忽地絆倒了一疊書——孤獨的女子摔倒在空無一人的嵐雪閣裏,周圍的古書倒塌下來,雪崩一樣掩埋了單薄的人。

她無聲無息地失去了知覺。

蕭停雲策馬出了朱雀大街,一路疾行,好容易才在洛陽的東門截住了蘇微。

蘇微正在雨裏步行著,朝著城外的方向走去,垂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麽。她沒有騎馬,也沒有撐傘,烏黑的發梢上沾滿了雨水,顯出一股平日難得的鮮活明亮氣息來——他隻看了一眼,忽然間就微微一恍惚。

這個樣子的她,恍如十年前風陵渡月下的初遇。

“怎麽不回樓裏?”他跳下馬,語氣有些急促,“這幾天,你都去哪裏了?”

“來得這麽快?果然,你派探子監視我了吧?”她卻隻是淡淡地冷笑,抬頭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你自然也知道我最近幾天哪裏也沒去,喝完了這家喝那家——洛陽所有的酒館,隻怕都已經被我喝了個遍。”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敵意和戒備,令他有些愕然。

“那你現在打算去哪兒?洛水旁的那家酒館嗎?”蕭停雲笑了一笑,試圖讓氣氛融洽一些,“你不是很愛他家的冷香釀嗎?我陪你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今日這麽有空?”蘇微淡淡地看了看他,冷笑,“你不是一貫都很忙嗎?”

這一個月來,她沒有回去,他也沒有來找她。兩個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對峙。她猜測著他這一個月安然不動,卻在今日忽然來找自己的緣故,然而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個人。

“我很久沒陪你喝酒了,也該陪你去坐坐。”蕭停雲隻是笑了笑,道,“放心,我絕不是為了再求你去出手殺人才來獻這個殷勤。我有一些話要和你說。”

她終於點了點頭:“那好,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話對你說。”

時下已經是深冬,天黑得特別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經是掌燈時分。

洛水開闊,密雨斜風,官道上寂靜無人,遠遠看去四野一片漆黑,隻有那一間簡陋的小酒館裏還露著一點暖黃色的燈。蘇微遠遠望著那一點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絲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酒館裏生意還是一樣不好,隻有一個看似是過路旅人的客人在角落獨坐,背對著他們,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酒,寂寂無聲。

掌櫃正準備打烊,看到進來的一對男女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這個女子,不正是前段時間天天來這裏買醉的嗎?還欠著酒館一大筆債,怎麽今日……然而,轉眼看到她身邊陪伴的貴公子,掌櫃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莫非,這位就是聽雪樓的樓主?

“一壺冷香釀?”店小二迎上去,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用眼角瞥了一眼她身側的貴公子——十年未見,那個少女憔悴如斯,可那個男子卻依舊似美玉般,更加顯得高華內蘊。果然,還是男人耐老啊……嘖嘖。

“先拿兩壺。”蕭停雲坐下,“小菜揀幹淨爽口的來。”

“是……是。”店小二還是第一次和傳說中的聽雪樓主近距離說話,不由得聲音都顫了,連忙奔回了廚下。

兩人挑了一個靠裏安靜的位置坐了下來。酒很快就上了,清澈、冷冽,有馥鬱的香氣。她卻仿佛默然想著什麽事情,眉頭輕輕蹙起來,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唯有耳畔兩滴翠綠盈盈晃動。蕭停雲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手指無聲捏緊了酒杯。

阿微在想什麽?她要和他說什麽?

這次他和趙冰潔去嶺南一趟,前後不過一個多月,但回來後卻發現蘇微的眼神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以前那個明亮清淺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已經變得令他不能捉摸。

“梅家最後的那個男丁,梅子湘,是我殺的第二百個人。”蘇微低頭看著麵前的酒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今天是他的七七,我本來打算去城外的白馬寺為他超度。”

“……”蕭停雲愣了一下,忽地鬆了口氣,“原來如此。”

原來,她今日離城,並不是打算和他決裂。

“這些年,每殺一個人,我都會在廟裏為他們設立牌位,找高僧超度。”蘇微低著頭,看著酒杯裏淡碧色的美酒,微微苦笑,“我入江湖已經十年,到如今,這些牌位已經密立如林,如果再不開辟另一塊地兒,隻怕就擺不下了。”

蕭停雲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不願意殺人。但到了如今,該殺的人都殺完了,連梅景浩都死了,接下來,你會得到安寧的。”

“梅景浩?”說到那個名字,蘇微猛然一震,抬起頭直視著他,眼神裏似乎有一把劍在慢慢凝聚,“不……我永遠也不會安寧!”

十年前那一場追殺,是她加入聽雪樓之後遇到的第一次大行動。

當時天道盟的勢力極盛,暗中集結了所有江湖反對力量,屢屢挑戰聽雪樓的權威,大有取而代之之勢——就在這樣的危急關頭,她被蕭停雲接回洛陽,開始拔劍,為樓中殺人。

在血薇歸來後的第三個月,她於洞庭之上大開殺戒,震懾天下。

第四個月,名為“斬龍”的行動正式開始。

這個極其機密的行動,是由趙冰潔一手安排的。這個盲眼的女子根據所獲得的秘密情報,得知天道盟盟主當時將在長安出現,召集七大幫派裏的精英商議對付聽雪樓的策略,停留一夜後即走。她和蕭停雲商議後,為了斬殺賊首,決定冒險突襲,隻帶極少數的精銳直奔而去,一夜疾奔一百多裏,輕騎斬敵首而返還。

那一夜,聽雪樓傾盡了全部精銳,從洛陽奇襲長安。領頭的是蕭停雲和蘇微,其餘隻有十一名吹花小築的頂尖殺手,於月夜下疾馳而去,並不帶任何後援。

那一戰之慘烈,令十年後身經百戰的她也不忍回顧。

顯然沒想到那麽機密的事情會被敵手得知,天道盟對此毫無準備,猝然遇襲。但他們的反擊卻依舊迅速斷然,為了保護盟主撤離,所有下屬都不顧一切地血戰,有些人甚至組成了人盾,用血肉之軀阻擋了聽雪樓的人——天亮之前,他們帶去的人誅滅了天道盟的主力,然而,盟主梅景浩卻在下屬的力戰之下得以逃脫。

於是,那一場追殺延伸到了千裏之外。

蕭停雲沒有猶豫,直接帶著她疾追而去,隻怕停得一刻便會讓這個最大對頭再度失去蹤影——他們兩人聯袂奔襲,迢迢萬裏,三次截獲天道盟主,又三次被其逃脫。

天道盟主不顧一切地狂奔,穿山越嶺,竟然出了中原,直奔苗疆而去。蕭停雲帶著她日夜兼程,翻過了哀牢山,渡過了瀾滄江……等到了騰衝境內時,她已經疲累得不知方向,蕭停雲卻依舊如繃緊了的弓,絲毫不曾懈怠。

當獵手幾近崩潰的時候,他們終於追上了獵物。

仿佛也已經被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殺逼得接近崩潰,當天道盟的盟主重新出現在他們視野裏時,已經全身襤褸,須發皆白,身上負傷十幾處,傷口來不及包紮,已經開始腐爛——那種困獸般絕望憎恨的目光,竟然令她心裏猛然顫抖了一下。

滿山青翠,天高雲淡,然而她知道血腥卻即將彌漫。

被截獲的那一刻,天道盟主正靠在路邊的一座亭子裏休息,似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在看到他們兩人追來時,他想要從椅子上站起,然而重傷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竟然打了一個趔趄,從台階上滾落——那一瞬,這個五十多歲的梟雄窮途末路,狼狽不堪,竟完全不像是一個叱吒風雲的江湖霸主。

看到老人跌倒,她居然在那一刻遲疑了一下。

就在她微微遲疑的瞬間,蕭停雲已經毫不猶豫地出刀!

千裏追殺,日夜無休,蕭停雲想來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然而控製力極強的他表麵卻是絲毫不顯露,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氣定神閑——隻有在拔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才表明他內心積累的煩躁和怒意已經瀕臨決堤。

天道盟主勉強躲過了那一刀,然而手裏的劍卻被一刀截斷,一聲大喝,提起了最後的一口真氣,拚命搏殺。而她已經回過了神,血薇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來,疾刺對方右路。

麵對著夕影血薇的雙重劫殺,心裏已經知道這一次在劫難逃,天道盟主不顧一切地避開了他們,居然扔掉了斷劍,滿身是血地轉頭奪路而逃,勢如瘋虎。

——路邊是一片茶園,再遠處就是集市,有一個背著行囊的路人正好路過,看到這滿身是血的人迎麵撲過來,忍不住失聲驚呼,嚇得癱軟。

“別讓他逃了!”蕭停雲低喝。

她應聲上前,血薇如電,斬入對方的膝蓋!雙膝唰地斷裂,天道盟主踉蹌跌倒,身體往前撲出,在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血痕,然而,卻用雙手撐著地,極力地又前行了幾丈,似乎還想拖著半截身體繼續逃脫。

那種瘋狂的困獸之勢令她悚然,竟無法再下手斬斷這個人的頭顱。

然而,當她再次略微猶豫的時候,夕影刀已經帶著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梅景浩,悄然劃落。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獵物的後頸,斬斷血脈。

“啊啊——”在路人的驚呼聲裏,一刀斬落,頭顱衝天飛起。

然而令人驚駭的是,那個頭顱在被割下後,居然還在狂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天道盟盟主的頭顱淩空飛起,睜著眼睛看著他們兩個人,開合著嘴唇,厲聲詛咒,“聽著……聽雪樓,必將在你們手裏滅亡!”

頭顱落地,滾了幾滾,聲音逐漸停止,然而那雙眼睛卻一直睜著。那一刻,蘇微忽然覺得前所未有地恐懼和惡心,往後踉蹌退了一步。

“他……他居然還在說話!”她失聲驚呼,“他還在說話!”

“不要怕,”蕭停雲卻是毫不畏懼,一腳將那個人頭踢到了一邊,眼神冷定,“來自被斬下了頭顱的敵人的詛咒,也隻能等來世再去實現了——怕什麽?我們贏了!”

說到這裏,他眼神微微一動,看到旁邊那個路人。

那人還不到二十的年紀,背著個藤篋匆匆而來,驟然撞見這一幕,已經嚇得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跑向村子,一邊驚呼:“殺人……殺人了!快來人啊!這裏——”

最後一個字,停頓在了咽喉裏。

那一瞬間刀氣凜冽,逼人而來,硬生生把他的話語凍結。

蕭停雲的刀鋒如電,便要將這個目擊者當場滅口。

“住手!”同一個刹那,血薇化作一道流霞,錚然一聲擊在夕影刀刃上,將切入咽喉的刀鋒彈開!那個路人慘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咽喉,隻聽唰的一聲,被擊偏的刀鋒從他手上一劃而過,頓時鮮血淋漓。

——隻要慢得一刹,這個路人便要屍橫荒野。

“不要濫殺無辜!”蘇微逼開了他的刀,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憤怒。

“不能留活口。”蕭停雲皺眉,發現她又開始了毫無必要的婦人之仁,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卻還是解釋了幾句,“我和趙總管擬好了計劃,殺了天道盟主之後,還要假借梅景浩的名義,把餘孽引出來好一網打盡——現在要是讓這家夥跑出去亂嚷,萬一傳到了江湖上,後麵的事就麻煩了!”

“夠了!這是一條人命!”蘇微再也無法忍受,拔劍相對,不肯退讓半步,“這一路還殺得不夠嗎?你再敢動他一下試試看?”

蕭停雲猛然驚住,忽地冷靜下來。

那個無辜被卷入的路人躺在地上,手臂被夕影刀所傷,因為劇痛而昏迷了過去。背後的藤篋散開了,散落了一地的玉石,還有一包大大小小的雕刻刀具。

“原來是個玉雕師。”蕭停雲鬆了一口氣,“對了,這裏已經是騰衝地界,天下著名的翡翠之府。”

他看了看她淩厲的眼神,將刀慢慢收起——是的,千裏追殺,大功告成。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兩人都疲倦已極,已經是強弩之末,說不定周圍還會有天道盟的餘孽潛伏。如果不早些離開,隻怕會惹來更多麻煩,何必還要為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外人爭吵不休?

“算了。”他俯身撿起了天道盟主的頭顱,道,“我們回洛陽去吧。”

她並沒有去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收起了血薇,隻是足尖一點,消失在滇南的翠色裏。

這一戰之後,天道盟失去了首領,元氣大傷,群龍無首,所屬的勢力在接下來的幾年裏被聽雪樓逐一消滅——到了今年,甚至連整個江城的梅家都已經被滅門。

他們贏了,贏得幹脆而徹底。

然而,不知道為何,雖然過去了那麽多年,那一顆在半空中飛舞的頭顱所發出的詛咒卻如烙鐵一樣印在了她的心底。每當她再度殺死一個人時,那一刻的情景就會自動浮現——隔了多年的時光,那頭顱似乎還在盯著她,惡狠狠地重複著詛咒。

到如今,已經整整重複了兩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