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長夜離別歌
“我們當時就應該死在孟康的那個礦洞裏。”他喃喃,近乎耳語般地說,“沒有別人,隻有我們兩個,一起在黑暗裏。等我死了,你再吃掉我……這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其他的退路。”
水映寺位於騰衝的郊外。傳說這裏是忘川的終點,無數的亡靈通過鎮魂碑的指引,匯成一股洪流,去往彼岸——而這裏,便是他們轉世的所在。
寺裏寂寂無人,唯有慘碧色的燈光映照。
燈下有人獨坐,斟酒獨飲。
滇南的七月,空氣濕熱,夜色深濃,頭頂無星亦無月,連風似乎都是灼熱而凝滯的。沉悶許久,忽然間,草木間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聲音,長短不一。緊接著,九曲凝碧燈上也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錚然錯落,如金玉交擊。
“下雨了嗎?”原重樓歎了口氣,看了一眼窗外,忽然眼神凝聚。
漆黑的雨夜裏,窗外的屋簷上靜靜站著一個女子,握劍而來,就這樣站在雨中冷冷地看著他,眼神冷亮如電,臉色卻蒼白如死。
“迦陵頻伽?”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你來了。”
他抬了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她一掠,便到了室內,站在了他的眼前——不知道在外麵的雨裏站了多久,她全身已經濕透,漆黑的發絲濕漉漉地貼著臉頰和脖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著水,更襯托得肌膚蒼白如玉。
“擦一擦。”他皺了皺眉頭,扔了一塊手巾過去。
蘇微握著劍,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那塊手巾就掉到了地上。原重樓看了看她,忽地冷笑:“既然來了,一切就該聽我的!否則就滾回去。”
她沉默了一下,身體僵硬。然而,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俯下身,將那塊手巾撿了起來,緩緩擦了擦臉頰和身上。
“好。”他滿意地微笑起來,指了指對麵,“坐下來。”
她吸了一口氣,走過去在他麵前坐下,卻沒有坐在他正對麵,而是下意識地移到了斜側,低下頭,帶著嫌惡的神色,似是不願意看到他。
“坐這裏。”他蹙眉,命令。
她咬了咬牙,挪了過去,依舊一言不發。他就坐在她的對麵,無法避開——僅僅是幾天不見,這個人似乎完全陌生了,眉目依舊清俊,然而薄薄的嘴唇含著笑意,卻似是刀一樣鋒利。
更加刺痛她眼睛的,是他手邊放著的那把夕影刀。
“來,陪我喝一杯。”他給她斟了一杯酒,清冽的酒裏沉浮著白色的花瓣,居然是大理出名的梨花酒,“放心,沒有毒。我還費不著用這麽大力氣對付你。”
“我戒……”她剛想說自己已經戒酒,話到了一半卻止住,隻是咬著牙握起了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冷冷斜覷著他。
“好!”他輕輕擊掌,似是極高興,“再來一杯!”
他一連給她倒了三杯,她都是一言不發地酒到杯幹,爽快利落至極。梨花酒入口柔,後勁卻極烈,空著肚子幾杯酒下去胃部頓時灼燒般地熱起來,一股熱意升起,令她蒼白的臉頰多了一絲殷紅,襯得眼睛更是亮如秋水。
“真是聽話啊……簡直不像你了。”他看著她,似是有些感歎,“在騰衝這些天,一直都是被你呼來喝去的,如今終於輪到我出這口惡氣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手邊的一個東西:“現在我當家做主,是不是?”
——在他手邊放著的,居然是那個洞房裏的枕頭。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猛然站起:“你……”
“我什麽?”他卻依舊絲毫不動,笑笑地看著她。
“你倒是會演戲,不做戲子可惜了。”她拚命按住內心的憤怒,冷笑起來,“別在這裏繞彎子廢話了,你想要怎樣?”
“這麽掃興幹嗎?我隻是要你陪我一天一夜而已。”他施施然伸過手,捏住了她的下頜,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我們好容易拜了堂,卻被人居中打斷,沒有來得及好好享受洞房花燭夜,未免有些掃興——”
他感覺到她微微一顫,似是被人刺了一劍。然而,她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隻是閉上了眼睛。他湊近她的唇,凝視著她。兩人的氣息交錯在一起,然而他卻沒有吻下去。九曲凝碧燈在雨中飄搖,慘碧色的燈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肌膚上,有一種冰冷的美。
“別磨磨蹭蹭。”她忽然睜開了眼,冷冷道,“來啊!”
他凝視了她一眼,一聲冷笑,忽然間按住她,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緊閉著,柔軟而冰冷,如同死去之物。他怎麽也無法得逞,忽然間暴躁起來,抓著她的衣襟,一下子把她按倒在了旁邊的榻上——她沒有反抗,卻一動不動,冰冷地看著他,那種眼神能令最灼熱的鋼鐵瞬間冷卻。
“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他咬著牙,冷冷道,“還裝什麽?”
她看著他,忽然嗤笑了一聲:“做夢!”
“什麽?”他怔了一下。
“我壓根不認識你,怎麽可能是你的女人?”蘇微終於直視了他,冷笑著,“我嫁的那個人,叫作原重樓,是騰衝最出名的玉雕大師——可惜,我的丈夫在成婚當天就已經死了,被一個叫作靈均或者梅子瑄的人殺了……”
她的語聲輕而緩慢,如同劍鋒:“所以,現在我是個孀婦了。”
他看著身下這個女人,忽然語塞。然而,下一刻他就冷笑起來,重新將她扔到了榻上:“管你怎麽巧舌如簧,今晚照樣得做我洞房裏的新娘!”
他將她按倒在榻上,近乎粗暴地撕開了她的衣衫。她掙紮著,白皙如玉的身體在慘淡的燈光下有一種詭異的美麗,那是他所熟悉的,卻又如此陌生。當他的手觸及肌膚,她一開始下意識地反抗,然而似乎很快意識到了如今的境地,又頹然中止。
當他再度壓上來時,她忽然開啟了嘴唇,回應了他。
她的吻纏綿而深入,一如以前。然而,他卻在那銷魂的一刻忽然挺直了身體,看也不看、閃電般探出手,回手並指一夾,將刺到了腦後的劍鋒瞬間定住!
血薇已經出鞘,閃著幽幽的暗光。
他低下頭,死死地看著她,似是憤怒,又似冷嘲。她無所畏懼地和他對視,眼眸冷酷而仇恨,低聲:“來啊!隻要你敢再親近我,就隨時做好被殺的覺悟吧!”
他忽然暴怒,掐住她的脖子,一甩手,將她從榻上卷起,直接扔飛了出去。
他出手很重,她背部重重地打在牆壁上。蘇微低低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腹部,整個人貼著牆壁摔到了地上,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將她拖起來,忽然卻愣住了。
有血慢慢沁出,染紅了她身下的衣裙。
“你……”那個瞬間,他看著她,不敢相信地喃喃,“你難道……”
“哈哈哈!”就在他出神的那一瞬,她一聲冷笑,鬆開了護著腹部的手,袖子一翻,劍光橫斜,閃電般地斬了過來,出手便是殺招!
距離太近,他下意識地折身後仰,卻沒有完全躲過。唰的一聲,血薇在他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創口,幾乎把鎖骨削斷。
蘇微一招得手,毫不留情地步步搶攻,他隻是稍微一出神,幾乎便把性命給送了。
然而,她剛剛把劍刺向他胸口,忽然間眼前一花,似乎有無形的門在麵前瞬間關起來,便失去了他的蹤影。這……是結界?這個水映寺裏,他早就設好了重重陷阱!
原重樓從眼前憑空消失,下一個瞬間,又仿佛煙霧般重新聚攏,出現在她的身後,冷笑了一聲,出手如電,一指點在了她的後腰,形如鬼魅。
“真是好險,來真的啊?謀殺親夫?”他看著倒在懷裏的她,冷嘲,“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在這裏設下了結界,我就真要被你殺了。”
“你……”她怒極,卻無法掙紮。
“跟你說過,你殺不了我的!乖乖的做我這一天的新娘子就好了。”他封住了她的穴道,將她重新抱到了榻上。她竭力掙紮,他壓著她的身體,卻沒有再度出手輕薄,隻是停在那裏細細地看著她——方才一輪歡好中,他的外袍已經落下,衣襟散開,露出堅實如玉的身體。然而,蒼白的肌膚上卻有著一處處奇特的青色痕跡,如同一棵樹一樣蔓延了全身。
那種青色,不久前她在他昏迷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如今居然更加深了許多。
她有些驚愕,卻咬住了嘴唇什麽也沒問。
“你……”他在燈下細細地看著她,手指溫柔撫過她的肌膚,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確定地看著她,似乎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有了孩子?”
她微微一震,避開了他的眼神,冷笑了一聲:“胡說。”
“不,我沒有胡說。”他喃喃,撫摩著她的小腹,眼眸雪亮,“剛才你撞到了牆,就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這裏——如果不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會這樣做的。”
一邊說,他一邊扣住了她的手腕,打算探她的脈搏。
她知道他定然會覺察,幹脆抽回了手,冷笑著承認:“是又怎麽樣?”
那一刻,他的手僵住了,就這樣定定看著她,許久不動。慘碧色的燈光映照著他的臉,令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奇怪的光影之中,如同暗夜裏的雕塑。忽然間,他發出了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會吧?我居然有了孩子?我……”
他停住了,似乎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卻看著他,眼神冷靜而殘酷,冷冷道:“對!這就是上天送給你的陪葬品!”
他驟然停住了笑聲,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著她:“你說什麽?”
“事到如今,我們之間必有一死。如果你要殺我,那就必須先殺了你自己的孩子!”她看著他,雖然毫無反抗之力,眼眸卻充滿了惡毒的挑釁,“如果你殺不了我,那等我殺了你之後,自然也會把他殺掉——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這個惡種生下來!”
她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一字一字吐出。
原重樓再也無法控製地暴怒,甩了她一個耳光,低吼:“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她放聲大笑起來,“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他死死地看著她,不再說一句話,眼神凶狠而憤怒。她毫不退縮,也冷冷看著他,眼裏似乎藏著一把劍。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瞬間凝結。
忽然間,他一把伸出手,將她抱入了懷裏!
死死地、緊緊地,用力得幾乎令她說不出話來——他的懷抱冰冷而熟悉。那一刻,她隻覺得窒息,幾次想伸出手推開他,卻又無力地垂落。
“原來你有了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我?”他抱緊她,低聲喃喃,聲音竟然在發抖,“如果我一早知道,那……”
她沒有說話,咬緊了牙不讓自己顫抖,可那一瞬間眼眶卻有些熱。是的,當時,她那樣堅決地拒絕了停雲,將血薇還給他轉身就走,不惜背棄對姑姑的誓言——不僅是因為她自己不願意再握劍殺人,更是因為,她也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再生活在那片江湖裏!
可是不管初衷如何,到現在,終究還是一場空。
“迦陵頻伽……”她忽然聽到他在耳邊開口,“我們當時就應該死在那裏的。”
什麽?她微微一驚。
她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吐出的隻有一聲無法壓抑的啜泣,如同從最深的心底傳出,撕心裂肺。
是的……是的。什麽都晚了!
他們兩個人,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便是錯誤的。十年前的匆匆一麵,尚未相識便種下了血海深仇。十年後,仇恨指引著他們再次相見,絕無逃避的可能。
這樣的孽緣,如同種入骨血的蠱毒,生生死死,糾纏不休。
可如今,什麽都晚了。
“好了……好了,今晚我們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想。”她全身顫抖,隻聽到他在耳旁輕聲歎息,輕吻著她的額頭,低聲,“就讓這一天一夜好好地過去吧……過了這十二個時辰,再來了斷我們之間的恩怨。好不好?”
她在他的懷抱裏劇烈地顫抖,死死咬著嘴角,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卻還是無法抑製地啜泣。他緊緊抱著她,撫摩著她的發梢,靠在黑夜裏,靜靜地等待著天亮。
窗外的雨聲無休無止,如同整個天和地都在哭泣。
在夢裏,她似乎回到了那個黑色的洞穴裏。
她在嶙峋鋒利的亂石之間爬行,呼喊著他的名字,慌亂而恐懼。他沒有回答她,然而,遠處黑暗裏卻有聲音敲擊著,一聲又一聲,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喚,指引著她去尋找他。
“重樓!重樓!”她驚慌失措地大喊,摸黑在一塊塊礦石之間找著他。
忽然間,一塊石頭下伸出了一隻手,拉住了她。
“重樓!”她驚喜萬分地回過身去,抓住了他的手,試圖從石頭下拖出被壓住的人。然而,隻是微微一用力,哢嚓一聲,黑暗裏那個人居然攔腰而斷!下半身還壓在石下,鮮血噴湧而出,染紅她一臉一身。
她抱著斷裂的上半身跌在地上,恐懼得發抖,失聲喊道:“重樓!”
然而一轉眼,手裏抱著的半具屍體,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為什麽還不回洛陽去?”懷裏的屍體睜開眼睛,看著她,開合著嘴唇,慢慢地問,“血薇的主人,不能離開聽雪樓。”
“停雲!”她失聲驚呼,瞬間醒來。
醒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已經大亮了,已經是中午,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空氣裏的炎熱一掃而空,到處都是蔥蘢草木,青翠欲滴。
她在一個懷抱裏醒來,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重樓?”她下意識地喃喃低語,可忽然又猛醒過來,全身僵硬。
“別這樣,放輕鬆一點。”他歎了口氣,聲音變得溫柔安靜,在一瞬間似乎回到了昔日那個玉雕師的樣子,輕聲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暫時不去想這些恩怨,好好地過完這一天再說——你要報仇,日後有的是時間。”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探出手去握緊了血薇,心裏略微安了一安——這把劍居然一直在她身側,並沒有被他拿走。
然而想站起來時,卻雙膝一軟。
“時間不多,我還是封了你身上的穴道,免得你不聽話亂折騰。”他走過來,俯下身將她攔腰抱起,如哄孩子般地道,“來,該吃飯了。”
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擺好了新的碗筷,米飯雪白晶瑩,裏麵拌有魚醬,野蕨菜炒了口蘑,魚粉湯香氣馥鬱,芭蕉葉裏還包裹著一塊鹿肉——她睡過去那麽久,居然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起身做了這滿桌子的菜。
他在椅子上把她溫柔地放下來,俯下身去擺好了碗筷,又親自給她盛了一碗魚粉湯,細心地將上麵的泡沫撇了開去——他的動作輕柔妥帖,似乎隻是一個普通的丈夫,正在照顧懷著身孕舉動不方便的妻子。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孟康竹樓裏的晚餐,心事如潮,不可抑製。
那是他為她做的第一頓飯,雖然普普通通,卻永生不能忘記。
“我的手殘廢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劍——所以,我們都沒用了;所以,他們都離開了——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所以,我們不要自相殘殺了。誰又比誰好一點呢?”
那一夜,他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樣對自己說。也就是從那一夜開始,她被他所打動,慢慢讓這個人走進了心裏的那扇門。
可是……他說的話是假的,他的笑也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計謀,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自相殘殺!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拿起了筷子,手卻微微地發抖,怎麽也無法下箸。
“我在水映寺外麵預先設了一個天地交征大陣,把忘川中所有鬼魂的力量都暫時積聚在了這裏,就算是明河教主和我師父他們親自來,沒有一天兩天也破不了。”他看著她,眼神平靜,低聲道,“好好吃吧,這可能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餐了。”
她微微一震,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為自己盛飯,舀了湯。魚湯熱氣蒸騰,迷住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克製住了即將落下的淚水。
“我在湯裏放了一些紫蘇,可能味道有些奇怪——你動了胎氣,需要好好穩固。”他的語氣平靜,“慢慢吃吧。等吃完了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然而她吃到嘴裏,卻全是苦澀。原重樓沒有動筷子,隻是坐在那裏看著她吃,眼神複雜莫測。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聲音錯落長短,無休無止。他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似是心緒煩躁起來,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被捏斷。
“那句話是真的嗎?”她放下湯匙,忽然問。
“什麽?”他怔了一下。
“你不喜歡下雨天。”她看著他,眼神平靜,“說一下雨,就會覺得世間到處都是哭泣的聲音,讓你想起你那個被拋棄後以淚洗麵的母親。”
他凝望著簷下綿延的雨滴,低聲道:“是真的。”
“是嗎?”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蒼白的嘴唇彎起一個譏誚的弧度,“原來在你對我說的所有話裏,至少還有一句是真的……”
他轉過頭來深深地凝視著她:“其實,我對你說的很多話都是真的。”
她手微微一顫,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錯開了視線。
“不過,我母親並不是什麽寨老的女兒,隻是一個普通的擺夷族女子。她鍾情於我的父親,沒有明媒正娶便生下了我。可惜,我父親雖然英雄蓋世,卻是懼內之人,竟然把我們母子拋棄在了騰衝。”他低聲對她敘述著自己的身世,“直到過了五年,父親的正房夫人死了,他才將我母親接回了身邊,又在中原生下了我妹妹,然而,卻依舊不敢把我帶回去——因為梅家是大家族,如果憑空又出現一個新繼承人,隻怕內鬥會更加激烈。”
頓了頓,他苦笑道:“父親原本打算在我行了冠禮之後,再把我帶回中原去。”
“所以,你的名字並不在族譜上?”她默然地聽到這裏,忽地冷笑起來,“沒想到,這反而讓你逃過了滅門大難,成了漏網之魚。”
她的話語鋒利,他的眼神凝聚了一下,似乎有怒意,卻硬生生按捺住。
“你們這些人,知道什麽?”他咬著牙,聲音忽然間有些微的發抖,“我父親窮途末路之下,還要狂奔千裏來見我最後一麵;而我身為人子,近在咫尺看著父親被人一刀斬首,卻不能去相認!這種痛苦,你知道嗎?”
他的語氣,令她鋒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中原都做了些什麽。”她喃喃,聲音雖然輕,卻並沒有絲毫的動搖,“這江湖本來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明刀明槍地贏了這場仗的!如果天道盟勝了,被追殺的或許就是我。”
“但是我不是江湖人,至少那時候還不是。”他搖了搖頭,黯然,頓了頓,忽然道,“如果那一日,你不去攔那一刀就好了。”
她一震,臉色蒼白,久久不語。
是的,如果當時她沒有攔住蕭停雲那一刀,那麽,眼前這個人就會作為路人被瞬間滅口,以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如果命運的轉輪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運會如何?聽雪樓的命運,又該如何?
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一切都在那一日毀滅,包括他自己。
眼睜睜看著父親在咫尺的距離被斬首,緊接著,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謀生技能,失去了戀人,失去了母親和妹妹……窮途末路的他,在毀去了原重樓那個無憂無慮的身份之後,這些年來,又是以怎樣的心態活下來的呢?
這一切,他從沒有和人說過,哪怕是自己的師父孤光。
他隻是戴上了麵具,全心全意地跟隨著拜月教的大祭司學習術法,夜以繼日,進境神速,被譽為三百年來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沒有人知道,從那以後,他的心也已經戴上了麵具。
十年啊……那樣漫長的日子裏,幾乎每一夜,他都夢見父親被一刀斬下的人頭在空中旋舞著,嘴唇開合,吐出最後的話語——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似詛咒,也似是最後的囑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夢裏,他都在竭力克製著自己,拚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直到全身顫抖著在噩夢中醒來,一個人蜷縮在黑暗裏,也依舊不敢哭泣,隻是咬緊了牙關,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報仇!
可是,麵前的仇人太強大。那兩個人來自天下最強大的聽雪樓,刀劍的聯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習,也不可能勝過他們兩個人的聯手。
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刀和劍指向彼此,自相殘殺!
在十九歲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內心設定了這個計劃,並為此賭上了一生。這條路是那麽長,那麽暗,一路行來,終於到了這裏。
“你……到底是誰呢?”她喃喃。
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他是神秘高貴的靈均;再後來,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師原重樓;到最後,卻是以黑暗複仇者的梅家遺孤作為收尾!這三個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看著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歡哪一個?”
她幾乎想脫口回答,卻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樓似乎也沒指望她會回答,隻是淡淡地苦笑著,喝了一杯酒,低聲道:“但我知道的是,當我是‘原重樓’的時候,我過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輩子裏最快活的時候。”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將一聲微弱不可聞的話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這一輩子裏最快活的時候。
隻可惜,卻如同煙花一般刹那消散。
“剛開始的時候,隻是想引你上鉤。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計好的走。”他望著外麵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孟康那個竹樓裏吃了那一頓飯,聽著你說話,忽然之間,竟覺得自己很嫉妒洛陽的那個人……”
“竟然一時昏了頭,忘了要一步步來,就對你動了歹念。”他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你一掌就把我打飛了——嗬,當時我還不能反抗,不能還手。因為我得裝作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揚了揚酒杯,笑得複雜而意味深長。她在一邊怔怔地聽著,心中隻是翻江倒海,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事情就悄然改變了吧?”原重樓喃喃,眼神變得有些茫然起來,“再後來,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換我一命,把我從蟒蛇口裏救出來……唉。我設法把你弄到了月宮,讓你見到聽雪樓的使者,本來也是想試探一下你當時心裏的想法。”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你去見了石玉,回來卻和我說你選擇留下來——我對你說,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她聽他在一邊慢悠悠地說著,手指絞緊,指節幾乎蒼白——是的,或許在那一刻,他原本以為他們的人生將在那一點上轉折。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運早已給他們安排了另一個結局。
“那個洞窟的最深處,真的有蛇嗎?”她終於開口,問了一句,“還是……還是你造出來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覺?”
“你說呢?”原重樓笑了笑,“將來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著嘴唇。
“心裏還有什麽疑問,都說出來吧。”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原重樓抬起頭,眼眸平靜,“過了今天,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問什麽,卻終於還是克製住。
“算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低下了頭去,握緊了手裏的血薇,聲音虛弱地歎息,“事已至此,再問什麽也不會有所改變。”
“不,你知道嗎?”然而他卻看著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攔住的那一刀之外,本來還有第二個機會,可以讓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
她看向他,眼裏充滿了疑慮。
原重樓看著手邊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停雲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蘇微憤然變了臉色。
然而,他沒有理會她,徑直把話說了下去:“原本聽雪樓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罷。接下來,我會找個機會讓‘靈均’這個身份死去,再放我師父出來,抹去此事和我相關的任何痕跡,從此以原重樓這個身份活著——這樣一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隻可惜……”
說到後麵,他停住了話語,搖了搖頭。是的,隻可惜趙冰潔不顧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蕭停雲也沒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來了一個奇襲,直接殺入了滇南!
他的對手,遠遠比原先預想得強悍不服輸。
這些日子以來,他用盡了所有手段,隻想把她和聽雪樓永遠地切割開來,把她永遠留在滇南這個世外桃源裏,成為他的迦陵頻伽——可是,當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貫日,從天而降的瞬間,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當蘇微扯下紅蓋頭,看著那把劍時,她的眼睛重新燃燒。
那種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裏見過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選擇了聽雪樓。迦陵頻伽,你不知道當時我是以什麽樣的心情開口求你不要去的……我這一生裏,從沒有這樣害怕,也從沒有這樣哀求過一個人。”他的聲音輕而冷,似乎凝結了寒意,“可是你走了,頭也不回。”
“我隻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卻居然還不由自主地分辯了一句,“我說過會回來的!事實上,我也回來了!”
“那有什麽用呢?他還是找到了你,你還是選擇了他……我曾經竭盡全力要把你和你的過去割裂,可是,我失敗了。”他微微搖頭,眼眸黯淡,“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迦陵頻伽!我試圖擁有的那種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頓了一頓,忽地惡狠狠冷笑起來,用酒杯敲打著桌麵,一字一句:“既然如此,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變得冷徹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著她拔劍遠去的背影時,在那個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裏,被禁錮的魔鬼又重新脫韁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無法挽回的決定。
——他要重新推動原來的計劃,把這血海深仇一口氣報完!以殺止殺,以血還血!
——而後麵的一切發展,全部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唰的一聲,蘇微把碗裏的湯潑到了他臉上,怒視著他:“卑鄙!”
“為了報仇,我沒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卑鄙又算什麽?”他沒有動,隻是看著她發怒的樣子,忽地笑了一聲:“好了,吃完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蘇微警惕地握緊了血薇,厲聲:“去哪裏?”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聲地笑了一笑,笑容卻很溫和,“我說過,先把恩怨放一邊吧!就這十二個時辰。等時間到了,我自然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然後,我們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何?”
他不作聲地抬起手,閃電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忍不住問。
他沒有回答,隻是抱著她走進了雨裏。
外麵的雨已經轉小了,細蒙蒙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發絲上,如同三春柳絮那麽煩人。原重樓抱著她,沿著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後山。
寺廟的後麵是一座斷崖,壁立千仞。
他抱著她,沿著那條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過蔥鬱的草木,不作聲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徑隱沒在亂草裏,前麵沒有了路。他站住身,騰出了一隻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奇特而繁複的符號,然後平舉起手掌,輕輕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聲輕響,雨幕居然憑空裂開了!
那一瞬間蘇微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現了一片全新的景象。那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方圓不過十丈,地上青草萋萋,當中立著經幢和碑文,看起來似乎是一座墓園。外麵在下雨,然而這裏卻是整潔而幹燥,似乎和整個時空都割裂了開來。
“這裏是個結界。”原重樓輕聲道,“隻有我一個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抱著她走進去,雨幕在他身後重新閉合,兩人仿佛就這樣憑空消失在天風崖下。他走過去,直到那麵碑麵前才停下來,彎下身將她放到一邊的空地上,抬手將碑上的蔓生的雜草撥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父親,母親,妹妹,我來看你們了。”
蘇微猛然一震,抬頭看了過去。
——是的,那一塊墓碑上,赫然用暗紅色的字寫著一個名字:梅景浩。而在旁邊,是另外兩座墳墓,分別寫著他母親和妹妹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他為什麽反對自己來天風崖采藥。
原來,一切的細節,都有原因。
原重樓跪在墓碑前,輕輕撫摩著上麵的字,低聲對她道:“那一年,在你們走後,我收殮了父親的無頭屍體,葬在了這裏。後來,我又從吹花小築的手裏將母親和妹妹的七零八落的屍體偷了回來,拚湊在了一起——這三座墳,上麵的字都是我用血寫上去的。”
她沒法說話,臉色微微發白。
“每一年我都會來掃墓,用自己的血將上麵的字描上一遍。”他撫摸著墓碑,聲音低而冷。蘇微在一邊聽著,咬著嘴唇,沒有開口——是的,這就是仇恨的力量,不隨時間逝去,反而在重複地疊加。如同碑上的血,一層層地沉澱下來,令人窒息。
她身體不能挪動,隻是微微彎下了腰,對著墓碑行了一禮。
死者為大。即便是曾經有過多少的刻骨恩怨,此刻對於沉睡在這地底下的人,她也隻有滿心的歉疚。
他沒有回頭,卻似乎知道了她的舉動,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洛陽的白馬寺替我父親立了一個靈位,對嗎?”他的聲音平靜,裏麵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緒:“難道你心裏也有愧嗎?——是不是就算我不用計謀挑撥,你也遲早會離開洛陽?”
她沒有回答,隻覺心中凜然。
原來,哪怕尚在洛陽,她的一舉一動他也早已暗中注意多時。
“父親,你知道嗎,今日,我終於替你報仇了。”他對著墓碑喃喃,臉色蒼白而平靜,唯有眼裏有火焰燃燒,一字一句,“就算梅家隻剩下最後一個人,我也終於報了這個仇!蕭停雲死了,聽雪樓也要滅了,你和母親、妹妹在九泉之下……”
他的聲音低沉,有竭力克製的微微戰栗,到最後卻化為喑啞,再也說不下去,手指**著沒入了泥土。從後麵看去,隻見肩膀劇烈地起伏,卻沒有絲毫聲音。
她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心裏冰火交煎。
“本來,我是想要用蕭停雲的人頭來祭奠父親的。”他在父母的墓前傾訴完了話語,回過身,看了一眼她,語氣森然,“可是,我答應了你要歸還他的遺體,也就算了——過來,見一見我父母親吧。”
他轉過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來到了墓前。
她吃驚地看著他,想要掙脫,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雙臂,製止了她的反抗,抱著她在碑前緩緩跪了下去,低聲:“父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還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請您原諒我不能殺了她替你們報仇。”
她震驚地看著他,嘴唇顫抖了一下,說不出一個字。
他跪在荒野裏,對著墳墓喃喃低語,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張臉似是從水墨裏浮出,蒼白得令人心驚,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見底。
他抱著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後站了起來。
她從頭到尾都靜默地待在他懷裏,沒有出聲,怔怔地看著他。原重樓祭拜完先人,便抱著她走向了來時的路,再也不回頭。
那樣深的仇恨,似乎在這三拜之後,徹底地了斷塵封。
當他走出那片虛空之後,外麵的雨重新落下,細細打在了他們身上,微涼——那一刻,蘇微才從方才的恍惚和震驚裏驚醒過來。
“別說這樣的狠話,迦陵頻伽。”他沒有被她激怒,抱著她走向了水映寺,隻是冷冷道,“這隻會激得我毀棄諾言,把你囚禁在身邊,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來。
“嗬,看把你嚇的……”他看著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是這種拖泥帶水、把人不明不白關一輩子的人嗎?我說過隻要一天一夜就讓你走,自然說到做到——現在還有點時間,不如在這裏坐一會兒吧。”
她皺著眉頭,有些不耐煩,卻無可奈何。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圓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蘇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嗎?傳說中的鬼節?這一刻到來時,黃泉洞開,百鬼夜行。滇南幾乎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生怕日落後走在路上,一個不小心便會撞了邪。
“你聽到那種聲音了嗎?”原重樓抬起頭,看著天空,語氣裏居然充滿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條忘川應該會很擁擠吧?”
她抬起頭,卻什麽也沒聽見,不由得問:“那是真的嗎?”
“什麽?”他怔了一下,問。
“忘川是真的嗎?還是你編造出來騙我的?那個叫莽灼的向導,本身也是你雇來的人,對吧?”蘇微看著他,眼裏已經沒有好奇,隻有麻木——被欺騙的次數太多,她幾乎都已經無法確定,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裏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樓眼裏的神色變幻了一下,蹙眉:“那當然是真的。”
他看著她,眼神深沉而靜默,許久,才低聲道:“這些日子以來,你所見到的、所聽到的,的確很多是假的,但,還有很多卻是真的——從這裏離開後,你可以慢慢去追憶。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聲:“我才不會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可以去追憶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摻雜在一起,如同孿生的藤蔓一樣生長,交纏著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無法分辨。
血淚交錯,到最後唯一最真切的,便隻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緊血薇,默默運氣,試圖衝開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樓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異,她竟然絲毫不能動——她沒有說話,他便也沒有開口,看著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沒有覺察她暗地裏的異動。
天空漸漸暗淡下來,雨卻還沒有停。
“時間到了!”忽然間,她聽到他低低說了一句,霍地站了起來——那一刻他語氣裏竟然充滿了無法掩飾的失落和恐懼,微微發顫,令她心裏一驚。
他從屋簷下走出,疾步入了雨裏,唰地對著天空伸出了手——蘇微看到他的十指以眼睛幾乎看不清的速度結印,然後對著天空伸開雙臂,發出了一聲低嘯。
那一刻,整個天空忽然間亮了一亮!
雨在半空凝結,停住,一滴一滴清晰可見。
她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這,就是拜月教裏那種幾乎可以通達天人、俯仰日月的神秘術法?這個人年紀輕輕,居然擁有這樣可怖的力量!在他張開雙臂的那一瞬間,蘇微看到他整個人似乎發出光芒來,有青色的閃電在他身體裏穿梭,宛如幻境。
“真是討厭下雨天。”他張開雙臂,仰頭看著陰霾密布的蒼穹,喃喃。
那些雨滴停在了空中,仿佛滿天垂落的水晶珠子,折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是夢境裏才會出現的景象。她坐在簷下,麵前垂落一道疏疏落落的水晶簾,流光瀉玉。
那一刻的景象是如此美麗,以至於她私心裏有一種幻覺——他是在竭力想把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停在這一刻。
“月亮升起來了,你看到了嗎?”原重樓忽然開口,指著天空,用一種歡喜的語氣對她道——頭頂的陰雲被看不見的力量推開,居然真的露出了一方潔淨爽朗的夜空,薄薄的雲層裏,有一輪圓月無聲浮沉著,灑落清輝萬千。
他停住風雨推開烏雲,就是為了和她一起看一眼這滿月嗎?清輝灑落在他們臉上,無限溫柔,如同輕紗。
蘇微怔怔地看著,直到那些雨滴忽然震了一震!空氣裏似乎有一個巨錘淩空擊落,震動了漫天凝固的雨滴——同一個瞬間,原重樓猛然一個踉蹌,往前衝了一步,單膝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一記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背部!
“他們來了?”他失聲道,望向天空。
風裏有依稀的歌吹,似是絲竹,又似是塤,極遠極遠,似乎是隔了上百裏傳來,穿透了雨幕,水映寺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有閃電落下——那一刻,蘇微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雨簾忽然動了,似乎是掛在蜘蛛網上的雨滴被觸及,盈盈欲墜。
原重樓抬起頭看著蒼穹,臉色蒼白,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奇特的笑意。
“師父?”他喃喃,“你們終於來了……”
一瞬間,漫天凝定的雨滴忽然紛紛落下,淋濕他的全身。
那一刻她想喚他快回來,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是的,一定是師父通知了靈鷲山月宮的人,拜月教主帶著孤光祭司已經來到了騰衝——這一切的恩怨,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然而,原重樓卻沒有在意眼前大軍壓境的情況,隻是在雨裏怔怔看著天,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眸裏隱約閃動著一絲光亮,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冷笑:“嗬,他說得真對。”
“你……”她想說什麽,又強行忍住。
原重樓臉上的表情一掠而過,恢複了平靜。他站起身回到廊下,指了指水映寺後院的東廂房,對她道:“蕭停雲,四護法,墨大夫——你要的那幾個人的遺體都在那裏,等會兒可以帶走了。”
“遺體?!”那一瞬,蘇微失聲驚呼,臉上血色盡褪,“你……你不是說要放了他們嗎?你言而無信!無恥!”
他看了她一眼,道:“我從來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猛然一顫,眼神凶狠,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然而他看著她,眼神卻柔和下來,歎了口氣,道:“其實,為了把你騙來這裏,我說了謊——那一夜在水映寺裏,聽雪樓就已經全軍覆沒,幾位護法全部戰死,無一幸存。”
原重樓臉色凝重,低聲道:“本已隱退多年,卻為了故主複出,血戰到最後一刻,確實令人起敬——你好好地帶他們回中原去吧。”
早……早就已經戰死了?那一夜,為了讓她順利脫身,四位護法竟是都不惜犧牲了自己!蘇微猛然一顫,握緊了血薇,隻覺得內心的恨意又如同毒蛇猛然抬頭,唰的一聲衝上心頭,不可遏製。
是的,她要複仇!要將眼前這個人千刀萬剮,以祭聽雪樓!
拜月教的人已經到了,如果她要報仇,就得趁現在!
“今天是七月半。在洛陽那邊,太陽也已經落山了吧?風雨的人馬應該已經出動,將聽雪樓上下全給滅了……”他淡淡地說著,聲音冷酷,毫不顧忌一邊的她臉色已經是如何慘白,笑了一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很好,我終於是替父母報了仇了。”
“你……”她咬著牙,隻覺得心中恨意狂湧,雙手顫抖著握緊劍,提了一口氣,居然覺得穴道開始鬆動了一些。
水映寺的周邊不斷有電光湧現,頭頂的天空卻依舊陰沉。空氣裏有細微的震動,一聲一聲,簷下掛著的兩盞九曲凝碧燈微微搖晃。
“放心,明河教主和師父就算再厲害,這一時半刻還是破不了我的結界。”原重樓看了一眼,語氣淡淡的,隻是道,“時間快到了,我去替你找一匹馬來。”
那一刻,或許是真的因為時間到了,她猛然一運氣,隻覺得一口真氣從氣海唰地提了上來,在四肢百骸瞬間流轉自如!那一刻,她想也不想,手腕一動,血薇無聲躍入手心。
他剛剛轉過身,她的劍已經無聲無息刺出,抵住了他的後頸!
那個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
劍擦著他的脖子停住。
然而,原重樓卻已經被驚動,閃電般地回身,她來不及躲藏。他回過頭看著她,又看了看她手裏的血薇,臉上有驚愕的表情,忽然間又轉為歡喜,脫口道:“迦陵頻伽!你……你終究還是舍不得殺我,是不是?”
“不!我隻是……”她咬著牙,手腕顫抖著,想要把劍往前推送一寸洞穿他的心髒。然而,他卻在那個時候忽然轉身,伸出手將她擁入了懷裏!
蘇微在那個瞬間失聲驚呼,下意識地往回收劍。
可是,已經來不及——唰的一聲,鋒利無比的劍芒瞬間穿透了他的心髒。然而原重樓竟然似毫無痛覺,依舊臉上帶著笑容,往前踏進了一步!
噗的一聲,血薇直接沒入他的心口,從背部直穿出來!
“不!”她失聲驚呼,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恐,下意識地掙紮著想要抽出劍來,雙手發抖,拚命往回收劍,“不要!”
“嗬……還想說謊嗎?”他笑起來了,用力地抱緊她,讓血薇唰地穿透自己的胸膛,任憑她驚呼掙紮,死死不鬆手,“如果你想殺我,就來吧……”
他將她連著劍擁入懷中,緊緊地,不留一絲餘地。一瞬間,她手裏的整把劍隻剩下了劍柄露在外麵。血薇穿心而過,熾熱的鮮血洶湧而出,染紅他們彼此的心口。
那一刻,那種灼熱,幾乎令她腦海一片空白,如同置身地獄。
“好了。”她聽到他低聲道,如同歎息,“現在,你報了仇了。”
她猛烈地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麽輕,聽起來卻宛如驚雷。
“滿意了嗎?”他在耳邊喃喃道,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本來……本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故意轉過身,讓你可以親手殺我的——可惜,你這個傻瓜竟然臨陣手軟。所以……所以,隻能我自己來了……”
她身體劇烈地顫抖,手下意識地鬆開了劍柄,用沾滿血的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下個瞬間便會委頓下去。
“重、重樓……”她聲音發著抖,“為什麽……”
“我不願死在別人手上。”他笑了一笑,在她耳邊夢囈般地回答了她的疑問。同一瞬間,仿佛是這句話散去了他的元氣,他整個人頹然後倒。
她看到他的身體出現了可怖的變化——他的整個人,竟然破碎了!那種“破碎”是可怖的,仿佛陶瓷人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坍塌,如同一塊拚圖正在片片掉落!
每一處碎裂的地方,都有著暗青色的印記。
當肌膚發生可怖的變化之後,有青色的妖異的火從他的身體裏透出,吞噬著他!她驚呼著,試圖撲滅那火,然而卻毫無用處。那種從身體裏透出的火是冰冷的,無形無質,完全無法觸摸到!她竭力撲打,然而卻仿佛隻是用劍徒勞地劃著水麵,完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這是青妖之樹的反噬……誰、誰都擋不了。”火焰裏的人沒有掙紮,虛弱地開口,看著瘋狂般的她,“我……我強行使用禁忌之術來複仇……也早、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隻是很慶幸……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所有要做的,都已經做完。”
她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全身冰冷。
從一開始?他……早就知道有這一刻?那麽,從脅迫她來這裏之時,他早就已經算計好了這最後的結果?
他沒有算計別的,隻是要她陪他這最後的一天一夜!
“重樓……重樓!”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淚如雨下。
“噓,迦陵頻伽……”她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著,語聲虛幻如夢,“不要哭……結束了。一切噩夢都結束了。噓……別哭……別哭。”
他抬起手,指了指夜空:“你……聽到忘川的聲音了嗎?”
她震驚莫名,卻什麽也沒聽到。風吹過樹林,木葉紛飛,雨在頭頂落下,無聲無息——四周有閃電驚雷,這個水映寺卻寂靜無聲,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隻有兩盞燈掛在那裏,幽幽暗碧,明滅不定。
“重樓?”她低下頭看著他,輕聲地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迦陵頻伽……我愛你。”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這一場相遇……就算什麽都是假的……但這裏、這裏,卻是真的。”
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微弱而緩慢,細如一線,忽然斷絕。
那一刻,那種詭異的火焰轟然大盛,吞沒了他!冰冷的火焰簇擁著正在死去的人。他的瞳孔開始擴散,然而眼裏卻還含著那種複雜莫測的笑意,一直凝視著她,似乎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地看著她,直到生命的終點。
那個短短的刹那,似乎漫長得如同永劫。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吐出那一聲哽在喉嚨裏的呼喊,也不敢透出一絲氣息,似乎以為這樣時間就能夠停止——可不等她腔子裏的那口氣息吐出,那雙不瞑目的眸子,卻已經消失於青色的火焰中。
“重樓!”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地喊著他的名字。
無數的閃電匯集在水映寺的四個方位,映照得天空隱約透明。召喚來天地之力的拜月教主和孤光祭司並肩站在高處,手指間積蓄著力量,準備突破眼前不可見的屏障——然而,就在月亮升起、他們準備聯手出擊的瞬間,那一重籠罩在寺廟上空的無形結界,卻在瞬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仿佛雲霧忽然散去,眼前出現了寺廟的山門入口,而頭頂的雨也停止了,陰雲散開,露出了一條淡淡的銀河。有滿月無聲地從雲間浮現,升在林梢。
這一刻的靜謐和安寧,令前來的所有人反而都止步。
那一刻,有奇特的風從水映寺裏吹來,四散而出。
明河教主在一瞬間微微變了臉色,失聲低呼:“是他?!”
清朗的滇南朗月之下,一個白袍人從寺廟裏無聲無息地走出,如同禦風而行,一直朝著他們走過來——在所有人幾乎都要出手攻擊的瞬間,那個人站住了身,似乎不能再走近一步,忽然彎下腰,對著孤光祭司深深一禮。
“靈均!”那一刻,祭司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的,那是靈均!是那個悖天逆神的弟子!
他緩步而出,恭謙地對著師父行禮,然後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住師父的衣襟,說一句什麽話——然而,仿佛是被那一聲呼喚的氣息吹散,那個人影瞬間消失了,如同稀薄的霧氣,消散在了月下。
“天啊……”明河教主的十指從虛空裏閃電般地收攏,手心裏頓時出現了幾團淡淡的白色光華,隻看得一眼,便低呼,“這是魂魄!他……他已經死了!”
“什麽?”孤光祭司失聲道,“靈均已經死了?!”
當所有人搶身進入水映寺的時候,那裏麵已經空空****,再無聲息。隻有兩盞九曲凝碧燈在風裏悠悠搖晃,慘碧色的光映照著整個空寺,伴隨著哭泣之聲。
“阿微!”秋護玉失聲驚呼,衝了過去。
簷下坐著一個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著,俯下身緊緊擁抱著什麽——然而她的雙手之間,早已空無一物。火焰在她手裏熄滅,懷裏隻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燼。
風一吹,簌簌散開,了無痕跡。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